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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头条]曹红英短篇小说《鸡犬相闻》

 黄石新东西 2021-05-08

鸡犬相闻

钱光明在学校食堂吃完午饭,趁中午午休,到隔壁村委会一楼卫生室去找钟秀娟。

卫生室里有人在打吊针(点滴),钱光明看见身穿白大褂的钟秀娟站在旁边陪着说话。

打吊针的人是村委会的副主任钱大河。

钱光明站在门外没有进去,大声跟屋里的钟秀娟打招呼:“今天蛮清闲啊?”

钟秀娟闻声抬头,看见是干儿子的父亲钱光明,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钱光明站在门外的太阳地里,用手指了指屋里,压低了嗓门问:“又来给你献殷勤了?”

“今天是感冒了来打针。”钟秀娟说着打了一个哈欠。那双略显浮肿的眼睛,从钱光明满是讥讽的脸上滑过,落在了他的皮衣上:“你找我有事?”

冬日正中午的阳光,照在钱光明的黑皮袄上,放着黑幽幽的光。这件皮袄,钱光明几乎穿了一个冬天,领口、袖口都磨得放亮了。

这件皮袄是钟秀娟买的,是干儿子钱一凡二十岁生日时,钟秀娟送的礼物,一千多块。这皮袄是活里活套,里面的羽绒芯可以拆卸。钱一凡嫌皮袄穿着老气,就给了父亲钱光明。

前几年,钟秀娟就没见钱光明穿过,这两年的冬天,钱光明几乎每天都穿着,很少见他换下来。好在皮衣经脏,尽管穿了一冬,看上去还算干净。也好在钱光明还是个比较讲究的人,每天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把皮鞋檫得呈亮呈亮,才没显出没有女人经管的邋遢来。

钱光明见秀娟盯着他的皮袄看,以为身上沾了脏东西。他低着头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视了一遍,在确认皮衣上面没有问题时,就讪笑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手机:“今天,工资卡里发了两个月的工资和绩效奖,我准备先还你一万。是手机转账给你,还是取现给你?”

“跟你说过,我的不急,把其他人的先还。”秀娟说。 

“零细主子都还清了,现在,只剩下你的二十万了。”钱光明冲秀娟歉疚的笑着。

“你先留着周转一下,等过完年再还我呗。”秀娟冲钱光明挥了挥手,让他先不要还她。

“留在手上,我怕花了凑不够一万了。”

“凑不够你就慢慢还呀。老爷子和仔仔的营养要跟上,他俩能平安无事,你才能省心省力省钱。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以后也别太苦着自己了。”秀娟的话就像这冬天的太阳,总是那么暖心,让他从头到脚都能感受到温暖。

“一凡还没信息么?”秀娟问。

“没有。就算他回来了,我也不会让他进家门!我已经当他死了。”钱光明说这话时,心是痛的。他一辈子教书育人,却教出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

儿子是他最不愿意在人前提起的话题。

“谁年轻时没糊涂过?只要他回来,改过自新了还是好孩子。”钟秀娟知道钱光明在说气话。她知道他心里虽然恨儿子,但更多的是掂念儿子。不然,他不会拼命地去替儿子还帐,一遍一遍的要她向易杰打听,有没有一凡的消息。

易杰是钟秀娟的儿子,比钱一凡大五岁,已在上海成家立业。

“易杰说今年春节回来,想回来看看爷爷奶奶。”

“回来好啊!省得你一个人往上海跑。”钱光明几乎是用一种欢呼的语调说出了这两句话。

秀娟不去上海过年,他心里感到一种如释负重的轻快。去年春节,秀娟去了上海,他就有一种失落感。有一种她远离后的牵挂和担心,有一种她不在身边的孤独和无助。他发觉自己和孙子仔仔一样,越来越依赖秀娟了。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一年比一年强烈。

自从妻子死后,家里的大凡小事,他都去找钟秀娟商量。烦恼和忧愁,也喜欢去找秀娟倾诉。秀娟的话也总能说到他的心坎上,总能触动他心底里那根最柔软的神经。

像今天还钱的事,他只需打个电话问一下就行。可他特意跑到卫生室,只为和她说几句家长里短的闲话,只为看她一眼,心里就有一种踏实感,一天的心情就格外轻松。

“人老了,真不想往外跑。”秀娟话没说完,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觉得用“人老了”这个词有些夸张,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

