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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熟作协丨常熟作家创作谈:《蟾们的池塘》西歧

 常熟老李jlr5mr 2021-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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蟾们的池塘

——西歧创作谈

早先的那些作品

时间是穿石的滴水,是一代又一代人的脚步,是起落复起落的尘埃,是吹折了枯枝又吹绽了新芽的野风。滴水天上来,时有时无,紧紧慢慢飘落,停停歇歇砸落,落在黄金色或褚青色或泥土色的阶石之上。无知无觉之中,阶石洗去了一层又一层的尘垢,磨去了一叠又一叠的棱角,已经光洁如玉了,已经千疮百孔了,已经苔痕斑驳了,已经风化成土了,已经衰草萋萋了。千年万年里从阶石之上蚀剥下来的岩砂与石屑,被东西南北的风吹来吹去,被八方突围的水冲来冲去,被飞禽走兽吞食排泄,被匆匆旅人衣粘履沾,已化做散落万里的沃壤和瘠土,化做碎布虚空的雪骨与雨云,再也认不出它们的本来面目了。

然则,她们依旧在,四处在。虽渺小静默,却万岁,万岁,万万岁。

暮云春树,沧海桑田,世事变幻,逝者如斯,复又回来怀想里。

过去似乎总是古朴美好,像黑白照片,像秦谋汉策,像隔灶小菜,像人家老婆。其实呢,未必。记忆里的美好,不过是偏颇的顽固幻象罢了,一种选择性的饰善隐恶的孑存而已。人说距离产生美,美就这样传播、延续,并在传播、延续中再次美化。实在呢,当下总要比过往要来得好,而且要好好多好多,几何级的,指数级的,可我们往往更注目那些同时存在的缺陷、丑陋。细想想,是也不是呢?距离生出的美,三真七假。

不必回到过去去。也回不去。若真回去,大抵会悔青肠子。想那洪荒年代,那山那水,天高地远,一碧如洗,一目千里,百兽竞奔,百花竞开,百蝶竞舞,百鸟竞鸣,绚烂清新,生机盎然,妙可不言。可你若是去那年代,必定餐风宿露,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病不有医,危机四伏,提心吊胆,朝不保夕。

不过,可以将记忆里的美好摹写下来,留在白纸上,哪怕似是而非。

上面这段文字,抄录自我1999年年初开笔“创作”的一部名之曰“我的舅舅海云局长”的八万余字的“小说”的开篇。之所以要在“创作”和“小说”两字上加上引号,概因当初其实压根就算不得是创作——动笔时压根不曾有过文学创作的主观意念,不过是在学习和练习电脑打字的过程中,不经意间留下来的一抹印痕而已。那年,电脑办公在政府机关里已呈现出一种必然性、急迫性的态势——不会电脑操作,在日后的工作中势将捉襟见肘,寸步难行,早学早笃定。于是,DOS、WPS、五笔字形、WORD、EXCEL,一样、一样,捉猪捉狗一般又笨拙、又忙乱地学习了起来。于是,当这一篇《我的舅舅海云局长》收尾之时,电脑打字加文档编辑的技术也便基本学到了手——我不喜欢照稿敲打,天马行空一般想打什么字就打什么字,动手又动脑,节奏更流畅,心情更舒畅,学习的效果也更明显。也是赶了巧吧,到了五月里,国家审计署组织系统内国庆50周年征文,动员大家踊跃参与,八月的一天,截稿日子将至,苏州市审计局将电话打来,说你们怎么搞的?到今天仍是一稿未来、白板一块呀?那可不成!头儿急了,忙下死命令,要求中层以上至少要交一篇,限时一周完成。我那时手头活儿恰有点儿多,很忙,忙不大过来,当然思想里也懒得再去动什么新的脑筋,于是,这一篇《我的舅舅海云局长》就废物利用,打印了出来,权充征稿文章交了上去。孰料,十月中旬征文揭晓,就是这一篇,居然意外地夺得了个特等奖,唯一的特等奖,又截取了原稿的下半部分作为小说梗概刊在了《经济发展与审计》杂志国庆特刊的头题位置,稿费加奖金挣得了800个大洋。那天一高兴,就去书店抱了一大摞经济学经典著作回来——当年,我犹满脑子想入非非,还在没汲取撰著20余万字的《中国粮食经济问题研究》终究出版无门的教训的情况下,誓要在专业实务与理论研究领域有所建树,为振兴中华多作贡献,率真无比,青葱可爱。

这《我的舅舅海云局长》应是我的处女作。周边县市一些认识我的人读了,纷纷来电话询问:“你们的局长,真的是你的亲舅舅?他真的举贤不避亲?”哈,这哪跟哪啊?我是瞎写的呀!我家的祖坟可没冒过那缕青烟。

弄文学这个事,在我的脑子里,始终镌刻着“高大上”的“铭记”,我一贯认为,那应该是天才们从事的事业,不是一般凡夫俗子可染指的。俗说,“桶能装多少水,桶自己应当知道。”干不来的事,高不可攀的事,旁观是智,不干为妙。是以,我不可能自觉来涉足。《我的舅舅海云局长》之后的很多年里,除了单位行政上要求的必须参与的征文以外,我的那些业余时间,都给了读经济学经典和撰写业务论文,吃什么饭当什么心嘛,对不对?

很有一些人不信我这话,说“文章变成了铅字难道不激动?”以为我骄情。我告诉他,真的没什么可激动的,早在1993年的时候,我就上过《半月谈》杂志总第三一八期,之后上过不少财经类专业杂志,不过都是一些二三千字的豆腐干般的小文章,甚少真知灼见,有什么好傲娇、激动的?

