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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母亲 | 莫言 · 贾平凹 · 阎连科

 昵称32229807 2021-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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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莫言

我出生于山东省高密县一个偏僻落后的乡村。5岁的时候,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艰难的岁月。生活留给我最初的记忆是母亲坐在一棵白花盛开的梨树下,用一根洗衣用的紫红色的棒槌,在一块白色的石头上,捶打野菜的情景。绿色的汁液流到地上,溅到母亲的胸前,空气中弥漫着野菜汁液苦涩的气味。那棒槌敲打野菜发出的声音,沉闷而潮湿,让我的心感到一阵阵地紧缩。
这是一个有声音、有颜色、有气味的画面,是我人生记忆的起点,也是我文学道路的起点。我用耳朵、鼻子、眼睛、身体来把握生活,来感受事物。储存在我脑海里的记忆,都是这样的有声音、有颜色、有气味、有形状的立体记忆,活生生的综合性形象。这种感受生活和记忆事物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我小说的面貌和特质。这个记忆的画面中更让我难以忘却的是,愁容满面的母亲,在辛苦地劳作时,嘴里竟然哼唱着一支小曲!当时,在我们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中,劳作最辛苦的是母亲,饥饿最严重的也是母亲。她一边捶打野菜一边哭泣才符合常理,但她不是哭泣而是歌唱,这一细节,直到今天,我也不能很好地理解它所包含的意义。
我母亲没读过书,不认识文字,她一生中遭受的苦难,真是难以尽述。战争、饥饿、疾病,在那样的苦难中,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她活下来,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她在饥肠辘辘、疾病缠身时还能歌唱?我在母亲生前,一直想跟她谈谈这个问题,但每次我都感到没有资格向母亲提问。有一段时间,村子里连续自杀了几个女人,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那时候我们家正是最艰难的时刻,父亲被人诬陷,家里存粮无多,母亲旧病复发,无钱医治。我总是担心母亲走上自寻短见的绝路。每当我下工归来时,一进门就要大声喊叫,只有听到母亲的回答时,心中才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有一次下工回来已是傍晚,母亲没有回答我的呼喊,我急忙跑到牛栏、磨房、厕所里去寻找,都没有母亲的踪影。我感到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不由地大声哭起来。这时,母亲从外边走了进来。母亲对我的哭泣非常不满,她认为一个人尤其是男人不应该随便哭泣。她追问我为什么哭。我含糊其词,不敢对她说出我的担忧。母亲理解了我的意思,她对我说:孩子,放心吧,阎王爷不叫我是不会去的!

母亲的话虽然腔调不高,但使我陡然获得了一种安全感和对于未来的希望。多少年后,当我回忆起母亲这句话时,心中更是充满了感动,这是一个母亲对她的忧心忡忡的儿子做出的庄严承诺。活下去,无论多么艰难也要活下去!现在,尽管母亲已经被阎王爷叫去了,但母亲这句话里所包含着的面对苦难挣扎着活下去的勇气,将永远伴随着我,激励着我。

我曾经从电视上看到过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画面:以色列重炮轰击贝鲁特后,滚滚的硝烟尚未散去,一个面容憔悴、身上沾满泥土的老太太便从屋子里搬出一个小箱子,箱子里盛着几根碧绿的黄瓜和几根碧绿的芹菜。她站在路边叫卖蔬菜。当记者把摄像机对准她时,她高高地举起拳头,嗓音嘶哑但异常坚定地说: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即使吃这里的沙土,我们也能活下去!

老太太的话让我感到惊心动魄,女人、母亲、土地、生命,这些伟大的概念在我脑海中翻腾着,使我感到了一种不可消灭的精神力量,这种即使吃着沙土也要活下去的信念,正是人类历尽劫难而生生不息的根本保证。这种对生命的珍惜和尊重,也正是文学的灵魂。

在那些饥饿的岁月里,我看到了许多因为饥饿而丧失了人格尊严的情景,譬如为了得到一块豆饼,一群孩子围着村里的粮食保管员学狗叫。保管员说,谁学得最像,豆饼就赏赐给谁。我也是那些学狗叫的孩子中的一个。大家都学得很像。保管员便把那块豆饼远远地掷了出去,孩子们蜂拥而上抢夺那块豆饼。这情景被我父亲看到眼里。回家后,父亲严厉地批评了我。爷爷也严厉地批评了我。爷爷对我说:嘴巴就是一个过道,无论是山珍海味,还是草根树皮,吃到肚子里都是一样的,何必为了一块豆饼而学狗叫呢?人应该有骨气!他们的话,当时并不能说服我,因为我知道山珍海味和草根树皮吃到肚子里并不一样!但我也感到了他们的话里有一种尊严,这是人的尊严,也是人的风度。人,不能像狗一样活着。

我的母亲教育我,人要忍受苦难,不屈不挠地活下去;我的父亲和爷爷又教育我人要有尊严地活着。他们的教育,尽管我当时并不能很好地理解,但也使我获得了一种面临重大事件时做出判断的价值标准。

