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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军 散文 怀念二姐

 燕山诗文 2021-05-06

正如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在名著《安娜·卡列尼娜》中第一句话所说的那样: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其不幸。在那个年代,我家发生的不幸很多,这些不幸的根源也很多,是贫穷,是愚昧,还是麻木、冷漠,我一时难以说清。回想起来,我那可怜的二姐匆匆离开人世已有三十五年了。

我可怜的二姐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第一个年头。那时母亲没有足够的奶水,二姐被饥饿折磨得面黄肌瘦,两只眼睛大得出奇,但是她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看到二姐要夹菜,和父母一样重男轻女,且脾气又暴躁的二叔常常会一下子将她的筷子打到地下,或隔着窗户扔到院子里。二姐没法吃饭,经常饿得直哭。

艰苦的岁月也挡不住青春的到来,二姐很快就成为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生得是柳眉凤眼,高高的鼻梁,樱桃一般红润的小嘴儿,看着都让人舒心,还如父亲一样写得一手漂亮字,学习成绩也始终保持着全班的前三名,并经常是第一名,乡邻们都喜欢她,管她叫二美子。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二姐却因三分的差距,失去了通过升学改变命运的良好机遇。

农村土地承包后,家乡时兴栽水稻,因为水源却奇缺,家家要排队浇水,轮到我家浇水时,有时正赶上深更半夜,担心二姐怕狗,我说:二姐,让我和你去啊,路上我拿着棍子,可以帮你赶跑那些凶恶的野狗。二姐说:好弟弟,这世间只有你真心对我好,知道心疼姐儿,有你这句话,姐儿来人间走这一趟也值了。但由于接触凉水时间一长,二姐得了可怕的风湿关节炎,加之长期得不到治疗,经常在半夜里疼得忍不住“妈呀妈呀”地叫出声来,听了让人心疼得落泪。

在我上学后,二姐也是对我呵护备至,不忍让我受到半点委屈。二姐是个很爱美的人,一个大姑娘家,谁不愿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可二姐只是一两件旧衣服洗了又洗,穿得干净利落。她卖力气干活挣来的血汗钱却真舍得给亲人花。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那一年,二姐还特意给我买过一件同龄人不敢奢望的蓝色羽绒服,可她自己仍穿着土气的棉袄……

在二姐二十五岁那年,二姐体谅体弱多病的母亲,还想替母亲再多操劳几年。一位未出五服的大姑找到母亲,母亲发了话,她才勉强见了一个大姑给她介绍的所谓“万元户”,并匆匆订下了成亲的日子。可怕的是,父母轻信了中间人的话,也没去及时核实情况。后来,有人偷偷地告诉我们说:那家人似乎有点不太厚道。这对于我来讲真如一个晴天霹雳。那些天,二姐爱到山里漫无目的地转悠,担心姐姐遇到坏人和野兽,我总是默默地跟着,听她唱歌《妈妈的吻》,唱着、唱着,二姐就忧伤地哭了起来,一种不祥之兆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

二姐结婚的那一天,天空阴云密布,还下起了大雪,大姐夫开着拖拉机把二姐送走了。望着二姐抹着眼泪远去的背影,我想到了那位被无端冤死的小媳妇窦娥,感到心情很压抑。

后来二姐在婆家受到了精神打击,加之长期的郁闷,神经也有些不正常了。让我揪心的是,就是二姐在积郁成疾的日子里,还一直惦记着我。她知道我天生酷爱画画,就让我去她家木器厂和工艺画师们学习烫画,有我的多方宽慰,她的病减轻不少。在我高中毕业后,我要去北京打工。临行前,二姐送我出门时又哭了,哽咽着说:小弟,你是姐儿最疼的人,多长些出息,早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好好照顾二老,啥时也不要忘了你可怜的二姐儿啊。哭了好一会儿后,二姐仔细地擦干了眼泪,拿出精心保管三十多元钱说:小弟,姐儿现在心烦意乱的,实在没心思给你做衣服呢,可能以后再也无法多照顾你了,你看着喜欢啥样的衣服,将就着买一件吧,听话啊,我的好弟弟,以后好自为之啊。我当时正没钱花呢,傻傻地接了钱,竟连一句感激的话也没顾得上说,便同伙伴们一起去北京了。