后来,因了一些窝心事,有一度,心情突然很不好,长出了满脑子的麦芒,左也厌,右也烦,过往的许多认知于一瞬间忽喇喇崩塌,连应命报考了高级职称也无心去翻一下书角,一时心智错乱,手足无措,百无聊赖,便神差鬼使、莫名所以地登陆到了几个文学BBS上,便在那上面“七嘴八舌”、嘻嘻哈哈、说三道四、画蛇添足,便有一些素不相识的朋友怂恿我“别光说不练,也写一些贴将上来”。于是,我就写,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就贴将上去。没存想,我有近八成的帖子为素不相识的版主加了精,众多网友给了我极多极多的溢美之辞和修改意见,那感觉,那真是好极了、好极了、好极了,一时如鱼入水,乐不思蜀,乃一发而不可收,来了人来疯,笔头愈勤,笔力愈劲,新文迭出,人说“愈写愈好了”,有一种鲜花着锦的畅美,在“网红”一词犹没创造出来之前就在网上“昂首阔步”“舞之蹈之”“神气活现”“忘乎所以”。这期间,又依据一位西安网友的经历,玩了一个十几万字的《有一种破碎》,码了部二十来万字的《西天太阳》,自娱自乐。

举一个例子吧,那时有一位名之为“掬水月在手”的陌生朋友的跟贴是这样写的:

“西歧”这两个字,有一种久违的感觉,或者说很早以前就喜欢这个名字了。但是,它潜藏在我头脑的某一个角落里,一直没有露出头角来。我毫不怀疑,它一直是在跃跃欲试着的。

在文苑看到“西歧”这两个字,莫名就有了一种揉杂着嫉妒、不平和懊恼的情绪。这两个字,在我看来,是很有一些古老悠远的味道的,它就坐落在苍凉和繁华相交织的丝绸之路抑或茶马古道的某处。在我遥远的记忆里,“西歧”就是通往外域异国漫漫长路上的一个宁静的小小驿站,我在千山万水的风沙之旅中饿了、渴了、乏了、思乡了,就停留在这里休整、遥忆、调息、遐想,再次启程时,又从这里充实泉水与食物,并将点点滴滴的美丽瞬间带上旅途。或者,“西歧”只不过是旷野之中的一座茅草小亭,一个避风山谷,我只是来里边啜饮一盅土茶、躲避一阵风沙、揉一揉酸胀的足踝、让骆驼吃上一把草料、在车轴内滴几滴润滑油,然而,因了“西歧”这两个常梦常忆若即若离的字,这土茶、这旷野,甚至这苍凉、这孤寂,就有了一种别样的神圣、神往的韵味,感觉我的生命是格外的生动、格外的丰盈。

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宁愿花我所有的银子来买“西歧”这个称谓,可否?

一直感觉,这“西歧”两字,需要由一个相称的文人来匹配。

不经意中,看见这里有这么一个人,居然敢称自己是“西歧”,我便眉皱皱、心惴惴、怒冲冲地跑过来一探究竟。

啊嗬,出乎意料之外呢。“西歧”与“西歧的文字”,名实相副呢!如想象中的那样。

虽然这人于我之前抢到了“西歧”两字,于我很有些亏蚀的情结,然而,自读了他的文字,这种不快也就很快地烟销云灭了。还是拜请这位“西歧”抽空多写些美文吧,能够多读一些“西歧”的高作,于我也许便是一个安慰,更是一种补偿。这样想着,一个活了千古的灵魂,也就找到了可以诗意栖息的屋檐了。

读了诸如此类的跟贴,怎不乐不可支、得意洋洋、不可自拔?

这就是我的那些年里的“创作”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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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最棒的农民高健浩》,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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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纸媒,是更后来的事。

当年的文学BBS,实在是很有一些文学沙龙的意味的,开放友好,不问门槛,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聚来玩耍的,都是青一色的文学爱好者,也不乏真正的作家、纸媒编辑出入其间。观摩交流,以文会友,共歌共舞,相互鼓劲,相互提携。一些文学编辑在这里寻寻觅觅,挑选接地气得追捧的好稿,一些作协主席在这里沉潜观察,发现挖掘有底子有热情的文学新苗。还有一些实力强大的BBS,更从线上活动扩展到组织线下会聚,每年编印一册精品“文汇”,记得我曾收到过四川、陕西、湖北的九华山之邀、华山之邀、神农架之邀,参加过本埠论坛的南京梅花山之约、福山樱桃园之约、虞山南麓桃源山庄之约,有十来篇文章被选入了“文汇”。正是因为这些线上线下的相逢相交,我的一些“作品”,便开始陆陆续续地登上纸媒,前后大约共有两百来篇。

今天,我之所以坚持仍然要加上这个引号,是因为自觉与“创”还有很大一截距离。我不过是将世态世相、所思所想记叙下来而已,距“创”还隔了三条田埂三条河。况且,这些所谓的“作品”,不过是来自于“一时兴起”,本没有什么文学目的与目标。

我以为,创,至少有两个特征:高出于已有的生活;跃出于已有的认知。

我以为,作为一个真正的文学创作者,必要有一个很大很明确的“野心”,必要有孜孜矻矻的勤奋坚持。

而我,充其量,只有过曾经一闪念而已。

也许,我是一个书呆子。

书呆子,很好玩的。

世上若无书呆子,人间会变成一潭死水。

好比家乡早先的那些池塘

在故乡的村庄上,过去有两条家河,两条野河,还有两条籍以走出村庄走向远方的河浜,一共有六条河流。两条野河分别叫周家岸池河和东海河。两条家河和两条河浜没有正式的名字,大家只叫它们门前河、后头河和东浜、西浜。现在,除了门前河和东浜,其他四条都已湮没不见,东浜的出口处因了拱桥改成了平桥,平桥一侧建了泵房,已再不能行船。