饥饿的岁月使我体验和洞察了人性的复杂和单纯,使我认识到了人性的最低标准,使我看透了人的本质的某些方面,许多年后,当我拿起笔来写作的时候,这些体验,就成了我的宝贵资源,我的小说里之所以有那么多严酷的现实描写和对人性的黑暗毫不留情的剖析,是与过去的生活经验密不可分的。当然,在揭示社会黑暗和剖析人性残忍时,我也没有忘记人性中高贵的有尊严的一面,因为我的父母、祖父母和许多像他们一样的人,为我树立了光辉的榜样。这些普通人身上的宝贵品质,是一个民族能够在苦难中不堕落的根本保障。

写给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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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母亲

贾平凹

人活着的时候,只是事情多,不计较白天和黑夜。人一旦死了日子就堆起来:算一算,再有二十天,我妈就三周年了。
三年以前我每打喷嚏,总要说一句:这是谁想我呀?我妈爱说笑,就接茬说:谁想哩,妈想哩!这三年里,我的喷嚏尤其多,往往错过吃饭时间,熬夜太久,就要打喷嚏,喷嚏一打,便想到我妈了,认定是我妈还在牵挂我哩。
我妈在牵挂着我,她并不以为她已经死了,我更是觉得我妈还在,尤其我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家里,这种感觉就十分强烈。我常在写作时,突然能听到我妈在叫我,叫得很真切,一听到叫声我便习惯地朝右边扭过头去。从前我妈坐在右边那个房间的床头上,我一伏案写作,她就不再走动,也不出声,却要一眼一眼看着我,看得时间久了,她要叫我一声,然后说:世上的字你能写完吗,出去转转么。现在,每听到我妈叫我,我就放下笔走进那个房间, 当然是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却要立上半天,自言自语我妈是来了。或许,她在逗我,故意藏到挂在墙上的她那张照片里,我便给照片前的香炉里上香,要说上一句:我不累。
三周年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乡下的风俗是要办一场仪式的,我准备着香烛花果,就要去坟上,现实告诉着我,妈是死了,我在地上,她在地下,阴阳两隔,母子再也难以相见,顿时热泪肆流,长声哭泣啊。
2010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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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的母亲

阎连科

倏忽之间,兵已做了十四个春秋,每遇了过年,就念着回家。急慌慌写一封家信,告母亲说,我要回家过年,仿佛超常的喜事。母亲这时候,便拿着那信,去找人念了,回来路上,逢人就说,连科要回来过年了,仿佛超常的喜事。接着,过年的计划全都变了,肉要多割些,馍要多蒸些,扁食的馅儿要多剁些。

做这些事情时,母亲的陈病就犯了,眼又涩又疼,各骨关节被刀碎了一样。可她脸上总是笑意充盈着,挖空儿到镇上的车站,一辆一辆望那从洛阳开来的长途客车。车很多,一辆又一辆地开来;人也很多,一涌一涌地挤下。她终于没有找到她的儿子,低着头回家,夕阳如烧红的铁板样烤压着她的后背。熟人问说哪儿去了?她说年过到头上了,却忘了买一包味精。那人又说味精不是肉,少了也就少了。母亲说,我孩娃回来过年,怎能没了味精呢。

回到家,母亲草草准备了一顿夜饭,让人吃着,身上又酸又疼,舀了饭,又将碗推下,上床早早睡了。然却一夜没有合眼,在床上翻着等那天亮。天又迟迟不亮,就索性起来,到灶房把菜刀小心地剁出一串烦乱的响音。剁着剁着,案板上就铺了光色,母亲就又往镇上车站去了,以为我是昨晚住了洛阳,今早儿会坐头班车回家……

这样接了三朝五日,真正开始忙年了。母亲要洗菜、煮肉、发面、扫房屋,请人写对联,到山坡采折柏枝,着实挖不出空来,就委派她身边邻舍的孩娃,一群着到车站等候。

待孩娃们再也感觉不到新鲜,母亲也就委派不动他们了。那车站上就冷清许多,忽然间仿佛荒野了。可就这时候,我携着孩子,领着妻子,从那一趟客车上下了来,踩着那换成了水泥的街路,激动着穿过街去,回到了家里。推开门时,母亲正围着围裙在灶房忙着,或在院落剥玉蜀穗儿喂鸡,再或趴在缝纫机上替人赶做过年的新衣。而无论忙着什么事情,那块自染的土蓝围裙总是要在腰上系着。这时候看见我、妻和孩子,便略微一怔,过来抱了她的孙子,脸上映出难得有一次的红润,说你们外面忙,火车上人又多,回不来就不要回了,谁让你们赶着回来过年呢?明年再也不要回了!

妻不是农村的人,她一生受到的是和农村文化截然不同的教育,甚至和她同样的城里人相比,那教育也很独僻,所以与乡村的文化和习俗,她是坚决地格格不入。每次回家,打算着初六返回,初二她便焚心地急。今年过年,我独自同孩子回了,且提早写信,明确日期:腊月三十回家,午时到洛阳,下午晌半到镇上。一切都准时得少见。长途客车颠到镇上时,我问孩子:

“见了奶奶你怎么办?”