“本来就不年轻了。过去,五十岁就是老人了。” 钱光明说。

“什么叫不年轻了!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非要赶着我的话说。”秀娟佯怒地白了钱光明一眼。

钱光明被秀娟呛了几句,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用手不停地往脑后疏理着头发,光洁开阔的额头上有了两道浅浅的皱纹,两鬓也有了少许白发。

日子过得是真快,一晃都有白发了,一晃,人真的就老了。秀娟正在心里感慨着,钱大河在卫生室里喊了起来:“秀娟,你在外面干嘛呢,药水滴完了。”

钱光明听出了钱大河语气里的焦虑和不耐烦。

“来了。”秀娟应了一声,边往屋里走边嘀咕:“刚挂上的,哪有这么快!”

钱光明看着秀娟进去后,就转身回了学校。

钱光明哄孙子仔仔睡着后,准备去书房时,看见一楼堂屋里还亮着灯,就下楼来。

父母前几年去世后,楼下现在只住着岳父一个人。

听见岳父房间还在放电视,钱光明隔着门说:“别看太晚,天冷早点睡。”

“嗯,一会儿就睡。”岳父答应了一声。

钱光明检查了门锁,就关灯上楼,来到书房。

他坐到书桌前,打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黑皮封面的日记本。日记本中间夹着一部黑色翻盖的三星手机,这是儿子钱一凡的手机。

这部手机,他已经保管了三年。前两年,为了掌握这部手机在网上借贷的信息情况,他每天必须带在身上。自从卖了儿子在镇上结婚的房子,借了几位同事朋友的钱,把所有的网贷还清后,他把这部手机放在了书房,夹在了日记本里。

每天晚上,他都会在仔仔睡着后,来到书房,打开手机,浏览一下儿子微信朋友圈的动态,查看里面的短信息,期盼从手机里发现儿子的蛛丝马迹。可每次都是一无所获。

儿子赌博欠下巨款,妻子知道后和儿子吵架,失足从二楼摔下来死了。儿子离家出走,儿媳一去不返,所有的债务和家庭的重担全落在了他的身上。三年了,儿子一直没有音讯。对儿子的怨恨,也因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成了担心和思念。

一年又将过去,儿子还是音讯全无。这些年,他每天吃什么,喝什么,睡哪里?会不会去抢劫、偷盗?会不会被人打、被公安局抓……

每当夜深人静时,每当他查看完儿子的手机后,这种担心,就像无数条虫子在啃嗜他的心,失望就像无边的黑暗包围着他,让他郁闷和压抑。

他长长的叹了一声,心情沉重地合上手机,双手交叉反臂抱在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抱在脑后的双手开始发酸发麻,他松开后,在椅子上端直坐好,重新打开了那本黑色日记本,翻到那张写满名字和数字的页面,在钟秀娟的第一个十万元后面写上:“已还一万,XXXXX”。

日记本里,写着同事和亲朋好友的名字。在那些名字的后面,是一串串数字和银行名称及卡号。每个月,学校发了工资,他留下一点生活费,就把剩下的钱全部打进了这些人的银行卡里。三年来,他在这些名字和数字里挣扎和煎熬。为家里十块二十块的消费,权衡计较半天;为一个洋鸡蛋和一个土鸡蛋价格相差两毛钱,思想斗争好几天。现在,总算还清了这些亲朋好友的借款,只剩下钟秀娟的二十万了。

他给钟秀娟的支付宝转了一万元,手机短信信息马上显示,工资卡里还剩一千三百七十五元。过年办年货,这些钱节约一点用,应该够了。至于孙子年后上幼儿园的报名费,只有靠寒假给学生补课去挣了。

他在手机上操作完,给秀娟发送了一条信息和一个笑脸,然后把手机夹进日记本,放回到抽屉里。

他起身来到了窗前。

夜幕下的黄荆山像一条沉睡的卧龙,卧龙下面的钟平垴湾闪着星星点点昏黄的灯光。孤立在村子右边的那栋楼房里,二楼的一个窗户上透出一缕蓝光。

那是钟秀娟的家,钱光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她家的灯,用的是节能灯管。那灯管还是他和儿子钱一凡一起去帮秀娟买回来的。灯光是蓝色的,亮起的时间越久就越亮。钱光明每晚离开书房前,都会习惯的朝那里看一眼,看那灯光是否还亮着,看秀娟是否入睡。

今晚,这盏灯还在亮着。她在干什么呢?她会像自己一样,因为思念、因为孤独而睡不着吗?算命先生的嘴和那些所谓的“古话”“老人言”真的都那么灵验吗?

