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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皆是不得已:说林黛玉菊花诗三题解

 天地人和w 2021-04-30

作者

老刀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 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东晋·陶渊明《五柳先生传》

古人以诗言志,写梅兰竹菊的有很多。写梅好的是王安石《梅花》和陆游的《卜算子·咏梅》,写兰好的是屈原的《离骚》,写竹好的是郑板桥的《竹石》,写菊好的则是黄巢的《不第后赋菊》和陶渊明的《饮酒·其五》。但细究起来,惟菊最难写,因其与其他三者相较,确忽是不甚分明的。若诗分文武,则黄巢的诗可称之为武诗,一句“我花开后百花杀”,一句“冲天香阵透长安”,读来可谓是:杀气升腾腾,江湖快哉风!陶渊明的诗可称之为文诗,一句“悠然见南山”,一句“欲辩已忘言”,读来可谓是:青山依旧在,渔舟踏歌行!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众女儿于大观园中以菊为题,赋诗十二首,黛玉写了三首:《咏菊》,《问菊》,《菊梦》,被评论为第一、第二、第三。因诗夺魁,黛玉很高兴,也很自谦,说自己的诗是“到底伤于纤巧些”了。

细品黛玉的三首诗,似乎可以读出她是十分欣赏并推崇陶渊明的,也可以体味出她向往的生活和内心的孤独。

第一首《咏菊》说: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试解如下:

起首两句可以解为:百无聊赖时,因诗而成魔,自昏至于晓,欲罢不能停。度步绕篱后,倚石苦思闷,沉溺悄无语,心中生心音。

承起两句可以解为;挥毫而一就,字间蕴清秀,临霜一四顾,心满意深厚。对月抒怀兮吟咏不绝,歌以言咏兮夹齿留香。

转后两句可以解为:情谊满纸兮只言片语,自怜自怨兮苦无知己。诉衷肠兮谁人可知?我心伤兮何人可依?

合尾两句可以解为:东篱采菊兮南山入目,陶令饮酒兮真意无言,心慕高节兮羡艳古风,虽不能至兮心向往之。

起承转合之间,虽是咏萄,却不着一个菊字,没有一个花字,深得涵咏之法。首节写苦觅诗句而不得,似有“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留”之感。二节写一朝得觅好句,兴然挥毫,志得意满,不能自已。三节以“秋心”喻菊,写世无知己,唯有向菊花诉说心情了。末节借陶渊明的《饮酒》一诗,于虚实之间点题,赞菊之高洁,当值咏叹。

第二首《问菊》说: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试解如下:

起首两句可以解为:想要问一问今岁秋天会怎样?却无人知晓。心情低沉,喃喃自语地负手而行,欲去问一问那东篱下的菊花儿。一个“讯”字,就深深切入,一个“叩”字,更加体现出对菊花的敬重。“叩”是叩拜之意,问人人不知,问花花又怎么会知道呢?

承后两句可以解为:花儿呀花儿,你这孤标傲世的性情,谁又配与你一同隐逸尘世呢?花儿呀花儿,为何只有你在这深秋里迟迟开放,难道你不愿意和那凡尘俗子一起争春斗艳?这两句虽则是设问句,也问的透彻深刻,实在是个反问句,并无须回答,答案已在问话中。菊自然是孤标傲世的,又怎么会与他物相伴,既不能也不需要。菊的迟开,自然是不愿争艳而引人注目的,“孤”是为了“隐”,“迟”也是为了“隐”。这就比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尔无车马喧”的意境更加高明。

转后两句可以解为:园圃朝露待日晞,院庭晚霜照月明。北雁南归何日返,喓喓草虫病呻吟。秋去空庭人何处,春来谁忆昨日情?这两句中的“何寂寞”和“可相思”,连续发问,令人心惊,人因何而寂寞?又因何而相思?是因为圃露庭霜的深秋的怨愁?还是因为离去的鸿雁?还是喓喓秋虫的哀鸣?从问人到问菊再到问人,从问秋情到问人情,从喃喃低语到咄咄追问再到相思成灾,感情的世界奔涌而来。

