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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国的“文人画”看“文人盆栽”(下)(全文)

 石林19佳 2021-05-08

文人盆栽的鉴赏角度

当我们想要品鉴人物风格时,若对象是“文人”,似乎很难用华美、富丽、高贵、雄伟、威武等属于“壮美”或夹杂社经地位的词汇去形容。想要贴切地活现“文人”的情态,似乎用的是潇洒、飘逸、天真、任性、清高、空灵等属于“个性美”或超脱人间社会的词汇来描述。“文人”仿佛就是从宏伟壮阔的人间社会解放出来,自然认真、简单随性地做他自己。

鉴赏“文人翁栽”似乎也不宜只用品鉴立体造型艺术的那些“形式原则”――诸如均衡、调和、对比、比律、律动、统一等原则。甚至传统品鉴盆景的几个面相,如自然美、苍古美、意境美等,也无法贴切地用来品鉴文人盆栽。因为“文人气”的特色是“充分表现自性”,“自性”实在很难透过“原则”或“范畴”去衡量。因此我们试图再从“文入画”的鉴赏角度出发,探索鉴赏文人盆栽的要件。

文人画的鉴赏――“逸格”的提出

中国画在品鉴画格时,将画分为四品,即能格、妙格、神格、逸格。(参见徐复观著《中国艺术精神》,台湾学生书局出版、)“四品”的分法出自于宋朝的黄休复。就黄休复的说法:

“能格”注重的是将对象作客观的、写实的描写,能得到“形似”。“得其形似而不失规矩”,能将对象画得很像,而且笔法又能中规中矩。

“妙格”指的是在技巧上,比“能格”更精熟。“能格”还有心于技巧,力求笔法中规中矩:“妙格”则因技巧非常精熟,以致可以不必在意技巧,自然而然就能得心应手,画得惟妙惟肖。

“神格”不只在于对象的“外形”而已,更要把握到对象的“内在精神”,使作者的感知创意与对象的精神气韵合一,在“思与神合”的情境下,创造出“形神俱足”的作品。这又从“妙格”的得心应手更进一步,直透作品的精神气韵。使作品在“形似”之外,更能“传神”。

山水画或人物画的品鉴,到“神格”已经是顶点了,画论家却又提出了“逸格”来置于“神格”之上。到底“逸格”有什么特征呢?黄休复认为:画中的“逸格”最难类比了。它不受常法局限,素朴平淡,笔法简单,形体自然呈现。无法用任何规范来描述它,因为它是创意的表现。(黄休复:“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 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日之日逸格尔、”笔者自译为白活丈)在这段论述中,黄休复提到“逸格”的两大特征:一是“不拘常法”,二是“笔简形具”。

“不拘常法”原是就“笔法”来说的。笔法不被既成的方式所限,“纵横放肆,出于法度之外”(苏子由称孙遇),自然会影响“画境”,使画境从“常法”中解放出来,超脱俗套,呈现新意。这就是“逸格”中的超逸、飘逸、放逸。

“笔简形具”原也是就笔法与取材来说。“简”的过程是一步步削除、一步步澄清。“简”到极致,就是削尽冗繁、洗尽尘滓,使繁华落尽,独存神髓。这样呈现出来的形体,已绎不是原本的形体,而是被澄汰后简之又简的形体。这是“逸格”中的简逸、清逸、高逸。

“逸格”与“神格”的差别,只是程度的不同、境界的不同。“神”是忘规矩,“逸”则是超出于规矩之上;“神”是由外在的“形似”升进到内在的“传神”,“逸”则是由内在的“传神”再纯化、再澄汰,损之又损、简之又简到“独存孤迥、近于玄微”。这是内在精神的升进、意境的升进,而不是笔法技巧上的别树一帜而已。若只在笔法技巧上“不拘常法”而缺乏意境的升进,大概只会流于荒诞、狂怪、浮浅,而不是超逸、飘逸、简逸、清逸了。所以徐复观先生认为“四格”中的“逸格”,应是“由人之逸向画之逸”自然呈现出来的。亦即胸怀隐逸的读书人,以其高洁的人格、清静的生活、脱俗的生命,白然而然创作出“笔简形具”的文人画。