站在窗前的钱光明,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算命先生给儿子算命时说的那些话,以及秀娟出嫁那天的情景……

儿子两岁那年,妻子抱着他在卫生室打针,碰到一位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这孩子要过继给一个属狗的人做儿子才好养,不然,一辈子病灾多。原因是钱光明属鸡,钱一凡属狗,父子属相犯冲。

儿子一凡生下来就体弱多病,每个月至少要去大队卫生室打一两次吊针。

这话被卫生室的赤脚医生钟秀娟听见了,心直口快的秀娟说:“我属狗啊,看来这孩子跟我有缘哟!”

“找得好不如碰得巧。眼前有个现成的。就让这孩子结拜你干娘,你认个干儿子!”算命先生一说完,卫生室里就有人跟着起哄,怂恿着一凡喊秀娟干妈。

一凡不知道干妈是什么概念,见大家都那么兴奋,他也觉得好玩,就亮着嗓子喊了一声:“干妈!”

秀娟本是一句没过脑子的玩笑话,被大家起哄着下不了台,她索性高高兴兴的应了一声:“哎!”

有爱热闹的人去隔壁代销店买来一封鞭炮放了。鞭炮一响,这干亲就算结下了。秀娟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给一凡做了见面礼。

说也奇怪,从那年开始,一凡没再生病,连感冒都很少。

这件事以后,钱光明就有点相信算命先生的那张嘴了。再就是秀娟出嫁那天,湾子里的老人说的那些话,他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个老历五月底的一天,那天,高考结束后在家的钱光明,在房间里看一本《红与黑》的小说。忽然听见一阵汽车声和锣鼓声由远而近,最后在自己门口一直响着,就跑出来张望。

两辆贴着大红“喜”字的车子正从他的土屋门前经过。因为路面狭窄,后面那辆大卡车,在门前至少耽误了十来分钟才通过。卡车上,那群敲锣打鼓的人一直在不停的敲打,那锣鼓声吵得钱光明耳朵发麻。钱光明听见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一位妇女说:“古话说,五月霉,五月霉,五月不嫁娶的。今天怎么有人嫁姑娘呢?”

“城里人不懂规矩,秀娟家不懂吗?钟家的人也太不讲究了。”

“秀娟还不到十八岁,就这么急着把女儿嫁出去,肯定是秀娟有喜了。”

“秀娟嫁到城里,一辈子就不用种地了。”

钱光明从妇女们断断续续的对话里,才知道是对面村子里的钟秀娟今天出嫁。

钟秀娟和他是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他们从小在一起玩耍,长大在一起读书。那时候的山南大队和山南小学就在钟平垴湾的垴坜上,和钱家畈只隔了一口水塘和几块水田。小学旁边的那片竹林,是钱光明和伙伴们经常去做游戏、玩家家、捉迷藏的地方。

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山路,从钟平垴一直通到黄荆山山上。黄荆山北面的山脚下是光辉市。从钟平垴翻山去光辉市,只要一个半小时。初中以前,钱光明和秀娟他们,经常星期天相约一起,翻山去光辉市卖鸡蛋、卖农副产品,卖的钱拿去买回学习的笔墨纸张。当年,钱大河和钱光明是一个班的同学,而且是一个村庄的人。钱大河调皮捣蛋不爱学习,喜欢搞恶作剧,大家都不喜欢他。没玩伴的钱大河每天死皮赖脸地跟着钱光明,因为有钱光明的地方一定有钟秀娟。他喜欢看钟秀娟那双好看的眼睛和那对小女孩稀有的长辫子。

小学毕业前的那年五一,几个同学相约一起,翻山去光辉市电影院看电影,钱大河坐在秀娟的左边,钱光明坐在秀娟的右边。黑暗中,钱大河一双不安分的手,不是扯秀娟背后的辫子,就是摸她的手和大腿。秀娟恼不过,就用力挠了一下钱大河的手。

钟秀娟和钱光明换位子,她坐到钱光明的右边。中间隔着钱光明,钱大河还不时地伸手过来扯秀娟的长发。秀娟气得站起来说:“真讨厌!”拉着钱光明出了电影院。

阴魂不散的钱大河一会儿又出现在他们的后面,并嬉皮笑脸的说:“老婆走,老公送。”

