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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爷(一)

 非名流WO 2021-04-29

姑爷

       母亲总说,她曾经是柳坳的妇女队长。但是我分明记得,咱柳坳的妇女队长一直是红英姑姑,直到我上中学时还是她。
       母亲说,她十五岁退学回家,十七岁开始当妇女队长,十九岁跟父亲结婚,二十一岁有了姐姐,二十四岁生了我,然后又有了妹妹和弟弟,四个孩子挨着个儿来了,实在不能领着妇女们抓生产了,跟队长一申请,便跟队里的记分员红英互换了岗位,红英当了妇女队长,母亲做了记分员。那一年母亲二十九岁,已经是四个孩儿的妈,红英姑姑二十六岁,未婚。

       红英姑姑是我家隔壁柳宗臣二爹的大女儿。二爹的老伴姓邹,我叫她邹婆。邹婆眼神越来越不好,但是她已经把一手好针线全教给了红英姑姑,看女儿在家里能飞针走线,在外面也从不落人后,年年能捧回“先进生产者”的奖状,二爹和邹婆高兴得不得了。

       农村女孩子养到十六岁就会有人上门提亲了。红英姑姑二十六岁还跟邹婆睏一个屋子,也属绝无仅有了。其实在红英十八岁上,有媒人来跟二爹和邹婆打过主意,被邹婆一口回绝了:“那个说我红英要嫁人?我要留给我家宏才做媳妇的!”媒人这才如梦初醒:十年前红英是作为童养媳抱养过来的!虽然那时二爹和邹婆的儿子宏才还在肚子里没有出生。有媒人提亲这一年,宏才也只有十岁。
       再也没有媒人来踏二爹家的门槛。红英姑姑也越来越深地知道自己的童养媳的身份,勤心听父母的话,一心等宏才长大。八年时间一晃而过,红英挑起了妇女队长的担子,宏才也从高中毕业回乡务农了。邹婆试探着问儿子,有什么打算没有。宏才是个急口令(说话不收藏),跟他妈说他想去大队部谋个差。宏才写得一手好看的水笔字,又会拉胡琴,做学生的时候就是学校宣传队队员,他觉得自己回来后就凭这两把刷子总有用武之地。邹婆跟二爹汇报了儿子的想法,老俩口明白了:这儿子还没开窍,玩心还重,心思根本没和父母在一条道上,直接提婚事怕吓着他。
       柳宗臣腆着老脸到大队宣传队探口风,正好“批林批孔”运动向纵深发展,需要人画大字报,就托人把宏才安排进去了。宏才整天提着一桶墨汁夹着一卷白纸到处刷大字报,忙得屁颠颠乐呵呵的,好不容易有一次回家坐下来吃一顿饭。席间,二爹旁敲侧击提醒他:“你姐老大不小啦!”他也会应和一句:“对啊,不小啦,早该给我姐说婆家了!”二爹不知道儿子肚子里的水有多深,没把话挑明。邹婆不干,直接问儿子:“么日子跟你姐结婚?”宏才跳起来:“没搞错吧?我刚放书回来,我才十八岁呢。”二爹马上补充一句:“可你姐二十六了!”宏才喉咙响起来:“谁说我要跟我姐结婚?”邹婆说:“那是在生你之前就定了的!”宏才火了:“封建!落后!孔老二都批倒批臭了,你们这两个老顽固还抱着老皇历不放!”说着便甩门而去。
       父母和宏才吵嘴的声音,红英全听在耳里。这个在社员们面前够坚毅肯吃苦的女子头一回觉得自己是多么多余的一个人。她从没憧憬过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能够像别的男人娶亲一样娶了自己,她只知道十八年前,自己的生身父母在饥寒交迫中把自己托付给现在的父母,是这两个人救了自己和自己原来的一家,在现在父母的家里,她感受到了和别的女孩子一样的养育之恩,她等着弟弟长大,跟他成家,也是对父母的最好的报答。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子都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自己等来的却是......
       宏才住到大队部里去了,不肯回来。儿子大了,打骂不得,宗臣二爹拿他没办法。邹婆哭了七天七夜,一边骂儿子不成器,不听话,一边哭女儿好命苦,好可怜。红英陪着母亲流泪,却哭不出声。
       第八天,红英姑姑跟二爹和邹婆说:“我回细王庄去住几天。别逼宏才,这婚不结就不结;叫他不要住在外边,惹别人说闲话。” 