蒋勋先生谈到“文人画的飘逸精神”时也提到“逸品”强调内在精神,不在意外在的形式技巧。“逸”成为一种“品格”,“逸”成为一种“意境”。“逸品”和“神”、“妙”、“能”三种分类都不一样,成为文人主导的美学新方向。(参见蒋勋著《汉字书法之美》,远流出版社2009年版。)

可见将“逸格”置于“神格”之上,是特别就文人画的品鉴,关联着文人本身的内在精神与意境升进来说的。当然与文人本身的人品、才情、学问、思想是不可切割的。

文人盆栽的鉴赏――逸的精神

顺着黄休复鉴赏画的“四品”,我们也可以用来品鉴盆景:

“能品”:注重对盆树的客观了解。努力去掌握盆树的生理,认识盆树的先天条件,构思盆树将来树型,运用缜密的设计、配枝、造型,精心地培植养护,逐步达成预想的蓝图。凡是有心模仿树谱、图像或自然树,苦心经营而达成目标,就符合“能品”了。

“妙品” 对盆树的树性掌握透彻,用土、施肥、用药、整姿、造型等盆栽技术精熟,对盆景树型树性的表现纯熟而敏锐,不须刻意设计揣摩,也不必经常修改尝试,驾轻就熟,自然而然得心应手,就能做出有型有体的盆景。这就是“妙品”。

“神品”:在妙品之上,进一步使作者的创意结合盆树的内在精神,使盆树不只是“大树缩影”的外形,更焕发出生动感人的精神气韵。比如眼前看到的虽是榕树盆景,有展张的根盘、苍古的干味、调和的枝顺、统一的叶态,形小相大,具备一切优良盆景的“形相”。若能进一步使观者因其虬根之稳健交融,觉如君子之端序;或因其干身之老劲温文,觉如长者之和煦:或因其枝叶之条畅广被,觉如江海之纳百川。甚至使人如置身台南孔庙般,感受到安详静谧。这些在形相美感之上的安详、端庄、含蓄、包容,就是它的精神气韵。这种能“传神”或引入暇思的盆景,就是“神品”盆景。

“逸品”:由神品再简化、再纯化、再超越、再升进,就是逸品了。“逸”的精神有两个面相:

一是简逸、清逸、高逸。由主干的单纯清高,到配枝的单纯清高,甚至到叶团的单纯清高,由外形到内蕴,都表现得单纯清高。能割舍就割舍,可减损就减损,冗繁削画,自然凸显精髓。郑板桥画竹诗道:“一两三枝竹竿,五六七片竹叶。自然疏疏淡淡,何必重重叠叠。”疏是简,是集中精神、n显精髓;淡则清,清则高,就能无挂无碍、潇洒自在。

二是飘逸、放逸、超逸。“逸”的本义,原就是不受牵绊。在盆景的造型、布局、立意上,不受常法拘限(“不拘常法”),不受流行趋势左右(“不落时趋”),从世俗的樊笼中超脱上来、解放出来,充分展现自我、表现创意。元朝四大家的倪云林谈自己画竹道“余之竹,聊以写胸中之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奈览者何?”画

竹,只为了“写胸中逸气”,管官像不像、直不直。别人说看起来像画麻,或看起来像在画芦,我又能奈他何?交人盆栽如果也这样“不拘常法”、“不落时趋”,纯粹表现“胸中逸气”,自然可以做得清新脱俗、充满个性而又生趣盎然了。

倪再沁先生在谈到“美感的移情作用”时,曾以一个美术系学生,想模仿三幅画鸡的名画去做比较。(参见倪再沁著《美感的探险》,典藏艺术家庭股份有限公司出版 )第一幅是徐悲鸿的鸡(如图6)。画得很像,造形变化生动,笔墨驾驭纯熟,但“看起来却像标本”,这是以“形似”取胜,想模仿并不难。第二幅是齐白石的鸡(如图7)。看起来英武饱满、神气活现,笔墨里饱含丰富的内在生命,可以称得上“形神俱足”,想要模仿就较难了。第三幅是林风眠的鸡(如图8)。这幅鸡夸张鸡首鸡尾鸡爪,却凝缩鸡身。不在乎外在形貌,不管比例是否酷似公鸡,却将公鸡雄纠纠气昂昂的雄伟气势纯化到极致。笔触简洁、背景单纯,更凸显公鸡昂首阔步、目中无人的特质,而林风眠孤傲的性格也呈现出来了。这样的鸡“得意忘形”,是学不来的,想模仿,“是碰不得的”。