“再瞎说,我也不理你了。”钱光明说。

“你们不是牵着手吗?我想牵她的手,她不让,还挠了我的手,你看!”钱大河气呼呼的把手伸到了钱光明面前说。

“你耍流氓!”秀娟昂着头,背对着钱大河,看都不想看他一眼。那年,钱大河15岁,钱光明13岁,秀娟12岁。

初中毕业后,钱光明考上了镇高中,钱大河和秀娟都没考上。钱大河父亲在大队当会计,把他弄进大队开广播。秀娟在光辉市卫生局工作的姨父走后门,把她招进了光辉市卫校读中专(计划外)。

钟秀娟在光辉市读卫校,平时很少回家。读高中的钱光明就很少见到秀娟了。

听那些人说秀娟要嫁到山背后的光辉市,钱光明心里突然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除了不舍,还有许多的不解:她才毕业,还不满十八岁,怎么这么早就嫁人了呢?

看着湾子里的妇女老人孩子跟在车子后面去钟平垴看热闹,钱光明也有一种冲动。但理智告诉他,今天这个特殊日子,他一个男孩子跑去看秀娟,会引起别人的误会和非议。他抑制着心中的冲动和好奇,就一直站在房间的窗户边上,望着钟平垴,听那鞭炮声和那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在山凹里回响。

午饭后,迎亲的车辆慢慢从钟平垴驶了过来。钱光明看到那辆贴着大红“喜”字的红色小轿车缓缓驶了过来。快到他门口时,他突然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坐在车内的新娘钟秀娟看到他,先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朝他挥了一下手。车子开过去了,钱光明的眼睛一直跟着车子走了好远,他看到秀娟还回过头来望了他。

那一夜,他失眠了……

高考成绩出来后,钱光明落榜了。落榜后的钱光明去山南小学当了一名民办教师。钟秀娟因为是计划外的招生,不包分配,进不了光辉市的医院上班,姨父就安排她回了山南大队卫生室,做了一名赤脚医生。

钱光明、钱大河、钟秀娟三个同班同学又能天天见面了。只是十八岁的秀娟已经嫁人,丈夫是光明市卫校食堂的一名工人。

秀娟结婚五个月后,儿子易杰就出生了。儿子出生前的一个月,秀娟把那对罕见的长辫子剪掉了。钱光明对钱秀娟的眷恋也随着那对辫子一起收藏进了记忆的深处,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着秀娟家庭平安幸福。

学校马上要放寒假了。

钱光明带六年级毕业班,他想趁寒假多收几个孩子补补课,把仔仔下学期的报名费挣回来。

虽然学校三令五申不准老师给学生补课,可私下里给学生补课的还是大有人在,钱光明就是个典型。

终于盼到期末考试了。

考试这天,天空一直飘着小雨,教室里的水泥地又冷又湿。下午的考试刚一开始,钱光明就看见钟秀娟打着雨伞,在教室外面敲打窗户玻璃。

“砰砰”的敲击声又急又响,教室里的孩子们一齐往窗外张望。他向窗外的秀娟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式,急忙开门来到教室外。

“打你手机你不接,幼儿园的老师打给我了。说仔仔突然上吐下泻,要送医院。”秀娟一脸焦急。

“怎么回事?”钱光明皱起眉头问。

“我问了老师,说其他孩子都好好的,只有仔仔一个人这样。你早上没给他吃什么东西吧?”秀娟问。

“幼儿园有早餐的。我早上带他出来,直接送卫生室交给你的。”

“我没来得及给他拿吃的,幼儿园的校车就来了,我直接送他上了车!那他肯定是在幼儿园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秀娟说。

“今天期末考试,我走不开。还是麻烦你去趟幼儿园,给他用点药,看能不能不去医院。”钱光明用手抓着头,一脸无奈。

“我先去看看再说吧!”秀娟看他那着急又无奈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数落了他几句:“以后上课把手机调到振动,别调静音。要找你的时候总没人接。”

学校在村委会的后面,卫生室在村委会的一楼。镇幼儿园的校车每天都要在村委会门口停留,那些专门接送孩子的家长都等在村委会门口。钟秀娟的卫生室里经常坐满了接孩子的人。

刚开始,钱光明也来村委会门口等校车接送仔仔。碰上有课时,才叫秀娟帮忙接送一下。后来,仔仔跟秀娟熟了,就对爷爷说:“我自己会上下车了,我到秀娟奶奶那里等爷爷来接我。”

