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棣华 | 第十七章 华胥梦短

 云十洲l 2021-04-29

第十七章 华胥梦短

一行四人在离开期颐的官道上匆匆而行。星月昏朦,这一晚探古林、入地宫,及至脱身出来,已将黎明。

自从见到黄龚亭,白衣少女一直郁郁不欢。

沈慧薇微笑看着她说:“若我猜得不错,冒险闯入地宫救帮主的,一定是剑神高足?”

吴怡瑾苦笑,眼中黯然:“是我,师父的不肖徒儿。”

“嗯。”沈慧薇道,“我姓沈,沈……”

她一如既往在说名字的时候噎住,咬了咬唇,尴尬地笑了起来。白衣少女道:“我知道你啊。沈师姐。”

沈慧薇心中一颤。迎面是一双清如水、亮如星的眼眸,充满了关切和友爱。

募然间,什么也顾不得了,恨不得把心底里所有的话儿,都掏摸出来。

“我曾是叆叇罪囚,差一点儿被活埋。”

“后来被发配到雪域的地底下,独处了三年,亦类于活埋。”

“这三年里,我母亲亡故,只剩下一个妹妹。”

“我……我只恨不得忘记了我的名字,我的由来,我的一生……”

久埋在心底里的话语宛如涌泉般喷了出来,语声急促而忧伤,眼底泪芒隐隐闪动。她不知道,何来这样一种强烈倾诉的愿望,来诉说她决不愿向任何人诉说的那些隐情。看见这个外表疏冷淡漠的少女,就好象百年前的故人重又相逢,是可以掏心掏肺的好朋友、好知己。她将是了解她的人,是普天下最能了解她、而不会给她异样眼色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痛苦,和伤悲。”

怡瑾执着她手,脸上露出温柔笑颜,慢慢地唤她小名,“慧卿。”

慧薇望着她,似乎又要笑,眼底泪光却生生璀璨起来。

自从两个女孩见面以后,无形中沦为牛马苦力并且被晾在一边的成湘满不是滋味,忽觉背上之人一动,忙把她放下地来,叫道:“喂,你们帮主醒了!”

关在水牢的女子一直深度昏迷着,一方面是受伤颇重,一方面却是由于在地底下缺氧所致。现在出了地宫,又被背负着奔行了一大段路,体内血液流通起来,呼吸恢复正常,白若素逐渐苏醒,双目微睁一线,目光无神地向面前三个少年男女一一看了一遍,停留在沈慧薇身上。

她气息微弱地说:“我隐约记得有人闯入水牢来。阿慧……是你……救了我?”

“不,吴师妹找到了帮主。”沈慧薇含笑把身边的女孩推前一步。

成湘郁闷地摸了摸鼻子,不吭气儿。在那个蜘蛛网一样复杂的地下迷宫里找到水牢的是吴怡瑾没错,不过,这后面的脏活累活,什么劈断水牢铁锁啦,什么跳进臭气扑鼻的水池啦,什么拖泥带水把人背上岸啦,所有这些,可都是他做的呀!到现在,他还染了大半身的潮湿泥泞,一小半却被明碧楼大火烘烤得半焦不焦,加上小腿上的咬伤,时不时抽痛着。

——不过,显然他是不会插口的,他也没f那么有闲到加入到对方帮派里的对话去。

白若素神智还未恢复十分清楚,疑惑着:“吴……”

“就是剑神前辈的徒儿啊。”

“噢!原来是你,怡瑾啊,哎呀呀……剑神把你带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呀!转眼我都不敢认了。”白若素一双黯然的眼睛于瞬间点亮,急切问,“你师父现在哪里?”

吴怡瑾回答:“师父日前亡故了。”

“啊……”白帮主的失望远远多于震惊抑或惋惜,“这、这……连剑神也亡故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明显对这三个过于年轻的孩子信心不足,然而,随即知道失言,调整情绪道:“也多亏你们,能将我救出来,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吴怡瑾说:“幸好沈师姐深谙机关,一切都很顺利。”她这是不肯领功劳,沈慧薇笑了笑。

“那么我们现在欲向何往?”白帮主终究忍不住追问,不论如何,这几个少年男女,看起来是她目下唯一的指望。她重又看着沈慧薇,吞吞吐吐商量似地说,“眼下实在糟糕,我宗家也受牵连,我儿不知下落。唉,事情到了这般地步,阿慧,你看……是不是知会老爷子,请他老人家出来平定天下?”

“不要!”沈慧薇几近尖利的声音令怡瑾和成湘都不觉一惊,她低下头,脸上温婉笑意迅速消失,尽力维持着语音平和,“帮主请放心,宗世兄平安无恙。”

白若素惊喜交集,几乎不能置信:“是么?这、这怎么回事?我真弄糊涂了。”

远处尘烟乍起,在夜无余人的寂静下,蹄声踩碎黎明微曦袭卷而至,火光照眼,隐隐回荡刀兵交戈的声响。白若素惊弓之鸟,首先失惊:“那是什么!莫不是追兵,来抓我们的不成?!”

沈吴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轻轻向前踏出一步,挡在白帮主身前。

然而,在看清楚来人以后,两人都不约而同放松了戒备,却微微感到诧异。飞马过来的有两人,文恺之和宗华。但这两个人却怎么碰到了一处去?

火光中一袭重孝尤其醒目,连躲在后面的白若素亦是一眼看见,大喜忘形叫了出来:“华儿!华儿!”

宗华听见声音一愣,立刻翻身下马,朝白帮主跪了下去,哽咽道:“娘!”

吴怡瑾旁观母子相会的悲喜,转首研究着那支兵马,人数不多,个个盔明甲亮,精神抖擞,显是一支精兵,军中旗帜翻卷,赫然是“皇甫”的字样。

文恺之慢条斯理地下了马。吴怡瑾问他:“是你请来的兵马?”

文恺之微笑道:“是,瑾妹,你单身一人行动,我不能放心。况且民不与官斗,你纵然一时战胜了徐夫人,终究无法立足。所以我去找皇甫总督谈了谈,带人马过来的途中,巧遇宗世兄。”

他表面行若无事,缓缓道来,其实满心欢喜,以为这番奇兵定能博她青眼。谁知怡瑾只淡淡点了点头。他满腔热望不觉冷却,讷讷问:“莫非我做错了?”