旧时的江南,真正是水上的江南,浮在碧水上的江南,水路四通八达,船帆随处可见,出屋便可河中洗濯。吾乡将不靠村庄的河流统唤做野河,有的有几亩、几十亩,甚至上百亩水面,有的非常小,只是几分地的水坑。记忆里面,吾乡有许许多多的野河,星罗棋布,每一个村庄都有好几条。现在,差不多都已湮没。我估算,1949年以来,江南已消灭了八成左右的河流,消灭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农船。

我们村早已没有了周姓人家,与东海更是相距了何止十万八千里。我不知道那些河名的由来,也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些河名的来历。周家岸池河就在村边,与居住于村子东北角的杨家只隔了两丘田,只为一片蓊郁的竹林遮挡,眼睛看不见。东海河在村子的正东,距村600来步远。从河名上面去猜想,那河一定是非常非常的古远了。周家岸池河与东海河其实是相联相通的,与西浜也是相联相通的,纽带是一条颇深颇宽颇曲折的土沟,土沟里平素没什么水,雨季,急风急雨的雷阵雨一下,水就流得哗哗地响,两侧沟坡上一尺来高的野草就不绝地摇啊摇,摇啊摇,溯水而行的鱼儿就在沟中奋勇蹿行,有的甚至蹿离了水面,村人们也就结队而来各占一段乍乍呼呼来捉“切水鱼”。那时候,这样的土沟有很多很多,夏雨里的土沟沿线总是人影绰绰,半天雨总能捕获几篓鱼虾。

名曰“野河”,其实都有主人,自然也放鱼秧,也丢菱种,也植蒿白,邻近边角地则垦作果林、瓜地、毛豆田、芦稷田和棉花田。它们前不靠村,后不着店,不大可能派了专人去看管,其鱼其虾,其瓜其果,可容不相干的人前来捕钓、采摘,没有人来干涉,主家得不着多少。早先,我总弄不明白吾乡为何会有那么多的野河,河塘的出产根本就比不上田亩的哇。后来才知道,那是为了蓄水灌溉和盛蓄淤泥,还知道,野河一般多为田多人家开挖,他们是把开挖野河当作一桩功德无量的好事、善事来做的。蓄水是蓄一方的水,浇地是浇一方的地,那是为了保一方的旱涝保收。有了田里丰收,就有了地方太平,有了国家太平,你好我好大家好。春天来了,燕子归了,花红柳绿,罱泥时节到了,全村的男人便齐来帮忙,将那些原本夜泊于近村浜底岸边的几只三五吨的木船,推拉上岸,沿着那些水沟,推拉向那些野河,吾乡俗称“拔船”。拔船时,使力号子喊来应天响:“说来来!来!说来来!来!”小孩儿们也在一旁使劲高喊:“说来来!来!说来来!来!”河底淤泥古来就是上好的浯田肥料,野河里的归主人家来罱,河浜属公共水面,归无有野河的小门小户来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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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河的四岸一般都种有密密的护岸树,没有人会去偷伐这些护岸树。护岸树都是落叶树,常绿树一般只植于庭院和坟地,为的是落叶入河,可酿造出更肥沃的河泥。年年月月,这些树木依靠着阳光、月华、清风以及河中水雾的滋养,恣意生长,都长得枝繁叶茂,高高大大。记忆之中最清晰的是周家岸池河有数棵合抱粗的桑树,东海河有数棵合抱粗的合欢树。桑树果果成熟的时候,周家岸池边就成了顽童们的花果山,大家爬上爬下,托脚托屁股,一边采摘,一边丢嘴里咀嚼,有时还一边放屁,笑笑闹闹,呼呼喊喊,甜甜蜜蜜,弄得人人都红唇粉腮,都花花小狗。吾乡都管桑椹叫桑树果果,便如都管家蚕叫蚕宝宝。合欢树吾乡唤做扁担树,它的材质细腻柔韧,最适于制成扁担,既吃份量,又吃年头,还不硌肩膀,所以,它的一些主要的枝条都是不肯让它长歪的,都要用夹棍和绳索来叫它长得规规矩矩,我村家家户户所用的扁担,其材料,十之八九取自于东海河岸的那些合欢树。

因为野河四岸的树木又高又大,夏日里我们就喜欢去那里钻荫、钓鱼、抓蜢蝉、掏鸟窝、捉迷藏,雪天就喜欢去那里摇雪、堆雪人、隔河打雪仗,冰封的日子则去踩冰、溜冰、听冰。听冰,就是拣了原野里拳头大小的冻土奋力扔去冰面,听那冻土在冰上滑行的声音、冰层破裂的声音。仲春,我们去看小蝌蚪找妈妈,看到小蝌蚪们经常召开万人大会。初夏,我们去捕捉犹拖着泥鳅尾巴的青蛙玩,把我们的欢乐建立在它们的痛苦之上。盛夏,我们来到河边,看无数青蛙和蛤蟆“卜嗵卜嗵”跳水,然后,三下五除二,褪光各自的衣衫,白着身子,一头扎下去。年少时分,我们不知羞耻。