钱光明也就放心的把他交给了秀娟。

仔仔很乖巧,很会哄秀娟开心。一口一个“秀娟奶奶”,把秀娟的心都叫融化了。他不光嘴甜,还会看人脸色。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透着一股机灵劲,比一凡小时候更可爱,更让秀娟心疼。

自己的孙子远在上海,她没有时间去带,也没有时间去陪伴,她就把眼前的仔仔当自己的亲孙子一样疼,一样爱。给他买零食吃,给他买衣服穿。仔仔有奶便是娘,跟她居然比亲爷爷还亲。

每天钱光明来卫生室接他,仔仔总黏着她不愿意走。秀娟有时就把他带回家住一宿,一来二去,孩子跟她有了更深的感情。当年,她对干儿子钱一凡,可没有付出这么多的精力和感情。一凡那时候有父母照顾,有爷爷奶奶宠爱,一凡不缺爱,更不缺她的爱。可仔仔不一样,小小年纪就跟着爷爷、太姥爷两个大男人一起生活,粗茶淡饭且不说,别的孩子在父母身边得到的种种呵护和关爱,他享受不到。秀娟就用母爱的细腻去呵护他、疼爱他、关心他,她对这个孩子倾注了母亲般的真情。

对仔仔,她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结和爱在里面,她越来越放不下。

秀娟赶到镇幼儿园,仔仔脸色苍白的偎在一位老师的怀里。秀娟给他打了一针止泻针,喂了一点补液盐,然后一直把他抱在怀里。半个小时过去,吐是止住了,可拉稀没有止住,几分钟拉一次,都是秀娟抱着他拉的。每次拉一点点,都是稀稀的绿色的水。

仔仔的脸没有血色,头无力的耷在秀娟的胸口。秀娟看他一点力气都没有,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她要送仔仔去医院。

她脱下外套,裹在仔仔身上,抱起三十多斤的仔仔,从幼儿园走到了镇医院。

刚进医院门,钱光明的电话就来了。

“我带仔仔来医院了,你先回家安顿一下你岳父,随后带上洗漱用品来镇医院。”

钱光明心急火燎赶到镇医院,看到仔仔裹着秀娟的黑色羽绒服,依偎在秀娟的怀里,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心痛了起来。

他弯下身子,握住了仔仔露在外面的手。那手冰冷冰冷的。

“孩子怎样拉成了这样?医生说是什么问题吗?” 

“医生说,初步判断是吃了霉变或不干净的东西。具体要等化验结果出来。”

“幼儿园没来人么?他们必须承担仔仔的住院费!”钱光明有些激动,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哈到了秀娟的脸上。

虽说房间开了空调,但温度并不高。秀娟穿着毛衣,抱着仔仔走来医院,路上出过汗的她,这会儿背上有了凉嗖嗖的感觉。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钱光明赶忙脱下自己的黑皮袄,披在了秀娟身上。

带着体温的皮袄披在了秀娟身上,一股暖流立即从身体流进心间。她闻到皮衣领口上散发出了一股淡淡的体味,那是钱光明身上荷尔蒙的味道。

钱光明像一只陀螺一样,在病房里不停的转着圈。秀娟看见钱光明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还看到钱光明两边的鬓角又多了几根白发。

这个男人再也抗不住生活的变故和重压了。

看他一脸焦躁,不停地用手指往脑后拂着头发,秀娟用极轻柔的语调对他说:“那是下一步要讨论的问题。现在,仔仔是转院还是继续留在这里诊治?”

她的冷静让焦躁的钱光明平静了下来。

“转院!必须转院!”钱光明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去叫个车,我们去市儿童医院。”

“好,我马上去叫车。”

仔仔急性肠胃炎,在光辉市儿童医院住了一个星期,钱光明在医院陪了一个星期。秀娟来来去去跑了好几趟,有时炖点汤来,有时送顿饭来,还来陪了两个晚上。仔仔的医药费,医保报了60%。剩下的一千多,幼儿园出一半,钱光明出一半。在医院几天,吃的喝的用的花掉了几百,卡里剩下不到一千块钱了。