“不,多谢你。”文恺之才松了口气,却又听她道,“可是你私自出了太平庄秘道,引来敌人,雪儿几乎遭到危险。”

文恺之一滞,笑容立刻尴尬起来。一个朗朗笑声自人丛中传出,道:“姐姐不要错怪文大哥了,秘道也很可能是我和绫儿偷偷跑出去,才泄密的!所以,文大哥及时离开,那是好事呢!”

吴怡瑾转目注视,见方珂兰和许绫颜合乘一骑。方珂兰早非古林中哭得涕泪滂沱的那个女孩儿了,笑生双靥,神采飞扬,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快。而她身边,也不见了她那个“妹妹”的踪影。

方珂兰在她清澄如水的目光注视下有点心虚,赶紧解释:“我们带着雪儿出了那林子,没多久就碰到文大哥他们,就一起跟过来了。”

便在这时,人丛中忽然爆出一声极其压抑,宛如生铁相击般生涩的惊呼:“啊!”

这声音对吴怡瑾而言熟悉非常,随即见到了雪儿那张揉杂了震惊、狂喜、悲恸与疑惑的脸。她身体笔直地从人群中一步步走了出来,不住微微发着颤抖,双手握着拳,不时松开,又紧紧握成拳。

“雪儿?”

然而雪儿少见的不理她,目光烈烈如火,只是死死盯住前方。

沈慧薇在这瞬息之间也是神情失常,怔怔看着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女孩,一袭黑衣,飞扬的白发,衬着那样熟悉的眉眼,但是她脸上那种复杂莫测的表情,却又是如此陌生!

——是雪儿吗?这是她为之牵念、担忧、懊悔了无数遍的雪儿吗?!……不,雪儿只是个人性未泯的狼孩,她不会说话,不懂如何传递心意,而眼前美丽的黑衣女孩,分明拥有着完整的思想和情感。

雪儿不再往前走了,她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窒息一般张大了嘴,大口呼吸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她望着她,脑海里别无意识,只是疯狂地想:那是沈姐姐!那是沈姐姐!为什么沈姐姐看着她,却不理她?为什么她不象从前那样笑嘻嘻的过来抱着雪儿、哄着雪儿?难道……沈姐姐不要雪儿了?

那样傻气,可是充满了纯粹的表情流露在脸上,沈慧薇登时无所疑惑:“雪儿!”

她快步奔向那个孩子,张开双臂。然而,在她即将碰到雪儿身体的时候,女孩子有了异常的反映,几乎是恶狠狠地推开了沈慧薇,向后跳开,眼睛里渴盼的光也迅速冷凝、愤恨起来!

不,不要沈姐姐!——想想看,她把她无缘无故丢在那个野外的地方,害得自己吃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重新受了多少侮辱,那噩梦般的遭遇,都是因沈姐姐中途弃她而去的结果!

沈慧薇在她的眼里读懂了一切,心头猛地一颤,忽然不顾一切抱住她,“对不起,雪儿,对不起……”

她反反复复地说着那三个字,任凭雪儿激烈反抗,尖叫,拳打脚踢,只是不放手。雪儿的动作逐渐缓和下来,挣扎的幅度也减小了,最终脑袋一低,趴在慧薇怀里呜呜哭了起来。呜咽之声不似她这般大年龄的孩子,却如同受伤的小兽,她“再生为人”以后多少次都不敢再发出这样野兽一般的哭号,但是有沈姐姐,她知道无论自己是什么,兽也罢,人也罢,沈姐姐都会一模一样的爱护她。


沈慧薇的眼泪也终于落了下来,恍惚间她和雪儿从大漠荒山相遇,一路相伴的情形翻上心来,恍若隔世。“谢天谢地。”她呜咽道,“雪儿,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我以为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弥补这个弥天大错!”

一抬头,接触到怡瑾洞察恍然的眼神。

“原来,雪儿口口声声叫的姐姐就是你。”

沈慧薇奇道:“雪儿会说话?”

吴怡瑾道:“她说她叫雪儿,有一个姐姐。”

“雪儿……”沈慧薇把女孩抱得再紧些,集市上摸葫芦挑的名,……雪儿她,从未忘记。

“可是,你又怎样见到雪儿?”

吴怡瑾伸手轻拍雪儿的背:“师父把她从地宫里救上来的。刚救出来时,雪儿吃了很多苦,已经不象了。若非你让给我的朱睛冰蟾,未必活得下来。”

沈慧薇一怔:“你盗朱晴冰蟾,是为了雪儿?”

吴怡瑾黯然摇头:“是为了师父……但师父给雪儿服用了。”

她简短地说起经过,通过雪儿,这两个原本一见如故的女孩儿,仿佛更加有了默契相通的心意。吴怡瑾说到雪儿在坟地里发现她,居然会冲出去为自己找救兵,沈慧薇不觉震动:“雪儿,你真的成人了啊!”

雪儿不再哭了,却撒娇似地扭动身子,一个劲儿往沈慧薇怀里钻,只剩下毛茸茸一头白头发在外面微微耸动。吴怡瑾惊奇地瞧着,雪儿不太懂事的时候,确实也喜欢往她怀里钻,但那只是下意识寻求保护,整个身子都因恐惧而僵硬着,象这样几乎带些狎昵的举动,从所未有:“雪儿和我从来没有这样亲热过。”

这时候包括那对难后重逢的母子,都已经不再忙于倾诉离情,大伙儿都好奇地围上来瞧着这奇特的情形。

成湘撇着嘴儿搭腔:“就你这样子,不言不语,不说不笑的,还指望别人对你亲热?”

吴怡瑾瞪他一眼,冷不防雪儿从慧薇怀里跳出来,突然蹦入她的怀中。她吓了一跳,本能地想推,生生忍住了。旁观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沈慧薇掌不住也笑,唯有吴怡瑾板着脸,可笑意终究自目中流了出来。

剑神亡后,这是她头一次如此欢颜。成湘大乐,拍着雪儿:“好丫头,还是你有本事!”

宗华也过来了,笑着问道:“这小姑娘是谁?”