有一个景象犹为深刻,那就是暖暖春日下的水面,三三两两悬浮着的一只只的乌龟和蛤蟆,它们昂着头,舒展着身躯,一部分脊背暴露在空气中,八叉大伏,一动不动,仿佛于路途之上遇着了旧时的老友,便停驻下来,彼此问候,没完没了诉说别情。我们用土疙瘩去扔它们。乌龟笨拙地划动四个爪子,手忙脚乱了半天,仍不肯下潜,给人以生姜还是老的辣的感觉。蛤蟆则双腿一蹬,弄出几朵水花,眨眼间就没有了踪影。但不消多长时间,它们又会再次冒出头来,大大方方地八叉大伏。乌龟无肉,蛤蟆藏毒,乡间不食它们,它们也没有什么天敌。乡间不食它们,它们也没有什么天敌,它们就优哉悠哉,逍遥自在。自从农家施用化肥和农药,蛤蟆的数量就剧减了下来,乌龟则几乎再也看不见了。

在梦里,我曾经多番梦到过蛤蟆。梦到自己就是一只蛤蟆。梦到变做了蛤蟆的我,在池塘边兴高采烈、乐此不疲地躲在树草的阴影里鸣叫了一夜又一夜。清晨醒来,疲极。

却又禁不得瞎想:我为什么会变成一只蛤蟆?一只鸣叫了一夜又一夜的蛤蟆?鸣叫了一夜又一夜的蛤蟆意味着什么?

又想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句俗话来。老虎、狮子都吃不着的东西,蛤蟆会去想吃么?蛤蟆又不是蛇,不是黄鼠狼。

乡间的野河,是蛤蟆们的天堂。

我的那些写作,或者就如那蛤蟆一夜又一夜的鸣叫。

例举《哀愁如一江春水——一代影星上官云珠》中的事件细节处理

《哀愁如一江春水——一代影星上官云珠》出版发行后不久,我便写了一篇答友人问,《我为什么要写上官云珠》。说“既有其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我本是随兴涂鸦在网路上玩玩,不承想会被金曾豪、俞小红等文学前辈所关注,使得一些旧稿新作得以刊出于报纸杂志,于是愈益得劲。开写上官云珠,肇始于我在某一年写就的一组总题为《长泾纪事》的系列散文,里面有许多文字提到了她。”时为本市作协主席的俞小红先生读之,当即建议,“你可以试着来写一写这个人。”我一时冲动,不知天高地厚,竟不假思索回答:“好的,那就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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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愁如一江春水一一一代影星上官云珠》中国书籍出版社2014年3月第1版,2019年4月第2次印刷。

搜索了很多资料,联系访问了很多人,包括主人公的两个儿子、第一任丈夫张家的族中子弟、外婆家北漍金家湾金家的族中子弟、姨妈家河塘桥严家的族中子弟、儿时乡邻家的老人,取得了大量的写作素材。然而,真正写起来,困难却要远远超出最初的想象。写一个真实的人物,必须忠实于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生活经历、成长逻辑,必须忠实于时代风貌、历史演进、地域风物,更不可以随便歪曲贬损相关的人与事,任意构想虚妄的吸睛桥段。写一个人也是写一个与之相配合的时代,不能关公战秦琼,吕布端机枪。但是,总有许多事实上是故事转捩点、必须予以详细勾描的大事,由于时间已经远去,记忆已经遗忘,过程已经模糊,已无任何细节踪迹,需要合理重构,这很难,太难了。比如,上官云珠父亲上海投机失败致使家道中落这事,所有人的讲述都只一句话:“听信了狐朋狗友去上海炒股,一夜之间输掉了全部家当。”我便从搜罗沪上金融史开始入手,考虑其人的交游、性格、日常起居,一点一滴进行模拟,然后形成了下文:

1921年秋末之际,也就是韦均荦一岁半之时,街坊邻居之前所评说的“中落,中落,家道中落,看来韦家要败落下去”这个说法,竟一语成谶。

韦亚樵因卷入史称“民十信交风潮”的上海金融崩溃事件,在他名下的所有家当,于短短一个月之内全部败光,转瞬间,变成了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无业游民!他的天塌了下来,他的地陷了下去。

那是秋稻将黄未黄时节的一个黄昏,韦亚樵的一位家住无锡城里、已有数年未曾谋面的老同窗钱某,忽打发一位年青白净的家仆捎来玫色约柬,邀约他于某月某日某时于太湖鼋头渚蠡村小筑赏菊雅聚,告诉他,同时也约了顾山的周某、祝塘的徐某、港下的薛某、荡口的华某、吴县洞庭东山的席某、昆山锦溪的顾某、宜兴丁蜀的苏某、江北扬州的祝某,计一十八人。诸人皆是吃得来酒聊得来话的旧识,皆是诗书满腹心胸豁达的风雅之士,经常你来我往,轮流作东,抵足而眠,把酒言欢,引亢高歌。鼋头渚坐落在太湖侧畔,有山有水有人家,空气清新,风景绝佳,有看不尽的浩淼烟波、佳木繁花、红男绿女。韦亚樵接了约柬,兴奋得好几天夜不能寐。

他早早地,就雇定了一条快船。

顾山、祝塘和港下,离长泾都不远,三人本可以合雇一舟的,但,在以往,彼此从来都是各人各雇,最多约定在某时某处会合。他们都是在场面上走动的人物,不做小家子气的事。

启明星犹高高挂着,就启程。

两岸的桑园、村庄,河上的板桥、拱桥,水面的扳䉕、渔簖,雾里露里,隐隐约约。四更五更天里,野花野草的香气,流溢蒸腾,沁人肺腑,四乡八村的鸡啼,高亢嘹亮,此起彼伏。河冈上有不尽的树林,树林里有不尽的鸟雀。一路有鸟雀在唱歌,鸟雀的歌声清澈如水。

到了却发现,十停中竟有五停多缺席,恰好只能坐满一张八仙桌,缺席率史无前例。

钱某团团作揖,一个个当面道歉,说:“要怪就怪兄弟我一时疏忽,思谋不周,在下只想到了稻熟季节秋高气爽、菊黄蟹肥,没想到这一阵子的上海地界正有一宗百年不遇、千载难逢的大买卖好做,华某、席某、顾某、苏某他们,便是因此都去了上海。”

众人大奇,究竟什么样的买卖才称得上是“百年不遇、千载难逢”?

