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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千年前，夏日，山中。 一个脚登乌皮靴、身着宽大布袍的中年男子，独身走在苍翠曲折的山道中。 虽已红日沉西，天光渐晚，他的步履却并不促迫，而是缓行慢走，目赏奇石幽泉，耳听鸟雀喧鸣，怡然而自乐。 直至暮色四合，山月斜挂，男子方行至山脚之下。 彼时，早有故人道旁迎候，二人相见执手，笑语盈盈，并行转过一段山路后，见数楹修舍隐于山坳树梢之间，门垂翠柏，宅倚青山，端的是好一处幽静居所。 宅内门童听得语声，开门迎客，引二人穿过修竹绕径、青萝拂衣的院落，来至一豁然开朗的高地草亭前，亭内石几上，菜饭皆备、酒浆罗列。 宾主二人就此于明月松风间置酒共挥、欢言得憩，直至星河欲转，仍逸兴不减，中年男子更醉索纸墨，陶然书洒：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02 思收千载，回到今时。 描摹以上情景，并非要讲述什么故事。而是想博君一猜，据以上信息，你认为这个千年前的男子会是何人？ 依我之见，大部分朋友定是成竹在胸： 观其所作之诗，用语质朴自然，意境冲淡平和，叙述的又是田园隐居之乐，还能是谁？必是陶渊明了。 赌10块钱的，没跑！ 呵呵，看到大家这么笃定，我就可以放心地站出来打脸了： 非也非也，此中年男子，姓李名白。 此诗乃其游玩终南山后，借宿友人山居的《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不过，猜错的朋友也不必沮丧，因为太白此诗曾被后人一致评曰： 逼真渊明遗韵。 其风貌与渊明几无二致。 那么，问题来了： 作诗向来以排山倒海、挟风带雷之势著称的诗仙大大，因何能轻而易举、形神兼备地模拟出陶潜之风呢？ 答案是，这并非偶然，而是李白曾以陶渊明为师，着意学习模仿的结果。 03 何日到彭泽，狂歌陶令前。 ——李白 如将李白诗集与陶渊明集对照，你会惊讶地发现，李白于遣词造句上对陶诗的模仿、化用，简直俯仰皆是。 例如，陶诗中有“邈与世相绝”，李白就有“邈而与世绝”；陶诗说“草盛豆苗稀”，李白就有“草深苗且稀”；陶渊明写“挥杯劝孤影”，李白就给你来个“独酌劝孤影”，陶有“且尽杯中物”，李就有“且尽手中杯”；陶诗中有“白云宿檐端”，李白就将此扩写成了“白云南山来，就我檐下宿”…… 陶诗中有：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李白就仿写为： 筑室在人境，闭关无世喧。 陶渊明笔下有：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 李白把以上四句腾挪变幻、略改字意，就成了： 孤云还空山，众鸟各已归。彼物皆有托，吾生独无依。 而且，显然李白还从此处学习了陶老师将“众鸟”“孤云”作为现实中知音难觅的心境表征，例如其名作《独坐敬亭山》中的：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即是反复学习揣摩陶诗后，得出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超越之作。 看到这，大家是不是对李大哥已经相当叹服： 啧啧，天纵奇才还如此勤奋善学，还让别人怎么活？ 李白要听到这话，我猜肯定会白眼翻上天： 呵呵，这特么就勤奋了？哥“拜师学艺”的事迹，还多着呢！ 04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李白《江上吟》 接下来，让我们隆重请出对李大哥影响更大的另一位恩师：屈原大大。 二人同为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巨擘，一为起点，一为顶峰，李大哥师承屈原老师的痕迹更为显见。 首先，当然是全面继承了屈原老师将梦幻、游仙、神话、奇闻怪事等元素统统揉入诗歌的浪漫主义特色，上天入地，想象奇瑰。 例如，李大哥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即是记梦诗，又是游仙诗，亦真亦幻、亦虚亦实：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在继承屈原诗歌的神话色彩上，《蜀道难》中有：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把酒问月》中有：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古朗月行》中也有： 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 还有《天马歌》中的： 请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 此外，李大哥还学习屈原老师在诗歌中大量涉奇探险、掺杂奇闻怪事的特色，如《蜀道难》中的：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鸣皋歌送岑征君》中的： 玄猿绿罴，舔舕崟岌； 危柯振石，骇胆栗魄，群呼而相号。 