沈慧薇重又把雪儿抱回来,道:“雪儿她是孤儿,也是我的妹妹。”

宗华会意点点头,目中闪着温和的光:“天底下所有那些受难的、困苦的人,都可为你兄弟姊妹,手足至亲。”

沈慧薇笑出了声:“这说得过了,太不敢当了。”

宗华没有半丝玩笑之意,道:“一点没有夸张。”

沈慧薇不理这个碴,问:“你怎样会来?”

宗华道:“你突然离去,我不放心,带了帮中一批人过来,想着万一能帮上一点忙。”

当日沈慧薇依照那个黑雾中老人的吩咐,有意放走黄龚亭,却把谢秀苓带了回去,交由帮中公决。料定黄龚亭经此一吓,短时间内不会再向叆叇下手,沈慧薇便决定独自赶来期颐,但宗华不放心,抽取了叆叇部分精英,分作两批赶来进行支援,他是第一批。途中刚好遇到文恺之带领的官兵,他们本是世交,交谈后得知彼此目标相同,便一起过来了。

白帮主看着自己儿子和沈慧薇,两人说得这般亲密,宗华甚至似乎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刚从牢里出来、身负重伤的母亲了,心里就有点不舒服。仅仅是这一点也就罢了,宗华此刻所亲近的人,又是她万万不愿意让他亲近的,沉下脸喝道:“华儿!”

宗华这才回过神,赶紧扶住了母亲,一起跨上马背,仍向沈慧薇问道:“我们往哪儿去?”

沈慧薇道:“期颐城外连云岭,是属于私人性质的。即使官兵亦不得随便进去,我们可暂时在那里安身。”

宗华道:“这使得吗?”

沈慧薇微笑颔首。

白帮主皱眉,忍不住又喝叫一声:“华儿!”

这一次叫得过于明显,分明是有意阻止二人说话,不止宗华和沈慧薇,就连吴怡瑾、成湘、文恺之等人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沈慧薇脸色猛地苍白下去,咬住了唇,道:“请帮主与各位随我来。”

负气之下,她连座骑也不要了,抱着雪儿展开身法带领先行。转身的刹那,吴怡瑾看到她的手飞快擦过眼睛。

※     ※     ※     ※      ※

沈慧薇把叆叇弟子带到连云岭钟碧泽山庄,此间地处幽僻,外界不容易找到。一旦进入,便发现别有洞天。山谷宽阔辽远,碧波荡漾,仿佛这片世外桃源,从来不经秋冬,春色长驻。叆叇子弟们陡然来到了这个乐园,无不心神开旷,连日来的劳顿和被官府缉拿的恐惧亦一扫而空。白帮主几次问起这片世外仙境的由来,沈慧薇只说是朋友借住。

吴怡瑾暂时没有跟去山庄。文恺之遣返官兵,央她与之同行。白帮主对此也表同意,因为她觉得叆叇日后要名正言顺留在期颐,对于总督这样的人物不能不多加攀援。宗家虽然与绝大多数的达官贵族交往颇深,但一来宗华重孝在身,二来宗家争权的事端未曾了局,在这种敏感时期,不宜多出面。

皇甫总督年迈苍苍,已有七十九岁的高龄,再过一个月,就是他八十岁寿辰。然而,作为武人出身的皇甫总督,依旧是神采奕奕,笑声宏亮。他对跟随今科状元同来的少女异常感兴趣,文恺之更有意无意处处表现出殷勤体贴,以行动来表明他对这个少女的情谊,也通过这种方法,来表明他对叆叇所持的态度。

但与总督的热情待客相比,吴怡瑾却极其冷淡。看到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就想起他有个女儿,是黄龚亭的正室夫人。而黄龚亭,是害死她师父的元凶啊!明知这般联想没有意义,可是她无法不让自己任性。直至文恺之提起有关叆叇事宜,方才引起了注意。

“节度使大人几次三番无故为难叆叇,大开杀戒,如狼似虎,下官认为,着实不妥。”

总督高龄,文恺之原该自谦一声“晚辈”或“晚生”,然而他偏不,一口一个“下官”,和皇甫总督打起官腔。他年轻,在朝堂上的官位并不高,但是作为“天下文章”和深受皇帝宠爱的天之骄子,即使一方霸主,也须卖几分面子。总督尴尬笑道:“这个么……文世侄,有关江湖方面的事情,老夫一向不插手啊。”

文恺之板着脸道:“可现在不是那么纯粹的江湖之事。叆叇并非那种目无法纪的帮派,它通过朝廷认可的龙华会正式进入期颐,下官认为节度使大人并无随意处置的权力。无辜遭难,良民受屈,大人岂得不问?”

“我听说是因为叆叇收养了为患世间的狼人,龚亭为怕给本城百姓带来更大祸患,这才下令截杀。”

文恺之冷笑道:“休说这纯系捕风捉影,并无实据。即使真有其事,为一狼人所犯七条性命,截杀冰丝馆数十名叆叇弟子,大人不觉得这事有甚于杀鸡取卵,舍本逐末?”

总督赶紧说:“老夫未曾亲历此案……”

文恺之语气忽然放缓下来,微笑道:“大人不曾亲历此案,那就好了。节度使日前还带兵围剿叆叇总舵,下官正自惶然,以老总督的英明刚正,怎会下此不法之令?”

期颐总督才有节制七省之权,节度使不能草率向外发兵,文恺之这么说,暗指黄龚亭矫诏,若认真追究,可有欺君之罪了。皇甫总督皱起了眉头,喃喃道:“这个小子……真是做得忒也过份……”

皇甫总督直斥黄龚亭之非,这也算表明态度了,文恺之手里倒底没有实权,见好就收。二人略坐片时,即告辞出门,根据沈慧薇事前画的草图前往山庄。吴怡瑾叮嘱道:“你暂住连云岭,这些日子可别四处乱走。”

文恺之不解何意。吴怡瑾道:“多谢你为叆叇费心。皇甫总督和黄龚亭这翁婿二人是否一路尚且难定,但你今天这番谈话,却是一定会传到那个人耳朵里去的。”

文恺之立刻喜气洋洋,如春风拂面:“你在担心我的安危吗?”