仔仔的这场病,生得太不是时候了。补课的计划泡了汤,仔仔的报名费也没了指望。原本准备给仔仔和岳父每人买套新衣过年的,这计划也只能放弃。

人是英雄钱是胆。钱虽说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从医院回来后的钱光明心情烦闷起来。

腊月二十五,他带着岳父和仔仔去镇里的理发店理发。他怕年底涨价,从医院回来的第一天就去了理发店,结果还是涨价了。

“往年都是腊月二十七八才涨价,今年怎么提前涨了?还翻了倍涨。”三个人理个发,就花了一百二,他差一点和理发店老板吵起来。

越是没钱,越是多花了钱。年前剃个头,是想去去霉气,讨个吉利。没想到店老板的黑心,让钱光明惹了一肚子气。大家都那样付钱,没有人说一个“不”字,他钱光明一个人又翻不起浪,也只能照价付了。

他回家把过年要买的物质和食品列了一个清单。再斟酌哪些是必备的,哪些还可以省掉。可不管怎样节省,口袋里的钱买不回他必须买的过年货。

他后悔没听秀娟的话,该把那一万块钱留到年后还的。现在,他不好意思再向她开口借钱,只能是一切从简再从简了。

当钱光明正在为这个年怎么过大费周章,为仔仔年后上幼儿园的报名费发愁时,腊月二十七,他的工资卡里突然收到一笔十万元的巨款。

手机里收到这个短信通知时,他心里止不住一阵狂跳。没听说有补发工资一类的消息呀!就算补发工资也不会是巨款呀。是有人把钱打错了卡号?还是银行弄错了?再不然就是手机银行信息有误?

为了验证工资卡里是否真的有那么多钱,他特意跑到镇银行去查了一下余额,卡里果然有了100694.32 

这个工资卡卡号除了学校财务室,只有秀娟知道。当时秀娟的二十万借款就是打到这个卡上的。也不对呀,就算她知道我没钱用,也不会一下子打这么多。何况,她的大钱都借给我了呀!

钱光明满脑子疑问,从镇上回来,直接去村卫生室找秀娟。

卫生室里,钱光明又看见了那个讨厌的钱大河。

听秀娟说,仔仔住院那几天,钱大河天天往卫生室跑,要秀娟答应做他的女朋友。还劝秀娟跟钱光明趁早断了来往,说钱光明那样的家庭,只会拖累她一辈子。

“你孙子不是病了吗?你不在家带孙子,怎么还有空往这里跑。”看到钱光明进门来,钱大河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看见钱大河,钱光明心里就不舒服。他越来越讨厌这个油腔滑调,满嘴跑火车的家伙了。虽然在一个湾子里住着,又尽管他现在是村委会的副主任,但钱光明一直看不起他。特别是最近他患癌症的老婆死后,他就像一条癞皮狗一样缠上了秀娟,让他觉得更可恶。

“你拿着共产党的工资不好好上班,还到处串岗,当心群众要你下岗。”钱光明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我这叫深入群众,工作爱情两不误。秀娟,你说是不是?”他皮笑肉不笑,朝秀娟抛了一个暧昧的眼神。

秀娟恼着脸没理他。 

“你这叫扰民。”钱光明说。

“我这叫对口扶贫,帮助她尽快脱单。等我们成了两口子,就请你来喝喜酒嗬。”钱大河涎皮赖脸的说。

“谁和你两口子!你再瞎说别怪我发毛了。”秀娟吼着他。

“你发呀,我就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钱大河色眯眯的盯着秀娟的脸,坏笑着。

钱光明看着钱大河那副恶心的嘴脸,提高了嗓门说:“人家对你没意思,你干嘛死缠烂打!”

“我看她就对你有意思。离婚这么多年,一直守在你身边不嫁,守到你老婆都死几年了,你还不给她一个名份。你不娶她,难道还不许我娶她?我现在也是自由身。”钱大河讪讪的说。

“我就对他有意思了,跟你有关系吗!”秀娟怕钱大河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就冲钱大河大声吼着。