钱某却反问:“诸兄不知?当真不知?当真一点也不知么?诸兄难道都不去茶馆品茗、酒家小酌?”又说:“这不能啊!怎么可能?”

众人发誓赌咒,说真的一点也不知,“我们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哪里会去理会这些俗事?”

钱某笑道:“诸兄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是个个都家财万贯,用不着操心养家糊口。这生意场,坑蒙拐骗,曲里拐弯,尔虞我诈,机巧无穷,本不是你我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直来直去的读书人所可染指。老实说,在下也不关心这事,在下只是机缘巧合,偶然听闻了而已,若是真的关心,肯定也去了上海。”

众人疑心他说谎。若他真的只是机缘巧合偶然听说,又怎么会用上“百年不遇”、“千载难逢”这种份量极重的形容词?便说:“钱兄,我等与兄,虽说不上是能够两肋插刀的生死之交,总还算得上是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心之友,如是,在我等的面前,你就不要再藏着掖着,卖什么关子了。快,快,快,快把你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将出来,我等急着要听'且听下回分解’。你不说,岂不把我等都活活憋死?”

钱某笑道:“此话从何说起?好比七月天里飞雪,头春头上出鲛,莫非诸兄非要把在下冤死不成?要说这一桩买卖,在下真的是所知甚少,一知半解。诸兄既然已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在下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请诸兄都把耳朵竖起来。诸兄道他们买进卖出的是什么东西?猜猜?大家猜猜?他们买卖的不是什么看得见摸得着能吃能穿能用的东西,而是一张张写了字、画了押、签了印的薄薄的纸头,也叫证券,也叫股票。说证券、股票,你们有的可能仍还不明不白,但若说是地契、房契、股契,诸兄或者就都一清二楚了。股票就是地契、房契、股契的另外一种书证。买卖股票,用俗话来说就是'炒股票’。炒股票最早发端于西洋的英格兰,后来在美利坚、德意志、法兰西大行其市,西洋人称之为投资。要说这买卖股票都有些什么本末原理、茎脉枝节、方略诀窍,在下是一点也说不上来,在下从没碰过,也没探究过,是十足的门外汉。在下只晓得在瓦特蒸汽机的发明过程中曾发生了这么一个故事:一开始,瓦特是屡试屡败,一败涂地,不但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了一笔很不小的债务。眼见得这一个伟大的发明就要胎死腹中,他急啊,不甘心啊,就四处八路磕头求拜去向别人借钱。照常理来说,他这么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是没一个人肯借的,况且,他要借的又绝不是一个小数目,而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大数目。诸兄猜猜,他最后到底借到了没有?当然是借到了啊,要是没借到,这世界上又何来火车轮船到处跑?不仅借到了,而且双方讲好,不需要支付利息、如果仍旧屡试屡败,把借来的钱都蚀光了,还不用归还本钱,但若是发明成功了,因此而赚到了钱,这赚下的钱,就七成要归借他钱的人,瓦特自己只能得三。这个故事的结局,大家都是知道的,瓦特成功了,瓦特蒸汽机的发明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借给他钱的那个人。借给他钱的那个人日进万金,天天在家里厢数钱,成了欧洲地界最富最富的富翁,一百辈子都吃着不尽。

众人耳朵尝鲜,听得一愣一愣,似懂非懂,又心驰神往。

祝塘来的徐某似乎犹自不信,问:“这真的是真事么?会不会是写小说的编的?”

湖滏来的余某对他说:“徐兄,这个事千真万确。瓦特这个故事传来中国,就是我们宜兴的一位留洋博士通译的。”

韦亚樵说:“这是搏一搏,与赌博是一个理。”

钱某道:“韦兄,你说的既对又不对。赌博是全凭运气,这个呢,主要要凭眼光、凭远见。回过头来看发明瓦特蒸汽机这个事,成算是蛮高的,至少有八九成。成算这么高,换我也敢搏一搏的。”

众人又问:“钱兄,你举这个例子的意思,是不是想说,最近的上海正有许多类似的可以搏上一搏的物事?”

钱某道:“正是,想上去正是。详细的,在下知道的也不多。就在前两日,就有朋友访我,要邀我与他结伴同赴一趟上海,——就是不参加进去,也可以去开开眼界、长长见识。我们本来预备昨天就去的,可,我们早已定下了今日的相聚了呀,我岂能言而无信?生意虽然也是要紧的,但,对比起来,朋友更其要紧,就只好改到明天去。”

韦亚樵就道:“这么说来,钱兄你是已经下了决心准备下海去搏一搏的了?倘若发了大财,可莫要忘了请客吃饭。在座诸君可一个也不得漏掉哦。”

   徐某道:“钱兄,我总觉得这事并不十分靠谱,俗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在下不揣冒昧,要劝你一劝,如果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千万不要轻率出手。”

钱某道:“徐兄,这个,在下理会得。诸位都知道的,在下并非毛糙鲁莽之辈,其实……”极像是说漏了嘴,欲言又止。

望亭来的黄某一向以眼锋毒辣著称,他逮住机会,马上问:“莫非钱兄已摸清了门道,有了十足十的把握?”