“让奶奶抱着。”

“说啥?”

“说奶奶好,我想你。”

“还说啥?

“说妈妈上班回不来,妈妈让我问奶奶好。”

“还怎样?”

“过年不要奶奶的压岁钱。”

这就到了镇上。镇上依如往年,路两边摆有烟酒摊、水果摊、花炮摊。商店的门依然地开着,仿佛十四年未曾关过。时候已贴近了大年,采买的人都已买过,卖主们也只等那忘买了什么的粗心人突然光顾。街上是一种年前的冷清,想必大人们忙着,孩娃也在家忙着。我拉着孩子下了汽车,四顾着找寻,除了夕阳的光照,便是摊贩收货回家的从容,还有麻雀在路口树上孤独的啁啾。

没有找到我的母亲。

孩子说:“你不是说奶奶在车站接我吗?”

我说:“奶奶接厌了,不来啦。”

我牵着孩子的小手,背着行李从街上穿过。行李沉极,全是过年的客品:酒、烟、水果糖、糕点、麦乳精、罐头和孩子穿小了或款式过时了却照样新着能穿的小衣。我期望能碰到一位熟人,替我背上一程,可一直到家,未曾见了哪个村人。推开家门的时候,母亲正围着那块围裙,在房檐下搅着面糊。孩子如期地高唤了一声奶奶,母亲的手僵了一下,抬起头来,欲笑时却又正色,问就你和孩子回来了?我说孩子他妈厂里不放假。母亲脸上就要润出的喜红不见了,她慢慢走下台阶,我以为她要抱孩子,可她却只过来摸摸孩子的头,说长高了,奶奶老了,抱不动了。

到这时,我果真发现母亲老了,白发参半了。孩子也真的长高了,已经到了他奶奶的齐腰。我很受惊吓,仿佛母亲的衰老和孩子的长成都是母亲语后突然间的事。跟着母亲,默默地走进上房,七步八步的路,也使我突然明白,我已经走完了三十三年的人生。

我说母亲,“你怎的也不去车站接我们?”

母亲说:“知道你们哪天哪一阵到家,我就可以在家给你们按时烧饭了,不用接了。”

说话时,母亲用身子挨着她的孙子,把面糊在他的头上搅得很快。她问:

“在家住几天?”

我说:“过完正月十五。”

她说:“半个月?”

我说:“十六天。”

“当兵十多年,你还从没在家住够过这么长时间哩。”母亲这样说着,就往灶房去了,小小一阵后,端来了两碗鸡蛋面汤,让我和孩子吃着,自己去擀叶儿包了扁食。接下,就是帮母亲贴对联,插柏枝,放鞭炮……

鞭炮的鸣炸,宣告说大年正式开始了。

夜里,我抱着睡热的孩子陪母亲熬年,母亲说了许多村中的事情,说谁谁家的女儿出嫁了,家里给陪嫁了一个电视机;说谁谁家的孩娃考上大学了,家里供养不起,就不上了。最后就说我的那个姑死时病得多么的重,村里哪个人刚四十就得了癌症,话到这儿时,母亲看了一眼桌上摆的父亲的遗像。我便说娘,你独自在家寂寞,不妨信信佛教、基督教,信迷信也行,同别人一道,上山找找神,庙里烧烧香,不说花钱,来回跑跑身体会好些。

母亲说,“我都试过,那些全是假的,信不进去。”

再就不说了,夜也深了进去,森森地黑着,便都静静地睡下。来日,我绝早起床,放了初一鞭,先将下好的饺子端给神位,又将另一碗端到娘的床前。娘吃后又睡,直睡到太阳走上窗面,才起来说天真好啊,过了个好年。初一这天,母亲依旧很忙,出出进进,不断把我带回的东西送给邻舍,回来时又不断用衣襟包一兜邻舍的东西,如花生、核桃、柿饼。趁母亲不在时,我看了母亲的过年准备,比任何一年都显丰盛,馍满着了两箱,油货堆了五盆,走亲戚的礼肉,一条条挂在半空,共七条。我有四个姑,三个舅,我算了,马不歇蹄走完这些亲戚,需我五天至六天。可在我夜间领着孩子去村里看了几个老人后,回来时母亲已把我的提包掏空又装满了。

她说:“你明天领着孩子走吧。”

我说:“走?我请了半月假啊。”

母亲说你走吧,过完初一就过完了年,你媳妇在外,你领着孩娃回来,这是不通道理的。你孩娃和孩娃妈,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过年咋样也不能分开的!

我说:“过完十五再走。”

母亲说:“你要不是孝子,你就过完十五走。”

一夜无话。来日母亲果真起床烧了早饭,叫醒我和孩子吃了,就提着行李将我们送往镇上了。这个年,是我三十三次过年,在家过得最短的一次,前计后算,也才满了一天,且走时,母亲交代,说明年别再回了,外面过年比家里热闹。

【本文选自阎连科《一个人的三条河》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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