钱光明怔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钱大河说出了他不愿意承认和不敢面对的事实。特别是妻子走后的这三年,秀娟对他的情,秀娟对他的意,秀娟的用心付出,他都看在眼里,装在心上。他不敢回应,更不敢接受。为人师表的那份清高和自尊让他瞻前顾后。他上有七十多岁的岳父要照顾,下有年幼的孙子要抚养,还有几十万元的债务要还。他不能给秀娟一个轻松安定的生活环境,不能给她一颗完整的心和一份不参杂任何私念的情感。他不想成为秀娟的拖累,更怕别人说闲话,同时心里还有一种担心。他怕算命先生的那张嘴和那些“古话”及“老人言”。什么鸡和狗、龙和虎、鸡和猴不能联姻,家庭不和谐的说法,让他心生疑虑,犹豫不决。鸡犬不宁、龙虎相斗、夫妻不到头,这些迷信说法他以前不信,但经过儿子结拜干亲和秀娟结婚时那群妇女的说法,以及秀娟现在的婚姻状况,他不能不信。

对于钟秀娟的付出和示爱,他不敢正视,甚至是惶恐不安。他对这份感情有太多的顾忌,太多的担忧。以至于他一直没有行动,一直在犹豫不决中。

“我已经答应钱光明了,他说等一凡回来就结婚。”秀娟见钱光明半天没有说话,就对钱大河说。

“真的假的。”钱大河不相信的盯着一声不吭的钱光明问。

钱光明没想到秀娟突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好顺着秀娟的话说:“这事还能骗人吗?等一凡回来,我们就结婚。”

“原来你们早就暗结珠胎了,害得我钻烟囱。”钱大河望着他们,一脸的淫笑:“我就说呗,有哪只猫儿不吃腥呢!结拜结拜,必有古怪!我看你们两个的关系,早就不一般了。”

“你胡说八道。我是被你逼急了才答应他的。”秀娟说。 

“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非要吊死在他那棵树上!”钱大河恨恨的望着秀娟说。

“我享不起你家的荣华富贵。”秀娟没好气的应着。

“缺心眼!有你后悔的。”钱大河灰溜溜的出了卫生室的门。

“我不后悔!”秀娟冲钱大河的背影喊着。

钱光明看见钱大河走了,正准备开口和秀娟说银行卡的事,秀娟突然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说:“我下半辈子就赖上你了。”

钱光明心里既惊喜,又紧张。他何尝不想有个女人陪伴他走完人生的下半场。更何况这是一个常常让他心动和感动的女人,是一个对他全家有恩的女人!夫复何求!

钱光明再也矜持不住了,也管不了算命先生和老人言的那些说法了。他一把抓住了秀娟的手,把她从背后拉入怀中,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两颗饱受煎熬的心终于紧紧贴在了一起。

秀娟在钱光明怀里喜极而泣,用头在他怀里一下一下的撞击着:“你这个狠心的家伙,今天要不是钱大河逼着我说出口,你准备让我等你到哪一天?”

“我是怕拖累你,给不了你幸福。”

“你哪一天没拖累我?我这一生跟你家是剪不断理还乱。”

秀娟挣脱钱光明的搂抱,扬起飞着两片红晕的脸问。

钱光明心里暖融融的,脸上也荡漾着笑意,竟幽默地说了一句:“我下半辈子给你当长工来还债。”

“我不值得你付出下半辈子么?”秀娟幸福的笑了。

“值得值得。你是我们家的恩人。以后,我会让一凡和仔仔好好报答你的恩典。”钱光明说。

“我只要你的承诺,你的陪伴,和孩子们无关。”

“我能给你什么承诺?我一穷二白,只剩下一颗还在跳动的心。”

“给我金,我用不了,给我银,我戴不完,给我一颗心,我还能炒盘菜吃。”秀娟也幽默了一把。

“行!我就做你的一盘菜。”钱光明笑着说:“我问你个事,你这几天给我卡里打钱了吗?”

“没有啊!”

“我工资卡里突然多了十万块钱。”

“钱都借给你了,我手里哪有这么多钱。”

“那就奇怪了。是银行弄错了,还是有人打错卡号了?”

“你去银行确认了吗?”

“我刚从银行回来的,工资卡里确实有十万,我还取了2千出来。”

“肯定是银行弄错了,你别动那个钱,免得到时候要你补回去。”

“我只取了两千,准备去办点年货的。”

“我把那一万块钱转回给你,你今年正好没带学生,有时间办年货。把年货办充足、办精细一点,易杰一家三口回来,我们两家就在一起过年。”

“我们的事还没跟易杰说,易杰会同意一起过年吗?”