钱某道:“算是,也算不是。应该怎么说呢?说到底,这到底是一桩投机买卖,哪可能十拿九稳、稳赚不赔?十足十的把握是永不可能有的。在下也不瞒诸兄,我的确已下定了决心,预备出三万本钱。诸兄可能不知道,在下刚才提到的那位约我的朋友,他可算得上是一个手眼通天、根基深厚的人物,就在这最近的一个月当中,他就在这上海的证券交易中斩获了三倍的盈利。在下不知道诸兄听没听说过廉惠卿廉老先生这个人,他可是我们无锡地界、整个江南地界了不得了不得的大名士,当年,康有为梁启超他们在北京搞'强学会’、搞'公车上书’,他不仅支援了数万真金白银,还连写了十几篇鼓吹文章在报纸上公开发表;当年,秋瑾烈士英勇献身,被杀之后没有人敢去为她收尸收殓,是他夫妇挺身而出,厚葬秋瑾遗骨于西湖白堤,并修建了“悲秋阁”、“风雨亭”供人凭吊;当年,荣德生被黑道绑票,也是靠他运筹帷幄东奔西走才得以解救。我的这个朋友,就是廉老先生的嫡亲外甥。”

说到这,他顿了顿,侧头详细地查看了前后左右有无闲人,确认后续道:“在下下面的话,请诸兄概不外传,因这事并不单单只关涉到升斗小民的小小生意,更关涉到整个国家的重大政治,如果传布开去,弄出什么不好的局面来,追查下来,说不准人头也要落地的。”他压低嗓子,像贼伙里开分赃会议一般鬼鬼祟祟:“这一次,廉老先生是受了北方冯玉祥、王廷桢(天津军阀)、南方钮永建(国民党元老)、沪上杜月笙等的委托,兴办江南物券交易所。江南物券交易所的背后,有外国银行,有南洋橡胶大亨,有东三省煤炭、钢铁大亨。我这预备的三万块本钱,就是要去购买江南物券交易所的股票……”

众人听到钱某一出手就是三万个大洋,不禁都㤉异得连吐舌头,又听到从来都水火不容的北方封建军阀与南方革命志士这两派,竟然有这个样子的商业联手,都惊愕都差点要掉下下巴来,禁不得要争先恐后表示自己的观点,却为钱某摇头摆手、挤眉弄舌一一制止。

钱某道:“请诸兄一定要鉴谅,在下之前之所以三缄其口,就是因为兹事体大,怕机密外泄,我方才'人头落地’的话并不是空口白舌,不是危言耸听,诸兄切记。切记,切记,一定切记。重要的话说三遍:概不外传,概不外传,概不外传。正因为兹事体大,有些话我只能点到为止。在下要与诸兄来一个约法三章,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就只聊风花雪月了。诸兄海涵。

对钱某之言,余某似乎置若罔闻,说:“这么说来,倒真有必要去沪上探上一探。钱兄,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江南物券交易所的落脚地在上海哪里?”

钱某道:“这个可以告诉你,就在大世界东首的一条弄堂里。”

扬州来的祝某道:“钱兄,你方才的话,我看是搔到了大家的痒处了,但对于我,却一点也不动心。对于天上掉下大馅饼这一类美事,在下是一向不肯轻易相信的。钱兄,我看你今天的谈吐和神色,恍是已经中了很深很深的蛊了,这有点凶险啊,你要当心。钱兄,因我一向把你当做自己的亲兄弟一样看待,所以,不得不要给你来一个当头棒喝,劝你千万别去上海,劝你快快收起那三万个大洋。我以为啊,与其瘸子走远道、瞎子遊异乡一样地去炒什么劳什子的股票,倒不如熟门熟路地放给知根知底的商号调调头寸,收收利钱。”

顾山来的周某听了,很以为不然,道:“祝兄,你家里也是开店开厂的,你应当晓得,生意场上最忌讳的是什么?最忌讳的是七张八主。各人有各人的脑子、各人的见识、各人的经验、各人的主张,七张八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左也多想,右也多想,最后就举棋不定、良机错失。”

祝某道:“周兄,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担心钱兄受了别人的蛊惑,脑子一时发昏,着了人家的道,到时追悔莫及。古语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人,大家说是也不是?”

钱某笑道:“祝兄,你的意思我懂。祝兄不仅仅是在担心我,也在担心其他诸兄,怕兄弟们听了我今天这一番话,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担心在下成为拖牛下水连累于人的罪魁祸首。其实,所有人办所有事,都不可以为他人所左右,就像刚才祝兄所说,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人……”

韦亚樵看他们话不投机,机锋相对,要起争执,赶忙出来打圆场,道:“祝兄之言和周兄之言皆言之有理。小心谨慎总是不错的,但不能因之错失良机。出手果决乃是决胜法宝,但不能因之马失前蹄。总之,一切都须审时度势,深谋远虑,急功近利要不得,裹足不前也要不得。只有这样,才能收放自如,游刃有余。'凡事自己做主自己承担’是立世常识,不然,这人世便会纷争迭起,天下大乱。在下以为,但凡不是他人强迫着做的事,结果是好是坏,都怪不得他人。”

祝某笑道:“如此看来,韦兄也是预备要赴上海一展身手的了?”