合尾两句可以解为:不要说举世都没有可以谈心之人,也不要说举世都没有值得为友之人,高山流水虽少知音,阳春白雪虽难际遇,下里巴人却依然充满温情。从承起二句中的追问“孤标傲世”的隐遁之意,到合尾二句中的“休言举世”的豁达心境,猛然一转,《问菊》此诗的境界就豁然开朗了。

此诗于起承转合之间,比之前一首更加弘大一些,变幻更精巧一些。于空灵中构造出一幅画面:仿佛有一个多情之人,俯身向着一丛艳开的菊花,喃喃低语,似两个好友一般,并不顾寂寞空庭,也不管归雁病虫,也不顾时光流逝,轻轻地问着花儿,你有朋友吗?你为什么这样孤独?你为什么这样寂寞?你要归去吗?你莫不是生病了?我和你做朋友吧?真是由诗入画,以画为诗了。

第三首《菊梦》说: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试解如下:

起首两句可解为:深秋的黄昏,在竹篱之畔,以菊花作伴,酣然入梦。在清冷中醒来,已是深夜沉沉,月儿与云儿相伴在夜空,溶溶逸溢,不很分明。这样的诗情画意,令人神往。伴菊酣眠,清香于呼吸间沁人心脾,不知不觉间因菊入梦,天上是月儿与云儿相守,地上是菊儿与人儿相伴,天上的月儿和云儿俯看着人间,人间的花儿和人儿仰望着天上。这样一幅干净的画图,又怎不令人感动?

承后两句可以解为:我梦入仙境不是如庄生梦蝶那样,而是追寻旧日与陶公盟约采菊东篱、相与而还的往事啊!这里把梦境比作仙境,把入梦比作登仙,实在是深得梦的真趣,也深合《红楼梦》“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真味。之后再说梦境中是赴陶令盟约去了,并不是如庄子梦境中化而为蝶那样。庄子的梦说的是物我两忘,与物为一的道理,黛玉的梦说的是归园田居、洒脱磊落的情理。二者相较,于黛玉而言,陶公之盟更令其神往。

转后两句可以解为:沉沉睡去,神魂入梦,梦中和北雁一起南归,依依同途,在归途中起伏翱翔,在归途中引吭而鸣,这梦真是绵长而悠远啊。忽然惊醒,耳畔却是秋虫哀鸣,思忆梦境被打断,那梦中的雁儿已不在,那远方的故乡已遥不可及,着实令人恼恨。这两句进一步从梦境说心境,身虽不能归故乡,梦却可以归田园,黛玉已是多次入梦思故乡了,所以她说“故故”,思乡之情也已是浓厚稠密、挥之不去了,所以她说“依依”。一个“随”字梦境何其舒畅?一个“恼”字何心境其沮丧?所以,从陶令盟转而回故乡,虽突然却和谐,都在一个“归”字。

合尾两句可以解为:从梦中醒来,那浸入心神的思乡情怨幽静浓郁,弥漫周身,却无人诉说,这是何等的遗憾啊!独立深秋的夜晚,庭院中的青草虽死枯萎,但轻烟如薄幕般笼盖四野,草儿与寒烟相伴着相依着,真有一种无限情思油然而生啊!

这一首的孤独情绪是深入骨髓的。从起始的人与菊相伴,月与云相伴,到之后的庄子与蝶相生,黛玉与陶令相盟,再到之后的梦中魂与雁相随,醒来人与虫相恼,最后是衰草与寒烟相伴,人却空留幽怨,的确是十分孤独了。由菊入梦,这一梦清香幽远;从梦中醒来,这一醒回味悠长。现实中的孤独与梦境中的愜怀相映成趣,更显黛玉的孤独。

从《咏菊》赞陶渊明归园田居的千古高风,令人欣然,到《问菊》的追寻陶渊明的足迹,心向往之,到《菊梦》的神往陶渊明的伴菊而活,畅然抒怀,到最后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紧紧围绕着陶先生生发本意,诗虽三首,体则为一,珠联璧合,难怪李纨将其列为第一,第二,第三。