虎啸谷而生风，龙藏溪而吐云。 冥鹤清唳，饥鼯嚬呻。 描绘的都是一幅幅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或奇特、或瑰丽、或恐怖的景象，极大地增强了诗歌的浪漫主义色彩。 在气势与句法上，李大哥更深得屈原“平心而论，不遵矩度”的神髓，诸多名篇都以长短错落、疾徐骤驰、变幻莫测、不拘一格的文体写就，是后世模仿骚体诗成就最高之人（没有之一）。 此外，在具体的艺术手法上，李大哥对屈原也多有借鉴。如吐槽自己被小人嫉妒诽谤时，将自己喻为“蛾眉”佳丽： 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由来紫宫女，共妒青蛾眉。 这与屈原《离骚》中的句子何其相似：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又如控诉小人得志、贤才不得重用的社会环境： 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 鸡聚族以争食，凤孤飞而无邻。 蝘蜓嘲龙，鱼目混珍； 嫫母衣锦，西施负薪。 也明显脱胎于屈原老师《九章.涉江》的结尾： 鸾鸟凤凰，日以远兮。 燕雀乌鹊，巢堂坛兮。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 阴阳易位，时不当兮。 通过以上种种全面无死角的模仿与学习，李大哥终将屈原老师的一身绝学尽收囊中，并以澎拜的创造力加以创新和发展，使得自身成长为了浪漫主义诗歌的新高峰。 嗯，闯关成功，下一个！ 05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从上诗中可见，李白对建安时期刚健遒劲、慷慨深沉的诗风，相当推崇和认可。 所以，他又麻溜地把建安风骨中的尖子生——曹子建同学，给拉了出来： 曹植为建安之雄才。——李白《上安州李长史书》 嗨，那还说啥，拜师学艺，继续走起！ 李大哥向曹植学习的，首先是对待生活的认识和态度，以及表达一种共同的人生志向。 例如，他仿曹植的《白马篇》，写了同名作：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曹植《白马篇》 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 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斗鸡事万乘，轩盖一何高。 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 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 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 发愤去函谷，从军向临洮。 叱咤经百战，匈奴尽奔逃。 归来使酒气，未肯拜萧曹。 羞入原宪室，荒淫隐蓬蒿。 ——李白《白马篇》 你看，两首诗不仅篇名相同，主旨、题材、风格，亦十分接近——均是通过描写一位武艺高强的爱国少年从军杀敌、视死如归的英雄故事，来抒发自我的报国之志。 还有李大哥的《古风》之四十九，也明显发心于曹植的《杂诗》其四。两诗都以美人盛年未嫁，来隐喻自身怀才不遇的苦闷： 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 皓齿终不发，芳心空自持。 由来紫宫女，共妒青蛾眉。 归去潇湘沚，沉吟何足悲。 ——李白《古风》其四十九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 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 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 ——曹植《杂事》其四 此外，曹诗中还常以苍蝇、浮云比喻小人，这点也完全为李白所继承： 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至于对曹老师遣词造句上的学习与吸纳，李大哥的作品中亦不乏其例。 