这三幅鸡画,正好用来见证“四品”中的“妙品”、“神品”、“逸品”。徐悲鸿的鸡,以“形似”取胜,是“妙品”,齐白石的鸡,“形神俱足”,是“神品”;林风眠的鸡,“得意忘形”、“不拘常法”又“笔简形具”,就是“逸品”了。“逸品”当然不是模仿得来的,可以模仿就不“逸”了。董其昌说:“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丘壑内营,成立鄞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林风目民的才情、个性,我们学不来,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样多读、多看、多想,使自己脱俗超逸、内蕴饱满,是可以修行得来的。

盆景是“时间的艺术”,也是素材本身自有生命,能够“自我成长的艺术”。一件感人的盆景作品,除了作者数十年的培植“年功”之外,也要加上盆树本身成长调适的“自性”,在主客合一相互交融中,才能展现丰神气韵。且因为盆树有生命能成长,作者的培植历程也将永无止境,只要盆树活着,就需持续创作,所以盆景又是“永不停顿的艺术”。在这段没有停顿的盆树生涯中,免不了会有变更树主或换手创作的情况。做为一个继承者,要如何读懂盆树的个性,表现盆树的气韵,再现盆树的风华,原本就是极大的挑战。如果有幸遇到清高简素,散发逸气的“文人盆栽”,感动震撼之余,要如何恰如其分地承先启后――以自己的逸气去和盆树的逸气同步共振――将是更大的课题。创作“文人气”的盆景,固然要“由人之逸向树之逸”去呈现,继承“文人气”的盆景,又何尝不也要以人之逸,去发现树之逸,进而表现树之逸呢?

郑板桥在《体画》一文提到画竹意境的创造经过三个阶段:由“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再到“手中之竹”。(参见叶朗著《中国美学史大纲》下册,沧浪出版社出版)“文人盆栽”的创作与继承,也不外这三个阶段。在“眼中之竹”的阶段,作者要对造化的动静光影乃至虚空留白,全而观照,眼耳鼻舌身意,全方位去感受,才能“打开心眼,敬惜万物”,看到物象本身,也看到物象之外的意象。到了“胸中之竹”的阶段,由平日饱游饫看蓄积涵养而来的修行,把“自性修炼得如同一道泉源”,可以源源不绝,随取随有,不假外求。将“眼中之竹”的意象,融铸剪裁,丢繁琐,丢谨细,澄汰渣滓,去芜存精,凝结成简逸清逸,直透幽微。在“手中之竹”的阶段,由“能格”入“妙格”。先是熟能生巧,进而由巧入拙。在技术掌握上,纯熟到化于无形。“纵手放意,无心而得。”(参见潘煊著《种活艺术的种子:朱铭美学观》,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9年版)这样就能将胸中的逸气,表现成盆树的飘逸超逸了。

一个盆景艺术家,手中也许同时拥有从“能品”“妙品”到“神品”“逸品”的各类盆景。在长期的培植创作生涯中,也往往有“能品”跃升为“妙品”,或“妙品”跃升为“神品”的美好经验。在这些充满欣趣的盆景生活里,最让人感到亲切有味的,恐怕还是那些“冗繁削尽留清瘦”的清高简素。这种逸趣横生的“文人盆栽”,虽不见得会在展览场上得大奖,也不见得会在交易场中卖到好价钱,却将是主人最钟爱,而观者看过之后,会折回来又再三玩味的珍品了(如图9、图10)。

(本文系由台湾“中华盆栽作家协会”与明道大学联合主办的2010景观园艺与盆栽研讨会交流论文。)(编辑/刘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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