吴怡瑾不答。

其实早在魔法森林发现雪儿遭擒,知道太平庄密室不密,这份担心便一刻也未消除,即使在寻找帮主的过程之中,她也同时暗暗搜寻有无他的下落、可有遭擒。如非中途相遇,也许她早就冒险重返徐府了。

对文恺之,这句话的意义却远不是那样简单,一直以来,他已经习惯她的简约淡漠,尽量避免主动招呼他,如果非要叫他名字不可了,也总是连名带姓的称呼。——却原来,自己为她做的一切,她不是感觉不到。

“瑾妹,你曾救过我的性命,别说是些许言语,就算要我再把性命还给你,也是情愿的。”

他热切的目光注视得怡瑾两颊微晕,只好侧转了头,可是并不着恼。

临近那个山谷,文恺之脸上便浮起了说不出古怪的复杂表情,他当然认得出这是他那“老爷”临时所住的山庄,也很清楚“老爷”对于那个蓝衣少女的青眼有加,可万万没想到沈慧薇带大家来的竟是这里。如此重要而机密之地,倒底是他允许她过来的,还是那女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为找一个栖身之地草率行事?

山色清奇,长空如洗,微风中挟着叆叇年轻女弟子们银铃般笑语,裹着花木清香时时拂过身体。吴怡瑾精神为之一振,数月以来埋头于人事、离乱的苦恼仿佛随之飘散。文恺之时刻留意着她的神情,见她这一刻忘形的喜欢,霎时把这个山庄倒底是不是允许外人住下的顾虑抛到了九天云外。

只要她欢喜,这个山庄,这片连云岭,就算他去恳求“老爷”,得他恩赐,将这些送给了她,又算得了甚么呢?

沈慧薇是所有人当中最为忙碌的一个。白帮主身受重伤,水牢里长期浸泡,伤处受到感染;成湘小腿上生生撕下一块肉来,而且伤口里也带着毒素;宗华日前所受内伤没有好透,经一路风尘,又有趋重的迹象。全帮现有的人当中,唯一通于医术的只有她一个。再加上众子弟吃住暂行,所有繁杂冗陈的事务,都要一一安排,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方好。

吴怡瑾一到,义不容辞开始帮忙做事。两个人明明才认识不到一天,却仿佛熟悉已极。那个少女那样疏淡的性格,任何人都会感到有些距离,唯有沈慧薇不然,笑嘻嘻的把她差来遣去,毫不客气。吴怡瑾别的倒也罢了,只是懊悔不该经不住磨,把自己的小名告诉了她,不过一柱香时分,她叫着“瑾郎”、“瑾郎”已经传遍山庄内外。

吴怡瑾羞红了脸,悄悄抗议:“我很久不用这个名字啦。”“瑾郎”的叫法是从前还没有正式名字时,父母随口叫的乳名。自从父母过世,就没有人如此称呼了。师父总是叫“瑾儿”。但是沈慧薇顷刻之间就把这个乳名及随之所带来的回忆都挑上心间。

文恺之插不上手,去找宗华聊了会,忍不住说起了心上女子,满目欣然。宗华却是长吁短叹不痛快,再三盘问,才吞吞吐吐说了一点实情,他与师妹谢秀苓青梅竹马,虽未正式定情,亦算情投意合。没想到一场风波,虽说化险为夷,可阴影却在其间落下了。这片阴影,由于沈慧薇把谢秀苓生擒回总舵,指她为奸细,而显得尤其巨大阴森。

他语气中不无矛盾。旧日情份未泯,但是受到沈慧薇的救命之恩,他直觉上似乎更加信任后者。然而对于贵族少年来说,舍弃或取决于任何一方,都是极端痛苦之事,特别是,又看出了母亲的态度,分明对沈慧薇极有保留。

同样沉迷于一种不可自拔的感情,文恺之相当敏锐地猜出了他心底的取舍,和真正使他不安的原因。在心内盘算了片刻,告诫道:“那位沈姑娘,我也见过,无疑是极可信的。只不过留一点距离,未始没有好处!”

宗华愣住了:“这却为何?”

文恺之冷笑道:“宗家生意遍布天下,情报无所不在。这连云岭一向是皇家私地,你不会不知道吧?”

“对,但这和沈姑娘又有什么关系?”宗华问着,神色却不自禁凛然起来。

文恺之好笑:“你还真是身在迷局,不识庐山真貌了。连云岭既是皇家私地,你那位沈姑娘看起来也不象是莽撞行事的人,她为何带着叆叇弟子在此堂而皇之住下,你连这其间的缘故,也想不到了么?”

宗华为之一凛,久久不语,半晌,颇为垂头丧气地长长叹息。

文恺之微笑道:“你是少年才俊,更兼富贵风流,何患无妻?”

“好小子!竟取笑我。”宗华笑捶了对方一记。虽然是受伤在身并加以节制,这一记也够文恺之跳脚了,“你又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我没听见你文大人光降期颐的官报呀?难道是看见了那位吴姑娘,不顾一切跟下来的吗?”

文恺之是不顾一切地留下来,而起初来到期颐,则另有原因。但这一点也无需予以纠正了,他微笑着算是默认下来。文家书香世代,名门望族,但宗家上一代娶的就是江湖女子,倒不会纠结这一点,宗华只是好笑于好友的痴情,少不得还要给他鼓劲加油。宗华得文恺之暗示,情绪低落,但好友有这一段旖旎风光,倒也不失为一个美妙插曲,使他心情略舒。

宗华服药后小歇,文恺之独自徜徉在湖边。忽然之间,嘴被掩住,一个人把他拖进了其后的林子。

“啊……”来人稍微撩起一点蒙面巾,文恺之忍不住一声惊呼。

来人压低声音道:“好小子,你好大胆。主上为你急得立即动身返京,几乎惊动了所有暗线。你倒在此享受美人恩。哼,国事家事朝堂事,这就都不管不顾了吗?”

文恺之苦笑:“我……会返京谢罪的。”

“你没把主上身份也泄露出去吧?”来人目光炯炯,逼视着他。

“当然没有。只不过……”文恺之嗫嚅道,“我的身份可是没能瞒住。”

“我已经知道了。你为了救那个白衣小姑娘,把身份和皇甫总督挑明了,这倒无妨,只不过关系到主上之事,你可一字别乱说。”

文恺之品着他话中之意,试探问:“主上……又下来了?”

