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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熟悉的生活里折腾,去陌生的远方看风景

 曾瑞 2021-05-10


  

文丨曾瑞

   

1

此去贵州,不像旅游,更像探亲。九年前,小我一岁的老弟就结婚了。那时,我还在读高中。老弟初二辍学,去了温州打工。没想到,几年后,那个十九岁的少年,竟然要结婚了。他的结婚对象,是个贵州妹子。他们是在温州鞋厂里打工认识的,婚后,他们去了温州继续打工。老弟一直想挣大钱,不甘心打一辈子工,先后创过几次业,没创出什么名堂,赔了不少钱。近几年的金融危机,对温州鞋厂打击很大,许多工厂倒闭,没倒闭的也无法保证全年有事干,效益很差。老弟说,一年中,能有四个月有事干就不错了。因此,发不起工资。去年,他们两口子便回了贵州,承包了几十亩田地,种茶搞养殖。在广州折腾烦了,于是,我决定去贵州看看。

从广州到贵州,具体是到贵州的六盘水,距离还真不近。直达的火车只有两趟,一趟24个小时,一趟28个小时。动车要快,5个多小时就到了,可到的是贵阳,到了贵阳再转火车,还需要4个多小时的车程,才能到六盘水。飞机肯定更快,价格比卧铺也贵不了多少。但像我这样的穷人,出去旅个游已经够奢侈了,还坐飞机,那真是有点缺德。缺德的事,我不干。权衡之下,就选择了直达六盘水的火车。火车从广州出发,一路向西,途经三水南、肇庆等地,凡到一站,便停车,跟公交差不多。出广州,过广西,上贵州,火车穿行在崇山峻岭中,陌生的风景在窗外一闪而过。全程中,我几乎都躺在狭窄的床上看手机,手机频幕上是王小波的小说。躺在卧铺车厢里,读着王小波,时间哗啦啦就过了,传说中的六盘水轰隆隆就到了。

到六盘水,已经是下午。六盘水的天空,真蓝,蓝如翡翠。车站外的人很悠闲,围在广场上听光碟播放的山歌。无数小贩在卖各种小吃,微微的风中,香气弥漫。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城管来了。小贩们提着煤炉子,或是推着推车,四散而去。他们跑时,颔首弓背,龇牙咧嘴,牙齿咬着下嘴唇,眼睛四处瞄,犹如青天白日下满街跑的老鼠。他们的惊恐,在我看来,是那么滑稽。

老弟的岳父来接我。我们坐上去纳雍县的车。六点左右从六盘水出发,到达纳雍县左鸠嘎镇,已经是深夜。这个左鸠嘎是苗人的地盘,地名也是苗语。镇上住的全是汉人,苗人都住在山里。左鸠嘎的鸠,在当地读作黎,叫左黎嘎,这是苗语的音译。政府的人,硬要写成左鸠嘎,又要求民众读成左黎嘎。我觉得,这算是政府不顾事实的小小一例。半夜里,我到了左鸠嘎。左鸠嘎是个小镇,夜里声息全无,一片黑暗,跟深山里的乡村差不多。

2

在左鸠嘎呆了一个星期,没发生多少新鲜事,但也发生了一些事。跟老弟多年未见,我们谈的最多的是怎么挣钱。对于怎么挣钱,我很外行。因此,我也只配当个听众。老弟也跟我说到世道的艰难,创业的不易,还说到亲戚间的种种攀比以及没良心,很是感慨了一番。这一切,我都明白,但不想去深究。因为一深究,就会败坏情绪。有些事,权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闻而不深究。如此,便能感到活着还有一点乐趣。

老弟的儿子已经八岁了。八岁的侄子听说我要去,很是盼望,见了我,又有点害羞。见到他,我感到恍惚,也感到惊讶。他跟老弟小时候简直长得一模一样。看着他,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似乎又多了一个小弟。在他八岁的小脑袋里,究竟想着什么?当我开玩笑地问他在学校有没有女朋友时,他竟然害羞地回答有,搞得我哈哈大笑。现在的大部分父母,伙同学校的老师,都禁止自己的孩子谈恋爱,好像爱情是毒药,一旦沾上,就会万劫不复。一个孩子,要是对异性没感觉,我觉得很不正常。他/她对异性有感觉,成人却制止,这便是成人不正常。我告诉八岁的侄子,放开手去喜欢一个小女生吧。他就笑。当然,他们这不叫爱情,只是对彼此有好感。终有一天,他会明白爱情是什么。希望我老弟,不要禁止自己的儿子谈恋爱。人活着没什么纯粹的乐趣,爱情可算是一种。长大之后,就连爱情也失去了曾经的美好。十四岁到二十五岁之间,就得谈恋爱,不然,青春都浪费了。