       红英的生身父母的家就在细王庄,在柳坳西去十几里地,红英平时很少去,她在柳坳父母家的生活习惯早已深入骨髓,回到细王庄,那边的亲人反而客客气气让她不自在。红英姑姑这次并没有回细王庄。
       八年前邹婆回绝了媒人的提亲,再也无人上门打红英的主意了。但是还是有人有意无意跟红英开玩笑:“红英啊,那谁的孩子都会喊人了,你啥时候发喜糖啊?”“红英啊,我娘家隔壁有个在小学做代课老师的弟弟,也是个一心人(一门心思做事的人),跟你可般配啦。要不要我跟你牵个线啊?”“红英,我看宏才心不在你,他去宣传队,那里一帮年轻人跟他才对光,你大他八岁,悬啦。你不能不想一想自己的事情啊,”说这话的人是章嫂,同龄人纷纷成家,有了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了,现在也只有章嫂跟红英最说得来话。
       章嫂当然知道宏才跟父母吵嘴离家的事,两家前后隔了也就一个弄堂而已。这两天章嫂也问娘家探听了隔壁弟弟的消息:还在小学代课,还没娶亲。章嫂娘家在章朗山下,往南走二十里地就到。在章嫂安排下,红英和小学代课的章老师见面了。章老师是六六年的高中毕业生,虽然没机会考大学了,读了一肚子的书教教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因为学校靠山里,没有大风大浪,几年的代课老师做下来,还很受社员群众欢迎。章老师果然是一心人,一听说红英跟自己一样是二十六岁,都是大龄青年,又是邻家姐姐亲自保媒,便应承了这门亲事。章老师的母亲从儿子代课第一天就愁他的婚事,怕他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小学校变成了书呆子,忽然儿子一下子开窍,她更是欢喜得晕了头,拉着红英一口一个“乖女儿”地喊着,弄得红英羞红了脸。
       红英在章嫂娘家住了三天,又跟章老师的母亲住了两天。第五天,红英带着章老师回到柳坳,由章嫂保媒,算是认了亲。

       红英出去五天,就领回了一个姑爷,邹婆觉得是自己心里的一块肉生生地给人剜去了,好长时间过不去这个坎,又哭了七天七夜。这一回,红英陪着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章嫂听到这母女俩的嚎啕哭声,想去劝劝,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好作罢。

       章姑爷真是个实在的读书人,每逢时节来柳坳送节,说话总是轻声细语,举止一贯斯斯文文。大概平时也不抽烟喝酒,宗臣二爹给他口袋里放了烟,来了客人他也不记得敬烟;陪客人喝酒更不会讲客套话。二爹平时豪气惯了,多了这个女婿之后,老是要向人解释:他是老师,不习惯这些。

       红英姑姑农闲时候也去章家。先帮章母把床上铺盖被褥拆了洗了,又喂猪喂鸡,再到菜园子里翻土浇地,一会儿也不歇。左右邻舍见了,都夸章母好福气:“你家媳妇这还没娶进门就做这做那,以后要是结婚了还么得了!”章母双眼眯成了一条缝:“老天爷让我捡了个女儿啊!”

       人人都看好这门婚事。不久,章姑爷得到了章朗山下唯一的推荐名额,作为工农兵学员到省城去上了大学。儿子上大学去了,章母并不感孤独,因为有红英来家做事,陪她说话,她只盼着儿子早把找个媳妇娶进门。

       然而,上大学仅仅一年后,章姑爷却对红英姑姑说:大学生学业重,他暂时不能考虑结婚。红英姑姑已经二十八岁了,她当然明白“暂时不考虑结婚”的真正意思。她能说什么,二人之间的婚事,是自己先找上他的,他也没有给自己任何承诺。章母知道儿子的意图后,直骂儿子:“这个挨千刀的儿啊,良心都喂了狗啊,读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

       这年腊月三十,章姑爷依然提着礼肉来柳坳辞年,被邹婆拒之门外:你走吧,我家高攀不起你大学生,哪敢叫你来辞年送礼?!章姑爷低着头赔不是:妈,一句话说不清楚,你让我进去再说吧。

       邹婆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是你妈,你也不是我家姑爷!