来人在蒙面巾背后发出低而沉闷的一哼:“所以他才喜欢你嘛,都是一路……”

生生把“货色”两个字咽下去,文恺之偷偷一笑:“你该寸步不离跟着他才是,我不会闯祸的,主上可说不定。”

“我跟着他有屁用!”蒙面人几乎要发作,又忍住了,“再说,我也有别的事。此处不宜久留,我先走了。”

目送那蒙面人出奇高大的背影消失于视野,文恺之才觉得冷汗流满后背,山风吹来,冻得瑟瑟发抖,他微微苦笑:“好一句家事国事朝堂事!……这家伙,要把这么一句话对娘亲一说,我还有活路走么?”

傍晚时分,一切的忙忙碌碌才算有了头绪。但刚一宁定,又有小弟子一头冲进来:“外面有很多人过来了!”

这么不清不楚的一句话,自然极易惹起恐慌,只有沈慧薇微微笑道:“别着忙,应该是第二批援助人马到了。”

果然一语中的。原来她听宗华说他是第一批,就知道还有后来者,便嘱咐方珂兰和许绫颜出山相迎,这两人年龄虽不大,但聪敏机变,武功亦自不弱,就算遇到什么莫测意外,也能有应对之法。

第二批叆叇弟子,为首者居然是萧金铃。

所有熟知萧金铃性情的人无不惊诧万分,只因萧金铃决非那种碰上困难会冲在前面的人。

只吴怡瑾心中明白,而且隐隐感到紧张。

剑神之死这个消息,即使不是由李堂主等人带了回去,也已经日渐在江湖上流传开来。在情在理,作为剑神的妻子,在这种时刻,都应站出来的。

但是她来了,只怕麻烦也接踵而至。

吴怡瑾是见过这位师娘的,师娘的样子颇不和善,听说剑神要带着徒儿游荡天下以长见识,更同丈夫歇斯底里大吵大闹,以至于师徒俩一琴一剑半夜悄悄逸走。她名份在那里,吴怡瑾隐隐有些怕她。

剑神的未亡人,理所当然受到重视,连白帮主亦忍着伤痛亲自出来迎接。

吴怡瑾踟蹰了一会,上前拜见:“师娘。”

“你?”萧金铃眉头微微一跳,果是没有好脸色,冷哼,“他的小徒儿?”

吴怡瑾垂首道:“是。”

萧金铃冷然沉默片刻,突道:“你倒是穿得一身白,不过怕不是孝服吧?当这时节,还计较着好看与否?”

吴怡瑾决计料不到她会挑这个刺,一时回答不出。白帮主瞧得分明,笑道:“你可是误会了这孩子,从她师父过世以来,还不是为我这把老骨头忙活了?唉,金铃,想不到你我如今一起成了未亡人,真说得上同病相怜了呢!”

一语惹起萧金铃无限哀怨,两人倒果真面对面同病相怜起来了。沈慧薇趁此机会,悄悄把吴怡瑾拉到后面。

两个女孩子走了进来,都是一袭紫衫,前面那个是谢秀苓,后面的女孩才十三四岁。这个女孩和谢秀苓长得颇有几分相似,所不同的,谢秀苓以往傲慢的神气里如今带着几分躲闪惊慌,而这女孩,却如千年冰岩上的严冰,浑身散发出冰冷的光芒。

吴怡瑾注视着那气质冰冷的女孩,没来由打个寒噤,悄声道:“你不是说谢师姐陷害白帮主?怎么……我师娘不知道吗?”

沈慧薇摇了摇头,眼神迷惑。谢秀苓居然毫无拘束的走进来,她也感到不解。

但她在临走之前,担心谢秀苓武功较高,留下丁堂主等人万一遇见意外便难以应付,遂以重手法封住了她的经脉,使其暂时失去武功。仔细看去,谢秀苓被封的经脉并未解开,走进来的步姿,有些虚浮。

吴怡瑾又问:“后面那是?”

沈慧薇道:“是谢师姐的同族堂妹,谢红菁。”

“哦!”吴怡瑾心头一颤,连面色也有些变了。

“怎么了?”

“……”直觉上,谢红菁那个身份带给她异常的不安,可是,怎能把这种心思轻易宣诸于口?

白帮主注意到了谢秀苓,笑容里有了些微冷意:“秀苓,你还敢来见我?”

谢秀苓双膝一跪,泣道:“请师父容我辩解!”

“你还有言话可说?”

谢秀苓嘤嘤哭道:“师父,如今一切都不利于我,弟子蒙受的不白之冤,想来也是无法辨白的了!只求师父容许我一个清白的死就是了。”

吴怡瑾眉头微蹙,对于这样的装腔作势极不耐烦,却不无忧虑。毕竟谢秀苓还是白帮主的徒儿啊!她扭头看了看慧薇,呆住了,那人正拚命咬着嘴唇,努力忍着。

“你笑什么啊?”

“我……”沈慧薇憋得好不辛苦,几乎就要放声大笑,断续说,“我觉得这个装腔作势的样子很好玩啊!”

吴怡瑾为之气结,立刻想到与她初相见时,因为看见人家宠妾一出戏,忍不住笑出声来,以至于险些露了形藏。

“这有什么好笑。”她气恼地道,“你等等再笑行不行?人家明明是针对你的。”

“我知道,可我忍不住呀……”

她也知这时不宜笑出来,索性不看也不听,伏在吴怡瑾肩头,弄得怡瑾又麻又痒,她本来乍见师娘愁绪满怀,这时也没可奈何的好笑起来了。

谢秀苓果然借着这个话头慢慢地说,把自己说成无辜,把沈慧薇逃出第一次追捕说成是阴谋安排,而自己无意中看到真相惨遭酷刑。更把宗府遭难,里应外合的罪名推得一干二净,连沈慧薇把叆叇带入深山藏匿,也说成是别有用心。说得呜咽抽泣,楚楚可怜。

沈慧薇忍笑,一面却听得清清楚楚,暗暗心惊。谢秀苓是内奸这一事实,叆叇上下包括白帮主和宗华也确实都只听了她“一面之辞”而认定,而她并无与此相应的证据,应当说,谢秀苓是抓住了要点。

只不过谢秀苓有一件事情并不知道,那就是在她昏迷以后,叆叇的最高掌控者,曾经出现过。

所以,只要她说不清楚这一点,白帮主就确实无疑地知晓她全盘在撒谎。尽管如此,沈慧薇仍然为“谎言怎么可能编得这么真”而心惊不已,更不用提吴怡瑾,她是在为好友忧心如焚了。

白帮主静静听着,仿佛渐渐相信了她的辩白,叹了口气道:“阿慧你怎么说?”