黛玉对陶渊明是推崇倍至的。陶渊明的人生是一波三折的。他的归隐是不得已的。他生于东晋之末,目睹乱世艰难,空有抱负,却难以伸展,所以屡次出仕,屡次辞官,仕于桓玄,却是野心家,仕于刘裕却是阴谋家,出任彭泽令,却遇霸气督邮,终于“不为五斗米折腰”,挂印而去,写下了《归去来兮辞》,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在《桃花源记》又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在《五柳先生传》中又说:“先生不知何许人也。”在《饮酒》中又说:“此中有深意,欲辩已忘言。”他是忘岁月,忘名姓,忘言语,唯记得饮酒,唯记得归乡,已经痛苦到怎一个“忘”字了得!

黛玉一生也是不得已。幼儿失母,继而死父,无家可归,寄于外母。因是寄人篱下,故而身如浮萍,任凭风吹雨打。找到一个知己,却又为“金玉良”缘所困,虽有几个姐妹,却又情愫难吐,真是“身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了。黛玉的不得已是无处可逃,又无法可留,比之陶渊明而言,是更为局促不安的。

古人把梅兰竹菊喻为“四君子”,其实四者秉性各异。梅以凌寒最坚毅,兰以幽远最清净,竹以高节最孤傲,菊以耐霜最金贵。梅以形异胜,兰以清香胜,竹以耿直胜,菊以色浓胜。此四者,唯兰花是可以养于室中,摆放于桌案之上的。《红楼梦》中,潇湘馆里有竹森然,栊翠庵有梅惊艳,秋爽斋和蘅芜院里插着白菊与黄菊,兰花不知谁养着,气质如兰的女儿有个妙玉,男子还有个贾兰,结局都不太好。黛玉羡慕陶渊明,却住在竹里馆;妙玉气质美如兰,却住在梅花盛开的栊翠庵;探春和宝钗赏着菊花,却一个起了个海棠诗社,一个满院子种的是芘荔藤萝,大观园中处处皆是不得已。

日本文学界有个“无赖派”,有个人叫太宰治,后来,这个人自杀了。他写了本书叫《人间失格》,书里有句话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根由是人生的不得已。又有一段流传很久的话:

“精神的洁癖,让像太宰治一样的人容不得半点的伤害,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卑微而自由。他想要打破什么,却又没有方向。他的痛苦在于他用心看着漆黑的世界。”

这似乎给大观园里的众人也是可以的。对于黛玉和宝玉似乎更切近一些。黛玉《咏菊》首句说“无赖”,似乎不小心就走到了太宰治,《红楼梦》也就走到了《人间失格》,太宰治和他的情人自杀了,黛玉也只好病死了,宝玉也只好出家了。

其实,封建社会,男人一般有四条路:一条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所谓正路,《红楼梦》中的贾雨村走的即是此路;二条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文人游学之路,就如李白;三条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归隐之路,如陶渊明;四条是“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黄巢的路。太平盛世,前两条路皆可行之,到末世则多选第三条路走,及至乱兴,则非第四条路不可,否则就没有活路。然而无论如何,并没有给女儿以出路,封建纲常中的女性就是一个“从”字,附属性极强。如黛玉这般奢求自由的已超出了社会容忍的,是没有活路的。

我以为,人生大可两条路:一条是“天涯明月刀”,这是破,明知不可而为之,只要“此心光明”。另一条是“委屈以求活”,这是“逃”,识实务者为俊杰,也只要“此心光明”。前一条路要活得痛快,后一条路要活得从容。所以黛玉很早就死了,也所以宝钗一直活到很久,虽然都是不得已,却也都令人赞叹,因为,我们终究都要活成我们曾经讨厌的样子。正是:

左手撷秋菊,欲与陶令盟。

右手掣宝剑,江湖快哉风。

日暮南山远,归雁入苍穹。

月明纱窗里,佳人各西东。

人生不称意,入梦觅心踪。

醒时茫然顾,大雪压青松。

月涌大江上,长啸短歌行。

扁舟孤坐处,寂寂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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