去的第二天,老弟的岳父杀了只大公鸡。我以为是要炖汤,没想到大卸八块的鸡肉被串起来了。弟媳在切土豆片,很厚的土豆片,也串了起来。一切准备就绪,我才知道是要去山上烧烤。没想到,他们这么有情调。左鸠嘎四面是山,小镇坐落在小小的盆地里。走上山顶,老弟的岳父指着山下的镇子说,这种地形,当地人叫群猪下坝。群猪下坝,我头一次听说这样的叫法,还真新鲜。只是,在镇上,我没看见猪,只有零星的几个人,上到山顶,连人也见不到,除了乱七八糟的房屋。短短的几天时间,老弟的岳父杀了四只鸡,两只炖汤,两只串了去山上烧烤。那些鸡,就这么不明所以地被宰杀了,然后被我们吃掉。

在山上烧烤时,八岁的侄子要带我去见麻蝼子。我已经多年没听过谁对我说到麻蝼子,顿感亲切。麻蝼子就是蝌蚪。我回到方言中,走进八岁的童年,跟他一起去见田里的麻蝼子,感觉就像沿着时间往回走,回到远去的旧时光。田里一片荒芜,长满野草。我们走到田中间,站在小水凼边。水凼里满是黑色的麻蝼子。侄子异常兴奋,比我容易激动,因为这个世界处处让他惊讶。

水凼边,有拳头大小的水洼,里面也有麻蝼子,几乎没有水了。这些人脚或是牛脚踩出的水洼,便是麻蝼子的全部世界。眼看洼水干枯,它们不会跳到邻近的水凼。它们肯定不知道,在水洼外,还有一个水凼。它们肯定也不知道,水凼其实很小,比水凼更大的是荒芜的干田。干田坐落在山洼里。山洼在蓝天下,被太阳晒着,水迟早会被晒干。它们肯定没有危机感。水一干,它们便不明所以地死掉。很多已经死掉,有些还在残剩的水里活着,活得很好。

田边有水管,侄子拉过来,给即将干枯的水洼注满水。他这小小的动作,对麻蝼子而言,无异于救世主。在他这么做时,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濒死的麻蝼子又在水中游动起来,它们不会抬头,不会看见一个八岁的孩子正在成为救世主。我抬头看着天空,也什么都没看见。关于这件小事,我就联想到了人类的生存处境。我想的的确比较多。

3

左鸠嘎是苗人的地盘,我当然想去看看苗寨,还想看看苗族的美女。岳父大人带路,我们就出发了。贵州毕竟是高原,紫外线很强,阳光犹如金针,刺痛着皮肤。我们顶着太阳爬山。山中寂静,山路清幽。树林里偶有房屋,多已倒塌,无人居住。屋边的樱桃树上结着樱桃,我们顺手摘来,放口大吃。杏树上结着杏子,杏子还未成熟,我们只是仰头望了望。土豆地里一片青绿,土豆不能当水果吃,我看都懒得看。一圈走下来,房屋见了不少,多是水泥结构的平房,房顶上装饰着牛角,那就是苗族的标志。

村寨里几乎没人,死气沉沉的,连狗都不发出叫声。到处都很安静。走在无人的乡村路上,我感到,安静简直就是一种暴力,迫使一切发不出声音,也将发出的一点声音吞噬。偶尔见到的人,都是妇女和老人。他们都不说话,只是没精打采地望你几眼。私下里,我问老弟,苗族有美女吗?老弟说,有,都出去了。当夜,我的脸上和手臂,便阵阵灼痛。一天后,脸上开始脱皮。这便是我想去看苗族美女而付出的代价。看到了也值,偏偏没看到,真是亏大了。因此,我对苗族美女失去了兴趣。

左鸠嘎镇没什么历史,上推二十年,那里不过是一片黄土,属于群猪下坝的地方。镇上唯一气派之处,是英雄广场。该英雄名叫刘兴文,是苗人,参加过朝鲜战争,战死了,死时才十七岁。广场挺大,有刘兴文的塑像。我想,要是有更拿得出手的历史人物,刘兴文可能就不会那么风光了。据弟媳说,还有一个人,参加过越战,也是十七岁那年,战死了,却没人为他修建英雄广场。越战应该没有英雄吧。