沈慧薇这时的神态基本恢复正常,坦然道:“弟子听凭帮主明决。”

白帮主道:“你说秀苓是内奸,需有证据才行。其实,我宗家突然遇难,秀苓也一样遇到追杀的,是她及时透消息给华儿,华儿也才能及时逃走。”

宗家遭难,走脱的唯有宗华,以及白帮主的一名小徒儿刘玉虹。这其间原因并不难猜,谢秀苓不忍心向宗华下手,而那名小徒儿则是间接受益者。然而这个内情,如果宗华不开口,沈慧薇却不想申辩,因而她只是沉默。

宗华也在座,面色惨白,心如乱麻:“秀苓,你倘为活命,求我也好,求娘也好,看在往日情份,未始不能容你痛改前非,重新为人。可为何要把这一盆污水,生生泼向别人?”

谢秀苓低头抽泣,眼神象氤氲着水气的轻雾,飘飘荡荡落在他身上,落到他心里。他颓然无语。

白帮主道:“你无话可辩?”

沈慧薇沉默着。

“怎么?”白帮主不觉恼火,“你什么都不肯讲,还是什么都讲不出呢?”

“帮主……”

“阿慧,你需得明白,如果拿不出怀疑秀苓的证据,那么你就必须承担诬蔑同门的责任!”

宗华忽然大声道:“母亲!我以性命作证,慧妹所言无虚!”

此言一出,现场寂静。沈慧薇有些感激,谢秀苓倏忽失魂,白帮主却气得脸色都变了:“慧……妹……?你……你这样叫她?你又凭什么以性命作证?”

“我在逃亡途中危殆,抱一线希望发出求救信号,若不是她及时赶来,孩儿说什么也无今日。”

谢秀苓微微抬了抬头,却不敢贸然插话。白帮主看见了:“你但说无妨。”她这才低低道:“宗公子,我听说你族堂叔伯索取宗家机密,一直没有得逞吧?”

宗华竟不与她说话,只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母亲。慧妹并不关心这些,她从未向我提过有关宗家任何一字。她持云英令,带领叆叇安全躲避,而后听说母亲的下落,一刻也未耽搁,就立即赶到期颐来了。若非如此,也不容有些人出尔反尔。”

白帮主抬头向天,思索了片时,轻声道:“苓儿,你过来。”

谢秀苓有些害怕,跪在她前面。白帮主抚摸着爱徒,柔声道:“好孩子,咱们师徒俩有缘,从你十二岁入帮,我一眼就看中了你,由衷喜爱着你。我向不收徒,是为了你才破例的,六年来,我们朝夕相伴,几乎寸步不离。我没有女儿,心里早把你当成了亲生的女儿。女儿有错,做娘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当真怪罪,总能原谅几分。你也是从小没了父母的苦孩子,想必你对我,也是真心实意的罢?”

谢秀苓哭出了声,叫道:“师父!”

“但我爱你宠你,却似乎宠坏了你,激发了你的骄傲气焰。作为帮主的徒儿,你一向就以未来帮主自居,与姊妹们相处不和,乃至颐指气使,唉,我一向都是知道的,只怪我怜爱过甚,没在这一点上好好的教你。你之有今天,我也要负起一半责任,教我怎么忍心处置你呀!”

谢秀苓越听越是绝望,哭道:“师父!你、你就真的信不过徒儿,却信她?”

“我怎么信你呢?”白帮主凄然道,“我儿子的话,或许是感情用事,我能够不听。但是,有一个人的话我非听不可。”

“谁?”

“我们的祖师爷!”白帮主终于缓缓说了出来。

沈慧薇微微一震。抬出那个人来,的确是最最强有力的事实,甚至他的指证,连证据也可以不需要。这一点沈慧薇并不比白帮主更无知,但是,若要她抬出那个人的名头才能帮助自己,她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意。

白帮主显得更加激动了,半跪下来抱着徒儿,眼泪成串掉落:“傻孩子,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还不认罪吗?你还要错到什么时候啊?”

“师父……”

谢秀苓脑子里昏昏沉沉,刹那间乱了方寸。然而师父温柔慈爱的声音让她有了一线生机,也许在这个时候,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忍得一时之气,以图将来。

她要说了,她要说了!

只有那个气质冰冷的女孩眼里,闪过一抹焦急之色。可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

“苓儿,苓儿。”白帮主不住呜咽,抱紧了钟爱的徒儿的身体。

陡然间,谢秀苓一阵剧颤,她挣扎着,似乎是想用手推开师父,然而推不开。白帮主依然充满慈爱的声音缓缓道:“好孩子,你好好儿的去吧。下辈子如若有缘,我愿与你再为师徒,必将好生教你成人,以弥补这一世我养而不教之过!”

“呜——”谢秀苓嘴里发出一阵模糊的悲鸣,但已经没有力气再行挣扎。白帮主停下来,凝视着自己的徒儿。鲜血从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子中间喷涌出来,浸透了白帮主的衣服。紫衫女子慢慢垂下了头。

厅堂上一片死寂。谁都没有想到,白帮主袖内藏了一把短剑,她在抱住徒儿不住痛哭回忆亲情的时候,下狠手刺死了那个曾经叛变的少女,大家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谢秀苓身后的紫衣女孩自始至终站着,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然而,无论师徒俩抱头痛哭之时,还是眼看着鲜血流失殆尽的整个过程,她都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连手指都不曾动一动。

“堂姐……”

忽然,吴怡瑾仿佛听见了那样低微若蚊鸣的一声呼唤,猛抬首,惊疑不定地望着她。那个女孩仍然面无表情,沉静得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变故。

谢秀苓尸身倒下。白帮主抬袖拭泪:“秀苓是我徒儿,一向爱之。但既犯叛帮之罪,生无可恕,为免除她痛苦,只得我亲自下手了。还望诸位莫要嫌我不动用帮规公开处决。”

萧金铃忙道:“帮主铁面无私大义灭亲,属下甚是感佩。”

一时谀词如潮。沈慧薇呆立了片刻,悄然退了出去。倚树而坐,手指在地下紊乱画着什么,泪水一点一点滴落下来。

“谢师姐是你亲手所抓,不也正是为了交由帮中公决?”