例如，曹植《名都篇》中有“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之句，李白的《行路难》中便有：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 后来，李大哥更直接将曹老师其人其诗一并打包，写进了逆天之作《将进酒》中：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还有其笔下那句奇思异彩、得无数人激赏赞叹的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竟也脱胎于曹植之诗： 将心寄明月，流影入君怀。——曹植《怀徐干诗》 愿作东北风，吹我入君怀。——曹植《怨诗》 你看，李大哥从曹老师的不同诗中取其精髓，兼裁其意，浑然天成，神妙无迹，已臻化用前人字句的巅峰境界矣！ 当然，这也宣告了他又一次学有所成，技压恩师，越过高山又一座。 嗯，下一位老师，我来啦！ 06 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李白《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此诗中的“谢玄晖”，就是“中间小谢又清发”里的“小谢”，即南朝诗人谢脁。 至于为啥要拜他为师，李大哥在诗中已做交代，因为小谢的诗写得很“清发”，这让行文追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李大哥，深有同调之感。 谢脁是山水诗人，所以李大哥学习他的方式，较之前面的老师，大为不同： 山水诗嘛，看不到真山真水，肿么学？所以谢老师去过的地方，哥也都得去，实践出真知！ 谢老师写过金陵的三山、新林浦、板桥浦，200多年后，李大哥就颠颠儿跑了去： 三山怀谢脁，水澹望长安。 明发新林浦，空吟谢脁诗。 独酌板桥浦，古人谁可征。玄晖难再得，洒酒气填膺。 谢脁登过敬亭山，李大哥就成了山中常客，甚至连家都曾安在敬亭山下：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时游敬亭山，闲听松风眠。 我家敬亭下，辄继谢公作。相去数百年，风期宛如昨。 还有谢脁去过的什么宣城北楼、谢公亭、谢公青山，统统不放过：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谢亭离别处，风景每生愁。 宅近青山同谢脁，门垂碧柳似陶潜。 对谢老师的名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李大哥更赏爱到了铭心刻骨之程度，整天翻来覆去的吟唱化用： 汉水旧如练，霜江夜清澄。 雨后烟景绿，晴天散绮霞。 万里舒霜台，一条江练横。 水如一匹练，此地即平天。 谁到此水广？犹如一匹练。 唐人冯贽在《云仙杂记》中说，李白曾登九华山落雁峰，恨不能与青天共赏谢脁之诗： 此山最高，呼吸之气，想通天座矣，恨不携谢眺惊人诗来搔首问青天耳。 可以说，在李大哥一生追随过的所有文学大师中，论个人情感，他最爱谢脁！以至生前遗愿都是想要葬在谢公青山中…… 所以，清初文学家王士祯说太白虽是“青莲才笔九州横”，却甘愿“一生低首谢宣城”（谢脁又称谢宣城），诚可谓知语也。 07 除以上四位“恩师”外，在文学取经路上，李白一生学习追随过的前辈，还有很多： 谢灵运、鲍照、虞信、左思、江淹、阴铿、陈子昂…… 篇幅之故，不得一一曲尽其详。 不过，仅李大哥诗承前面四位大师的事迹，相信已足够令大家震撼、慨叹： 我去！原来天资绝伦如李白，一生成就也不是凭空而来，而是站在无数前人的肩膀上，博采众长、融会贯通，才终成一代诗仙啊！ 是的，没有人能依靠天赋成功，只有勤奋才能将天赋变为天才。 而且，李大哥向前人学习的并不仅有艺术技巧，更重要的，乃是人格和精神的内在传承。 比如，其从屈原作品中学到的是强烈的积极浪漫主义精神、九死而不悔的爱国主义情怀以及对理想的不倦追求；向曹植学习的是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向陶渊明学习的是永远坦诚和保持本我的人生态度；向谢脁学习的是对山水自然的由衷热爱…… 文字即人格。你读什么样的作品，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作者- 周公子：唐诗宋词发烧友，故事讲述爱好者，一个坚信历史其实很有趣的山东女青年。个人新书《人间多值得：你想要的生活都在诗词里》正在当当、京东热卖。个人公号： 周公子：唐诗宋词发烧友，故事讲述爱好者，一个坚信历史其实很有趣的山东女青年。个人新书《人间多值得：你想要的生活都在诗词里》正在当当、京东热卖。个人公号：周公子爱读书（ID: yushanzhaj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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