左鸠嘎穷人多,他们懒散,无知,好攀比,很势力,一旦有几个钱,就瞧不起人。广大的中国乡村,到处一般同。左鸠嘎的人大部分出门打工去了,年轻人和美女,几乎成了稀有动物。广大的中国乡村,到处一般同。在左鸠嘎人眼中,只要灾难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会幸灾乐祸。比如有人得了艾滋病,他们避之唯恐不及,又拿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谈得哈哈大笑。广大的中国乡村,到处一般同。他们眼里只有钱。有一家,儿子结婚不久,做父亲的就死了,棺材刚刚抬出门,做母亲的便挥着扫把扫地,叹息说,这次没有上次收的钱多。在他们眼里,钱比命重要。广大的中国乡村,到处一般同。

就是在这样一个没有历史,人很势力的左鸠嘎,有人自称十多年前捡到了一件宝贝。该宝贝是一个碗,碗底有字。此前,老弟特意拍照发给我,让我认认是什么字。碗底的字很模糊,是小篆,很难辨认。我便去网上搜,看看古时候有过哪些碗方面的宝物。这一搜,就搜到了。此种碗不得了,是乾隆年制的,被称为什么“乾隆孝粉”碗,价值几百万。价值昂贵,因此仿品很多。那人捡到的碗,依我的眼光看来,不像真的。老弟想搞到手。我便给他出主意。那人非高价不卖,很是难搞,想看一次都难。去到那边,老弟便带我去见识了那个碗。

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没文化,不识字,听说我从广州远道而来,便很配合地拿出了碗,却表现得非常谨慎。他很想知道碗底刻着什么字。我便如实告诉了他。听说是乾隆年间的东西,他顿时目露精光。同时,我又把网上的真品图片给他看,叫他对比。一番洗脑之后,我明确指出,此碗不是真品,绝对是假货。主人也跟着附和,承认肯定不是真品。我的目的,是让他忐忑。看后,我告诉老弟,再也别去问那个碗了。我还说,这叫欲擒故纵。妈的,为了个破碗,我已经在用计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干这种骗人的事,真是其乐无穷。

左鸠嘎可能不会出土什么文物,本地特产倒是不少,尤其多的是核桃,山上还长着不少药材。有天下午,我们便去山上挖土人参。刚开始,我有点不相信。弟媳带路,我们走上一片山坡。弟媳指着坡坎上的一丛绿叶说,这就是土人参。老弟便挖,就挖出了大指母粗的根茎,造型很像人参。这下我才相信了。在坡坎上,挖出了十多根。我以为满山到处都是,再找,却毫无收获。弟媳摘一张芭蕉叶,裹了土人参。我们谈笑而归。土人参可以煲汤,炖鸡最好。我以为弟媳会用来炖鸡,而鸡汤中,毫无土人参的影子。我还在想,她把土人参弄哪儿去了。临走那天晚上,她说,我把土人参晒干了,哥你带回去。顿时,搞得我挺感动。她还特地去买核桃,弄了一大袋要我带回来。我们曾经是陌生人,现在成了亲人。这人世间的事,想想,真觉得不可思议,让人莫名的感动。

4

临走前几天,我们去了一个正在开发的旅游景点,叫天生桥。贵州是喀斯特地貌,多溶洞和天生桥。天生桥在当地人心目中,可是圣地。每年二月十五和三月三,会去赶花场。据说,花场很热闹,人山人海的,还有歌舞表演,最出名的是芦笙舞。可惜,如此盛会,我没有碰上。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到了天生桥。

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一方山川风水,在蓝天下,展示着亘古不变的壮美。站在悬崖上,远望天生桥,俯瞰崖下的一片森林,实在令人心旷神怡。我们踩着山中小路,慢步下山,下到山底,又踩着石板路,一直走到天生桥下。桥高几百丈,自生而成,蔚为壮观。桥下有流水,有树木,形成一条巨大的山谷。谷中乱石嶙峋。流水响在乱石间,击出水花,流成瀑布,汇成水潭。潭水不深,绿如树叶,清可见底。山谷渐渐收缩,缩成峡谷。峡谷很狭,两面对立的悬崖相距顶多两米。谷道皆为青石,被流水冲刷成槽。水倾泻而下,冲进谷底的水潭。坐在谷口看水,绿霞霞的水潭,轰隆作响,我感到阵阵发寒。

我想,这天生桥,以及桥下的山谷与沟槽,应该是上古时期冰川活动造成的自然奇观。大自然的力量真是太强大了,面对如此强大的力量,我们唯有惊叹和敬畏。我和老弟踩着乱石,涉过流水,爬到桥底。坐在石头上仰望两面的悬崖,仰望桥底铅红色的石块,顿时,人就变小了。除了惊叹与敬畏,我不知道还能表达什么别的。山川有大美而不言,我又何需多说。