     遭邹婆这一番奚落,章老师反而心里坦然了,心里所有的愧疚此时全都烟消云散了。表面上他还是一副有口难辩的样子,低着头,磨磨蹭蹭地离开了柳坳。

       红英姑姑和章姑爷的婚事在普遍看好的情况下,就此半路刹车。过去了多少年,人们都还为章老师不值得而惋惜,放弃红英这样里里外外都拿得起的农村女子,是他章老师没有福气,你一个工农兵大学生还能翻得起多大的浪花不成?宗臣二爹和邹婆更加自责:当初若不把红英看做童养媳,这个女儿早该出嫁了,自己也早就做嘎爹嘎婆(外公外婆)了。
       我二叔柳传书在供销社上班,得了慢性胃炎,经常跑隔壁卫生院开药,也不见好转。卫生院医生建议他看中医吃中药慢慢调理,因此认识了老中医唐铭煌,唐郎中有五个儿子,其中第三个儿子唐三墨自幼体弱多病,老唐一直带在身边,也许是久病成医,唐三墨跟着他父亲学会了望闻问切,继承了祖传的中医。因为少年多病,在老唐的坚持下,三墨一边静心疗养身体,一边潜心钻研医药。一眨眼就三十多岁了,眼看着最小的弟弟唐五墨都结婚生子了,三墨还孑然一身。唐郎中年纪大了,只在家中坐诊,外出问诊之事全由三墨去跑。我二叔上班的地方是坐班制,走不开,需要看病经常是唐三墨跑来看我二叔。
       一天红英姑姑带着一帮女社员到供销社送交皮棉(棉花),想到我二叔这边讨口水喝,恰巧唐三墨正在给我二叔切脉。红英姑姑见我二叔正忙着,便返身往回走了。红英的身影虽然只是一闪,我二叔脑子一激灵,马上想到要给三墨和红英牵线搭桥了。这一想,我二叔当即跟唐三墨约定,下一次看病改在我家里。
       一个星期天,我二叔在家里等三墨医生上门问诊,又叫红英某个钟点过来,说是供销社有一批荨麻要收,叫她过来听一听。不消说,红英和三墨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我家里完成的。打那以后,三墨再也不直接称呼我二叔的大名“柳传书”,而是顺着红英姑姑叫他为“二哥”了。 
       医者仁心。唐三墨小时候吃过病痛的苦,又比红英姑姑大几岁,知疼知热,了解了红英姑姑的一些经历之后,便绕着弯子去关心她。好几次他给我二叔看完病开完药,又在我家坐诊,给柳坳的老人们义务看病,当然包括宗臣二爹和邹婆。三墨见识过各色人等,看病的时候,跟老人们天南海北地聊起来,逗得他们一乐一乐的。老人们说,唐三墨看病,不用开药,听他说话,病全好了。二爹邹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回家学给红英听。邹婆还对女儿说:“红英啊,你不是说下田做活久了,可能有腰膝关节病,我跟唐医生说过了,下回他再来,叫他给你看看哈。”红英不响。 果然,不久唐三墨再来,他还真给红英带来了药水,交到邹婆手上,嘱咐要让红英记得擦用。红英姑姑头一回有了被人疼的感觉。
        红英姑姑三十三岁那年,决定嫁给三十六岁的郎中唐三墨。邹婆提前一周开始哭嫁,哭的全是和红英相关的事,从八岁抱养来哭到三十三岁出嫁,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哭的昏天黑地,又是一个七天七夜。这回跟着一起哭的,不仅有红英自己,还有宗臣二爹,还有红英的弟弟宏才。
       从此以后,唐三墨频繁地出入于柳坳,他不仅仅是唐医生,更是唐姑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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