“瑾郎。”沈慧薇道,“你在怪我?”

吴怡瑾在她对面坐下:“只是事实如此,你也只能接受啊。”

“我不知道她会死的。”沈慧薇说了一句,却自己否认了,“不……我知道的……帮主执法极严。我应该知道的。”

“事已至此,你不要自责。因为当初的情况,你也无论如何不能放任谢师姐在外面呀,既带了回来,权力就不在你手上了。”

“可那是一条性命,那是一条性命!”沈慧薇掩面叫了起来,不住颤抖着,“瑾郎你知道吗?一个人的力量是那么弱小那么无奈,有些事情,根本容不得自身来作主。你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我经历过!我差点死在不由自主的选择之下!我不想再见到类似的事情,我不想啊!”

其实两个人当中,更受惊吓、更没有心理准备的应该是吴怡瑾,她从入帮就跟随剑神,象这样师杀徒,为利益抉择,朝夕相对忽而恩断义绝,她从未想象过如此血淋淋的现实,也未曾料到帮规如此残酷人心这样势利。但反而是她在开解她。

“不要伤心了。”她说,“这样想吧,让叆叇强起来,让我们的帮派强起来吧。我们不会受人欺侮,那就不会有人因为权势不够或难于处事从而立场不坚了。这样的悲剧,也就不会重演。”

※     ※     ※     ※      ※

“师娘,您找我?”

一见到白衣少女,萧金铃就情不自禁两眼冒火,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似一把坚利的钢锥:“我不叫你,你肯来吗?”

“师娘……”

“我找你不为别的。你师父死了,听说也当场火化了,那么骨灰呢?你这不肖徒,总不至于连骨灰也没留下吧!”

吴怡瑾犹豫片刻,只得返身回房。师父的骨灰坛,她即使夜探地宫也贴身藏着,只是到了山庄,才请入房中。她很不情愿地捧着那个青花瓷坛,一步步挪出来。师娘索取,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但……

萧金铃劈手夺过,托着那只瓷坛,表情又象哭又象笑,很是奇特:“冤家!你这冤家!倒底是挫骨扬灰了才肯见我!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你把我扔在那个鬼不理的乡下地方,一扔就是四年,我想得你都渐渐忘记了你的相貌和声音。你就这样回来见我!你就这样什么也不是的回来见我!”

她哭一程,骂一程,也是真情流露,怡瑾不禁恻然。忽见师娘抱着坛子向住所走去,大急追上前:“师娘!”

“干嘛!”萧金铃一声怒喝,看样子,她是把一腔怒气都发在了吴怡瑾身上,“你这小狐媚子,你害死了他,还想干嘛?”

吴怡瑾惊呆了,立刻满脸通红,这种言语是她闻所未闻,硬着头皮道:“师娘,请您赐还师父的骨灰。”

“什么意思?!”

吴怡瑾道:“师父的遗命……他、他……”

当着一个女人说,她丈夫身后要和另一个女人合葬,这实在说不出口。萧金铃也显然没有想到,尖刻冷笑:“怎么,你还不肯放手,你是要抱着骨灰坛子嫁给他呢?还是一片纯孝,打算给你师父殉葬呀?”

吴怡瑾忍耐不住,终于哭了出来:“不是的……不过师娘,请把骨灰坛还给我。”

萧金铃冷道:“行!你眼里没有师娘,我也不要你这徒弟,你得他四年真传,想必武功高明得很了,那就从我手里来抢吧!”

和这个孩子虽然连今天在内也不过两面,但是萧金铃已经深知她不可能做出离经叛道的事情来,因此一面说着,脚步一点儿也未曾因此停留,但她没想到的是,那个看起来怯生生的女孩子仍然低着头挡在她面前。

“你!你想干什么!”萧金铃不免吃了一惊,呵斥的语气掩饰着意料之外的惊骇。

吴怡瑾跪了下来,却不说话。她不能亲口说出伤师娘的话,但更不能辜负师父遗愿。

萧金铃几次欲脱身,总是被吴怡瑾抢断了挡在前面,她真是恼羞成怒了,恨不得举起手来,就把那个坛子往那女孩儿身上砸过去。

“因为我父亲临终前交代过,他的后事,全权交由我来处理。萧姨,拜托你就放手吧!”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接着,萧金铃紧攥着的那个青花瓷坛脱手而去,转移到了成湘手里。

萧金铃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你这没有家教没人管的臭小子!你还是我喂了几个月奶水才养大的呢,翅膀一硬,就忘恩负义啦!”

成湘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唇边仍然挂着这个场景全不相符、漫不经心的笑意:“萧姨,您哺育之恩在下从未忘过,正如师妹她永远认你是师娘一般,这一点您完全毋庸置疑的!”

萧金铃冷哼了声,一时发作不出。她是曾经在成湘幼时行过哺育之责没错,但她所做的也不过是喂活他而已,对待这个“儿子”的态度可不怎么样,剑神在发现这一点后,就把儿子带走,宁让儿子孤孤单单在苍梧山独自长大,也不要小孩受了她的教养形成阴影。基于此,她对长大了的成湘难免有些怯意。

成湘一手把怡瑾拉了起来,正要扬长而去,萧金铃厉声喝道:“慢着!——怎么说我也是他妻子,有权知道他身后的去向!”

成湘驻足,脸上突然现出一种迟疑的神色,望望怡瑾:“我想,也许把骨灰撒入大海就可以。”

“什么?!”萧金铃气极败坏地惊叫起来,“把他的骨灰撒进大海?他是、他是要——”

成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身子微微颤抖的少女,那一刻,他玩世不恭的表情俱都敛去,似乎小心翼翼:“他遗言同我母亲合葬,其实没有这回事。我母亲垂危之时,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死亡的痛苦,她是自行跳入大海的。所以,没有尸身,没有骨灰,更没有坟墓。我想,他那个时候之所以会那样跟你讲,是因为他想你有勇气面对未来,他给你一件事做,你就还有信念和希望。如今不得不告诉你,但我希望你足够勇敢,对父亲来说,在蓝天之上,在碧波之中,在黄土之下,意义都是一样的!”