父亲去送板栗是二姐去世的序幕。那天二姐打发姐夫来家找我,父亲突然想起大姐曾将一袋要给二姐的栗子放在家里了,也到二姐家去,两人没能在路上相遇,便各自在对方家里过了一夜。晚上父亲和亲家翁都喝醉了,晚饭后,二姐和父亲单独唠嗑时,把家里以往的、眼前的、将来的事都拉了个遍,可当时被酒精麻醉了头脑的父亲却对二姐的临终遗言没有产生丝毫的警觉。结果那一夜可怜的二姐单居一室哀叹世事不公、命运不济,无声地流了一夜的泪。

凌晨五点父亲起夜时,父亲发现二姐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呢,敲了敲也没回音,就又回屋睡觉了。估计也就在那个时候,二姐才彻底下了狠心,带着两个月的身孕自缢,走上不归之路的。

到二姐家后,我忍不住揭开白布看一看二姐的遗容,冰冷的二姐正睁大眼睛,嘴也张着,直挺挺地躺着呢,家里给打的一口杨木薄皮棺材旁边,有她临死前看过的一本杂志,拿起来一摸,整本书沾满了泪水,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我知道,那一定是可怜的二姐实在舍不得离开爱意未尽的人世,但又觉得活着太难,一夜流泪所浸染的,我忍不住哀嚎了起来。

还依稀记得,在二姐在出嫁后的某一天,她曾用颤抖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说:小弟,你好好看着姐儿的眼睛,你答应我,你要好好地努力,像男子汉一样帮着父母支撑这个家,那时我们就都好了。我说:二姐,你就放心吧,有我在呢,咱们往后日子一定会苦尽甘来,咱可要咬牙关好好地活着,我将来要好好地回报二姐的恩情呢。想来那揪心的一幕就如发生在昨天一样。

想着二姐生前对我的无私关爱,想着二姐被亏待的短暂一生,无边的哀痛如毒蛇一样撕咬着我滴血的心,眼泪一次又一次地模糊了我的双眼。时时不忘关心我的二姐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在好几十年里,我都不愿承认这一残酷的现实。

    记得在我高中毕业后待业期间,母亲打发我去走街串巷卖冰棍。由于我生性木讷,不善言谈,生意也是一直不景气。有一天,我没能卖出去几根,就想了想,把手边积存的很多冰棍给二姐送去了。当是,二姐感动得差不多就要亲我了,不住地说:小弟,你长大了,知道惦念姐儿了。但这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二姐吃到我给她的东西。我那苦命的二姐离开人世了,我还到哪儿去找我的好姐姐呀!

我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我总觉得人靠自己的努力能改变命运,但二姐的惨死让我看清了世道的黑暗和人情的冷暖。二姐活着的时候,看到二姐遭遇的种种不公平,我恨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为力。站在二姐的坟前,我能说什么呢,哀痛,永远挥之不去的哀痛。

晚秋的清晨,太阳已跃出东方的地平线,惨淡的光亮在慢慢展露,寒冷的冰霜紧紧地贴着大地的怀抱,在家乡美丽的土地上,人们在默默地用镰刀收割稻谷,可怜的二姐已经在大地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长眠多年。

时代在发展,在我们冲刺全面小康社会的进程中,贫穷和愚昧正在离我们远去,这世界正在变成美好的人间。我默默地企愿,愿二姐这样的悲剧永远不再发生,愿世间那些失去了姐姐的,曾受过姐姐无私关爱的小弟们啊,请时时铭记着:千万不要惊扰大地的安宁,因为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安睡着曾经给我人间无尽关爱的二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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