韦亚樵道:“祝兄笑话我小门小户呢,在下就那么一点家底子,就是搜仓扫底,也归罗不出几块钱来,哪有本钱去做这样的大买卖?”

韦亚樵嘴上面是云淡风轻,心底下却是惊涛拍岸。

晚宴上到底上了些什么山珍海味、他杯中到底承接了多少烧酒黄酒、席散后到底互道了那些珍重的话,他一概糊里糊涂,他的魂灵已被吸引去了十里洋场。

回程的路上,他一路催促橹夫紧摇、桨手快划,抱怨夜间为什么不可以扯起风帆、拉上纤绳,恨不能让小舟生出两翼有力的翅膀来,凭虚御风,直挂云帆,更懊恼此番赴锡城,为何没去留佳桥包家大厅租一匹风雷快马。留佳桥包家蓄养快马已有数代,那年洪秀全的长毛兵入侵江南,包家的快马武装了祝塘王家的团练,王家的团练因此打了好几场胜仗,受到了朝廷赏戴花翎都司衔的褒奖,还获得了溧阳地界九百亩荒地的垦采权。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归心似箭的焦灼,那感受,就像是起屋工地上那一柄柄忽儿高高举起、忽儿重重砸落的木夯,急遽地撞击着他的心房,乒乒作响,那颗心要从喉咙口里跳出来。

小舟靠上泾水码头,夜色已经浓成浓墨。他顾不得回家,便在不见一豆烛火、油盏火的磨石板街道上跌跌撞撞急行。他要去敲开两位兄长的家门,要去向他们筹钱,紧急筹钱,力争三天之内到位。筹钱的事由和方式,他在船上已经想过一千回,反复盘算,反复辩驳,已成竹在胸。

他当然抬出了无锡大财主兼大名士廉惠卿的名号,但没说是去炒股票,而是托言与钱朋友、廉惠卿的亲外甥一起,参与廉惠卿在沪上的机器进口与丝茶出口生意。

两位兄长自然有一百个以上的疑问要问,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甲乙丙丁,戊己庚辛,但这些疑问,很快就一一沉没在了韦亚樵深思熟虑、口若悬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解释里。

最后,两位兄长是鼎力支持、倾囊相授。他们翻箱倒柜,连收带借,各自凑出了一千五百个大洋。但他们也有条件,条件是,“亲兄弟也需明算账”:要聘中立契,要按市面行情计算利钱,要以韦亚樵名下的铺面、田产作押。

两天后,一纸“韦亚樵为因正用,央中乡贤宋某某、张某某,今以坐落河北中街惠全泰南货铺一座(四至:……)、四乡私田……二百二十亩,质于胞兄……合借银洋三千元,……言定三月为限,备还本息即便赎质。此系两愿成交,各无异言,恐后无凭,立此质借文契为照。……”质借文契落地生效。

韦亚樵提了钱前脚跨出门槛,两位兄长还在里面为他们的小弟终于迈上了人生正途而欣慰:“但愿他从此不再游手好闲、不事营生、夸夸其谈。”

三千元本钱到手,韦亚樵立即就赴关帝庙边的国术社,挑选了两名其貌平常、其术高超的武师做保镖,然后,回家取了替换衣物,直奔轮船码头。

坐上夜航船,他发现,船舱里昏黄的风灯下,三三两两,有三五群人簇聚成堆,在窃窃私语,看上去聊得既热烈又专注。他疑心他们赴沪上也是专去做股票生意的,便打起精神细细偷听。一听之下,果不其然,他们都接了沪上亲戚朋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信函。那几堆人分别来自于西乡、城里、云亭周庄、璜塘祝塘、瓠岱桥夏甸桥。江阴是海纳百川之地,五方杂处,清初惨遭屠城(城内几乎杀尽,城外死伤大半)之后尤其,光方言就有一十八种,俗说“江阴十八蛮”,城里话呛,东乡话拖,西乡话犟,南乡话糯,滩里话侉。韦亚樵好交朋友,经常在读书人的圈子里满世界跑,这一十八种方言,他都听得懂。他听他们一个个都信心满满、牛气冲天。他看他们的脚边,都躺着鼓鼓胀胀的钱袋子,袋子都很大。自己手里的,与他们根本没得比。这些土财主,真是有钱。

紧随着同船来的旅客紧走慢走穿街走巷来到大世界,进到证券交易市场,但见许许多多的交易员站在高凳子上手执硬纸做的喇叭在播报买卖行情、交易进程,什么涨了三成,什么涨了五成,什么统总已升了五倍,什么什么明日开市,什么什么业已售罄,但见到处都是人,摩肩接踵,人山人海,伸脚不进,有携了被头铺盖连日留连不回的,有揹了煤球炉子生铁锅子就地炒菜做饭的,踢脚绊手到处是一袋一袋的金钱,人们掮着、轧着、拥着、喊着、骂骂咧咧着,排入一列一列的队伍,买到了手的兴奋得一蹦三尺高,排了几天队挨到了窗口被回说售罄了的懊丧得脸色铁青。

人人都在说“买到就是赚到”。

韦亚樵本在家里和路上想好了的,轻易不出手,轻易不出手,一定要沉得住气,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凡事预则立,不预不立,一定要有精准的判断,至少先要观察几天。他有他的一套理论,天下万事,其理皆通,举一反三,一通百通。便如用鱼叉叉鱼,总要先选准水口,静静守候,等大鱼出现,游近,要瞄得准准的,然后全力投向目标。叉鱼如此,螳螂捕蝉如此,猫捉老鼠如此,带兵打仗如此,商海搏弈亦必如此。