“他会同意的。他早劝我去找个伴,我一直没答应。”

腊月二十八上午,钱光明跑了两趟超市,每趟出租车的后排座位上和后备箱里,都塞满了过年的物资和食品。两家的冰箱都放满了食品,两家的客厅里都堆着水果,茶几上堆着花生瓜子和副食品,过年的烟酒糖果都准备得很充足。下午,他开始打扫家里的卫生。秀娟下班后回来,在钱光明那边吃了晚饭,就开始整理买回来的年货。

“叫你一人买套新衣服的,怎么没看见。”

“买好了,在楼上衣柜里。”

“明天你再莫穿那件皮衣了,把那件新衣服换上,下午我们一起去接易杰。”

二十九上午,钱光明把楼上楼下重新收拾了一遍,下午又去秀娟家,把打扫过的房子又整理了一遍。下午四点,和秀娟一起去光辉市火车站接易杰。

易杰的动车五点半到达火车站,钱光明和钟秀娟等在候车室里。看着候车室里人来人往,钱光明心里突然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他想到了儿子钱一凡。

很少出远门的钱光明,从没感受过春运火车站的那种拥挤和喧闹。候车室里到处都是人,这些人个个大包小包,肩挑背驮,行色匆匆。这些人不远千里万里,只为回家和亲人团聚,只为和家人叨叨在外打拼的艰难经历,分享工作中的成功和喜悦,以及离别后的思念和孤独。

钱一凡,你在哪里呢?你飘泊在他乡已经三年了,就没想过回来吗?你的外公、你的父亲、你的儿子日夜都在盼着你回来。你知道吗?一凡,你怎么就那么狠心,不给我一点音讯呢!钱光明一双眼睛茫然地望着熙来攘往的人流,心里一阵揪心的难过。

突然,他听到了秀娟的惊呼声:“钱一凡!”

“光明,快过来看,真的是一凡。”秀娟把他拉到出站口的正前方。

钱光明看见钱一凡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提着一个大塑料旅行袋,走在人群中。易杰夫妻紧随其后,易杰拉着两个行李箱,肩上还挎着一个背包。妻子斜挎着小包,手里牵着儿子贝贝。

他们从人头攒动的人流中走了过来。

真的是一凡!钱光明在人流中看到了钱一凡。日思夜想的儿子终于回来了!是跟秀娟的儿子易杰一起回来的!他的眼睛立即湿润了。他心里一下明白了工资卡里的那笔钱,原来是儿子一凡存进去的。

一凡读大学的时候,他每次把工资卡给他拿去刷卡交学费。那卡号,一凡早就烂熟于心了。

钱光明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望着他们随着人流走到了跟前。

钱一凡看见秀娟,先喊了一声干妈。然后放下行李,走到了钱光明的面前,“扑嗵”一声跪了下去:“儿子不孝,让您受苦了。”

钱光明此时早已是泪流满面,心里的怨恨和思念都化着了眼泪流了出来。

他一把拉起儿子,用手捶打着儿子的肩膀。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臭小子,保密工作做得挺好啊!一凡在你那里,你硬是没露一点口风。”秀娟去抱贝贝,贝贝躲到了妈妈的背后。虽然经常在手机视频里见面,那孩子还是有点认生。

“我是按照您的指示,发动全国各地的朋友和同学去打听、去寻找,才在深圳发现他在送外卖,他说没挣到钱没脸回家,还不让我告诉你们。今年上半年,我叫他到上海,把他介绍到我的公司上班了。”易杰说。

“这才是做哥哥的样子。”秀娟夸赞着儿子,心里充满了欣慰和骄傲。

“一凡本性不坏,当初是被他老婆带进赌场,走了偏道。到上海后,工作很努力,生活很节俭。前几天,他给钱叔汇了十万。他现在是我们公司部门的一个小助理,年薪可以拿三十万。”

“易杰呀,一凡多亏有你这个好哥哥照顾着。”钱光明擦干眼泪,过来跟易杰夫妻打招呼。

“回来了就好。咱们赶快回家吧!仔仔和老爷子还在家等着我们呢!”秀娟说。

钱光明接过易杰肩上的挎包和手中的行李箱,跟在抱着贝贝的秀娟后面,随着人流向火车站外面走去。

三个年轻人望着父母的背影,会心一笑。然后跟在他们的后面,走向华灯初上的火车站广场,坐上出租车,向黄荆山南面那两个鸡犬相闻的村庄驶去。


曹红英,湖北大冶人,黄石作协会员。在正规报纸和刊物发表过小说、散文作品多篇。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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