看了桥下,我们又爬上山,坐车去看桥上。车行中,经过一个苗寨。所谓苗寨,全是水泥红砖结构的平房,墙面刷成泥红色,屋顶装饰着水泥做成的牛角。有些墙上还画着画,一群苗人手拉手,欢天喜地的样子,画得很粗糙。屋前屋后,泥沙成堆,垃圾满地。整个村寨,毫无美感,极不协调。听说,这是政府为了把天生桥打造成知名旅游景点,而斥资修建的。从广州大老远跑到贵州,我的确想看看原始而古朴的苗寨,可惜已经不存在。中国的广大乡村,处处都建的跟城市差不多,传统的建筑荡然无存,这真是一大损失和悲哀。而所谓的乡村城镇化,不过是让乡村越来越不伦不类,与四面的山水不协调,失去了乡村本身的美。

穿过不伦不类的苗寨,我们到了天生桥上。桥上就是公路,两边设有护栏。我们翻过护栏,趴在岩石上,俯瞰桥底。天啦,只看一眼,我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犹如闪电传遍全身,全身一阵哆嗦,不敢再看了。同行的有个家伙很大胆,竟然探出半截身子,侧面而卧,举着手机自拍。为了自拍,那家伙也是够拼的。站在桥上,俯瞰山谷。山谷很开阔,犹如一个巨大的天坑,里面是莽苍苍的森林。这巨大的山谷一路收缩,穿过天生桥,竟然缩成只有两米多宽的沟槽。想想,大自然的力量是多么神奇,多么强大。在桥上停留了十几分钟,我们就走了。这亘古不变的风景,即将商业化的风景,别人看过的风景,我跑来看一次,仅此而已。

5

然后是归程。从左鸠嘎到六盘水,没有班车,只有私人的面包车。老弟送我。早上七点,我们便坐上了前往六盘水的面包车。侄子刚起床,睡眼惺忪,还没来得及跟他道别,面包车已经走了。透过面包车后面的玻璃,我看见侄子在找我。车上的玻璃,将我隐藏在正在奔跑的车内,他根本看不见我。我却可以看见他。他幼小的身子,站在弟媳身前,盯着正在离开的面包车。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感到离别的悲伤。我不悲伤,却忍不住几次回头,只为了看看侄子和弟媳越来越小的身影。在六盘水,我住了一晚,老弟陪着我。次日清晨,我们又挥手而别。

回广州,我选择了去贵阳转车。在前往贵阳的火车上,我遇到了一个苗族美女。该美女在六盘水读大学,即将毕业,毕业后要当教师。跟她聊天,我才知道,六盘水是六枝、盘县、水城的合称,跟武汉是武昌和汉口的合称一样。她娴静温和,沉稳大方,很是健谈。当然,我也蛮好奇,问了许多关于苗族的问题。她一一回答。我们聊到苗人的远古祖先蚩尤和刑天,聊到苗人的巫师,聊到婚丧嫁娶的习俗,聊到八卦和风水,等等,聊得很多。

她会苗语。我还特地向她学。她教了很多句,我只记住了一个词汇——“浪旮”,意思是吃饭。她说,再过几代有可能就没人会说苗语了。我又问她苗名。她有点不愿告诉我,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我坚持要知道。她才告诉我,自己的苗名叫“阿丢灿”。我对她说,目前为止我只见过一个苗人。她问我在哪里见的。我说在火车上,名叫“阿丢灿”。她便有点羞涩的笑了。车到贵阳,我跟这位“阿丢灿”挥手道别,打车去贵阳北站,然后坐上前往广州的动车。

动车以240的时速,穿越在崇山峻岭中。车行到广州肇庆,已是黄昏。透过车窗,我看见几个妇女站在屋前对着飞驰的动车拍照。夕阳衔山,暮色渐浓,一列动车披着晚霞飞驰而来,这一定是不错的风景。我也成了风景的一部分。那些妇女肯定不会知道,在我眼中,她们以及身后的乡村,也是一道风景。远在云贵高原上的左鸠嘎,那里的草木,山川,贫穷,破败,人心,艾滋病,等等,都只是我记忆中的风景。但我又知道,在那风景里,除了山川日月,便是人间的尔虞我诈。为了生存,我们都在这大地上折腾,折腾烦了,就换个地方去看看风景,然后回到熟悉的生活里继续折腾。

2016-5-12  写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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