他哪想到这生意竟会是这样的火辣、这样的癫狂,哪有什么时间容你细细观察、慢慢琢磨呀,即便只是慢上了半拍,怕也会竹篮子打水,白来一场。他心里想,这消息要是能够早上十天半月就得到,那肯定已发了大财了。又想,这一次来沪上,也是自己愚蠢,为什么不与钱某、廉惠卿嫡亲外甥结伴同行?如果有了可靠的熟人,有了内部的消息,就用不着这么辛苦排队,可以通通关节走走后门。一面又暗责自己格局太小,筹来的本钱是太少太少了。现在,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排哪个队、买哪一只合适,也根本不知道挤了半天能不能买得到手,像一只掐去了头的苍蝇,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他看到附近有一个人正坐在泥地上号啕大哭,他从他的哭诉声中弄清了他号啕大哭的原因。原来,这个人是来自山东乡下的地主,他来上海已有十天,已连日连夜排了七次队,可排了这么多天这么多次的队,竟是一张股票也没有买到,每每排到快要轮到他的时候,交易员就出来宣布“业已售罄,请改日光顾”。

他怕他自己也成为这样的倒霉蛋。

韦亚樵就这样心急如焚地去排了队。他是幸运的。他这个队只排了一天半就排到了头。

交易员问:“请问要什么?”

他说:“随便。”

交易员又问:“买多少?”

他说:“三千。”

交割完毕,他反问:“请问怎么出手?”

交易员说:“看好行情,还来排队。”

他还想多问几句,却被排在他后面的一肩膀掀出老远。他收足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灰尘扬起,扬了他满头满脸。他带来的两个保镖,眼明手快,抢步过来,扶了他起来,为他压肩按腿。那一叠股票,他始终都攥得紧紧的。他的心里,美美的。

他听人议论,说他所买的这只股票,至少会有翻倍的行情。

他遂安下心来耐心等待,竖着耳朵倾听行情消息。

当天就涨了一成。第二天又涨了二成。第三天上午暴涨了四成。简直欣喜若狂。三千元本,转眼间变成了六千!怎不叫人心花怒放!

赶快出手?还是继续捂?

真让人忐忑不定,无限纠结。

下午竟又狂涨了五成。他心下狂喜:“我是遇上财神菩萨了!”

兴奋又紧张。

然而,然而,然而到了第四天,形势,却急转直下,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就如万丈高楼于突然中轰然坍塌,上海股市崩盘了!!!

与所有其他股民一样,刚看到交易所的交易窗口一个一个乒乒乓乓关闭的时候,韦亚樵的心里是还存着很多分的侥幸想头的,坚信那些不好的消息都只不过是一时的谣言,坚信那些赫赫大名的发起老板个个神通广大,能够创造盘面翻转的奇迹。可是他仍然担心。他知道担心没什么用。可越是知道担心没什么用,内心里反而越加担心,越加胡思乱想。这一种感觉,犹如在领受千刀万剐的酷刑,痛苦不堪,备受煎熬。

他将双手插在裤兜里,两手紧紧攥着那些证券,手心里都攥出了水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信心一寸一寸丧失。

三天以后,他才明白,一切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亲眼目睹了十数人的跳楼自杀、数百人的突然倒地口吐白沫、数千人的号啕大哭。他看到涌来了许许多多的巡捕,嘴衔着警哨,手握着盾牌和警棍,腰眼里吊着一束麻绳,凶神恶煞、虎视眈眈地盯着大伙。看到有一群人情绪失控,要去砸烂交易所,未及他们动手,巡捕们已一拥而上,把他们打翻在地,打得鬼哭狼嚎,打得血肉模糊,绑成一只只肉粽,拖曳着关去了捕房。他所雇用的那两个保镖,亦不知在什么时候已不辞而别。与保镖同时失踪的,还有那个装着他回程盘缠和替换衣服的手提箱。 

股民手中所握有的股票,几乎无一例外,都变成了一纸废纸!!!

韦亚樵血本无归。

这一场灾难,对于韦亚樵来说,胜过了家宅被洪水淹了三月、被野火烧了三天。

这一记闷棍,将韦亚樵打的,脊梁寸断。

从此以后,他在家里和乡里,便再也没能挺起腰来,变成了一个弓腰曲背、沉默寡言、行动迟缓的糟老头。

经此一劫,韦亚樵算是深刻地认识了有十里洋场之称的上海。

那里不是他的天堂,是他的地狱。

转年,当他的大女儿韦均伟告诉他,她已下定了决心,要留在上海闯一闯的时候,他暴跳如雷,像一头咆哮的狮子。

他哪里知道,后来,他唯一的儿子韦均寰,也一意孤行,去了上海。

他更没有料到,最后,连他本人、他妻金桂凤、他小女儿韦均荦,也都流亡去了上海,并且,都死在了上海。

那命运之手,是无法捉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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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西歧,本名高洪亮,常熟作协理事,1962年生,上溯三代皆耕田文盲,十年文革十年书,缘时代巨变,得大专文化,过城市生活,于他而言,写作是闲常生活的一部分,随记所遇所感所思。出版著作有传记《哀愁如一江春水——一代影星上官云珠》,中国书籍出版社2014年3月第1版,2019年4月第2次印刷;报告文学《最棒的农民高健浩》,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5月第1版。散文《绸带似的清明》获江苏省第24届报纸副刊好作品奖散文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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