吴怡瑾怔了半晌,眼泪缓缓落下:“在蓝天之上,在碧波之中,在黄土之下……我明白了,是因我太糊涂……师父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让我有件事情可做。我让师父操心,连他丧后,也还让他操心。”

不仅是交代合葬,还有师父临终前突然向她说起身世,那样虚妄飘缈的身世,说和不说,又有什么两样呢?但师父只是想告诉她,她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师父不要她为了伤逝之恸,抛却一切。——师父这样的苦心孤诣,然而,她这不懂事的小徒儿,依旧意志消沉、虽生若死了那么久、那么久。

成湘微笑,柔声说:“你想通了就好,他一定会满意了。”

“在蓝天之上,在碧波之中,在黄土之下!”萧金铃呆立了一会,发狂似地冲上来,拔出了剑,“好啊,他要自由是不是?他要跟那个狐媚子在一起是不是?他宁可死了也不要见到我是不是!我也不稀罕!我才不稀罕那死鬼的一把灰!他要自由,自由,我给他自由!”

成湘不曾防备,眼见萧金铃猛扑上来,手中剑狂劈乱斩,他不想对她出手,一时退之不及。募然,一声脆响,成湘怀里抱着的那个坛子,霎时粉碎开裂。飞灰从坛子里滚滚扑了出来,弥漫了整个灰色的天空。萧金铃呆了呆,瞬间脸如土色。

“啊!”

成湘听她骂出“狐媚子”,已经满腔怒火,骨灰坛碎裂,脸色更是变得难看之极。

但他这时全然顾不上和这个女人计较。

吴怡瑾挣脱了他,伸手到空中,拚命地试图挽留,哭着叫:“不要!不要这样!”扑着那些飞扬的灰,然而禁不住那些粉尘在风中,在林间,在她的指缝里悄悄滑走。她哭着,万般情急,丝毫没有了以往的冷静淡漠。

成湘看着她的表情,忽然由衷难受。父亲大概是因为见到他就会想到母亲临死前凄恻难转的缘故,从他有记忆起,就不很亲近他这个亲生儿子。对他而言,父亲只是一个记号,除了天生那份血缘关系,其实并没有深刻感念。然而世事如此奇妙,父亲撇下了亲生儿子不闻不问,却领养了另一个长相酷似母亲的女孩子,与之相依为命,互为依存。而现在,这个女孩子代替了他对于父亲的所有浓冽的真挚情感。

“别这样……”他试图安慰,“我觉得这样也好。反正他是希望自己自由自在,我想在这里,和在大海,真的是一样的。”

吴怡瑾站住,道:“我知道。请你离开一会。”

萧金铃早已逃去。成湘看看她的脸色,伤心里面透出一股子决绝和执拗,知道这个时候决计没法相劝,只得叹了口气,尽管不放心,还是慢慢走开了。

骨灰纷纷扬扬地洒下,无休无止,难解难分。她流着眼泪跪下地来,捧起一掬,随风而逝,又捧起一掬,不知是尘还是灰。

虽然已经分辨不出哪些是灰哪些是尘,哪些随风飘逝,她仍然坚执着把外衣脱了下来,平摊在地上,一捧捧掬起掺杂在泥土中的粉尘。

专注地做着这件事情,她的眼睛不再哭泣。衣上堆满尘土,在那灰黑的泥土里,是一种微微发亮的明灰色。即使是沉黯的颜色,也仍然带给她明亮和温暖的感觉,仿佛是师父的微笑,他的关爱和他的抚摸。

用衣裳裹起师父的骨灰,慢慢走到那个大湖边,抖落衣裳,尘土随波而去。流出山外是流泉,流泉汇入小溪,小溪汇入大河,大河汇入大海。师父总归会回到万顷碧波之中,总归会在那里同他生死系之的人重逢。

“我是不孝的徒儿,连亲手送您回归自由也做不到。”她低声说,“但我明白师父的愿望了,我不再做一个不懂事的徒儿。”

她缓缓起身,收束衣冠,看看天时。

几颗孤星在深蓝色的苍穹发出微弱的光,夜已深。

回去的路上,经过成湘房间。她犹豫了一会,轻轻扣了扣窗弦。但没有回音。

她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向着山坡下面走去,经过一个小树林。

树林里摇曳着月光的碎影,凄凉而冷清,严冬冷酷,厚厚的落叶到处结起严霜。吴怡瑾悄悄踏足过去,悄轻无声,片尘不起。

“成湘哥哥……”

“好了,别叫了,我心都快给你叫烂了!已经到这里了,没有别人,有什么事快说吧。”

“成湘哥哥……”

“你倒底要说什么?”

“是……是我妹妹……”

“你妹妹?她不是送到太平庄那个密室去了吗?”

“她的情形很不好呢。”

“你不是说过只要替她放血,由血亲过渡给她就可以?”

“是,我学来的方法是这样,可是……”

“嗯?”

“她放过一次血以后,就一直昏迷,我下午又急着赶回来,不敢多留。”

“你和我讲也没有办法吧。”

“不,成湘哥哥,有办法的,我想请你和我一道过去,你去看看她,你不是也会医术吗?去帮我看看她吧?”

“我那算什么医术……三脚猫而已,治治外伤还无妨。你沈师姐倒是深谙其道。”

“成湘哥哥,我不敢对任何人说,只能求你了。成湘哥哥,你和我一起去,我就算晚点回来,你是客人,帮主她们就不好意思仔细追问。成湘哥哥,你答应我吧!”

“原来说到底你想利用我!”

成湘又好气又好笑,望着珂兰梨花带雨的脸,却无法回绝,忽然一本正经地叫她:“阿兰!”

“成湘哥哥,你答应了吗?”方珂兰惊喜地抬头。

“呃……我的意思是,你确定她治得好吗?万一治不好,你纵容她在世,或许会带来无法预计的灾难呢!”

“成湘哥哥,我可以对天发誓!”

怡瑾静静地站着,忽觉双足冰冷,见夜露洇湿了罗袜。她缓缓俯身,把手中握着的相思剑缓缓放于地上。她曾在地宫之战前把相思剑给了他,而后因他受伤,她又替他拿着,可倒底是她没有权力替他拿着。

她悄没声息地直起腰来,转身走了。

云十洲 | yunshizhou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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