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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正好下河游泳抓鱼丨《山野童年》选读

 曾瑞 2021-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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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瑞

听我妈说,在她小时候,河里沟里稻田里,特别多鱼。坝子田有堰沟,常年流水。擦黑边,他们把堰沟一堵,在缺口上凳一只撮箕。次日天明,踩着露水悄悄走到缺口边,轻轻抓住撮箕系子猛劲一提,就是半撮箕鱼,拃把长一条条的,直在撮箕里蹦。
舅舅有次与人去一条湾里照黄鳝。那湾里埋有化生子,时常闹鬼,一般人白天都不敢去。他们一伙人胆子大,每人足足照了四五斤。往回走时,经过一条沟,电筒偶然朝沟里一霎,光闪闪的,舅舅心里嚇一跳,定睛细看,竟然是鱼。米把宽的沟里挤满了,密麻麻的黑背背,雪白的鳞直反光。他们过背篓撮,硬是撮了几背篓。
距外婆家不远有条河,叫胜口河。河道八九米宽,水也不深。河里的鱼更多。我妈小时候常跟村里人一起,到河边山上砍柴割藤子。她说,那些水塘里乌泱泱的全是鱼。砍柴割藤子之余,他们随随便便就能捉半背篓回去。
有一年,几个人沿河撒石灰,整条河的鱼遭了劫。我妈说,自从没见过那么多的鱼,水里白翻翻飘得没一匹缝,跟着河水一绺一绺往下流,大人小孩都去捡,根本捡不完。几天后,满河坝腥臭无比,臭气几个月不散。从此,河里的鱼就顿然少了。
在我小时候,河里沟里也多鱼,只是没我妈小时候那么多了。上山捉蛇,下河摸鱼,是我们最喜欢干的事。尤其摸鱼,因老师禁止,父母不让,更是激起我们的兴趣。我家在山上,隔河远。我爸轻易不准我们去河边,怕我们下河洗澡。村里的河虽不宽也不深,一些水塘里偶尔还是会淹死人。每到夏天,我爸经常扎咐:千万记到莫下河洗澡哦。放学站队,老师也会一遍遍提醒,叫我们放学赶紧回去,不要三邀四伙下河捉鱼摸虾。
有一次,我们在龙家湾瀑布下面水塘里摸虾。水不深,塘也不大,青黑色的小虾在水草间弹动,我们捉来只为好玩。一位老师是筒车坝的,跟我姑爷家住在同一个院子。他要从龙家坡上走山路,翻过铁麻子垭口回去,看见我们在沟底脚水塘里也没说什么。第二天站队,校长却点名批评了我们。
我家反背的黑山湾,当门的水井湾,再过去的大土湾和田湾,一条条山沟里也有水塘,却是没有鱼。沟里乱石嶙峋,沁水长流。夏天时节,我们常去翻盘夹子,小小的,炸来吃,焦黄松脆特别香。在一些山脚下的深水塘里,有“胖胖”。它学名叫石蚌,属于大型野生蛙类,体大肥胖,可长到斤把重,肉质细嫩鲜美,据说是目前所有蛙类中最好吃的,被誉为“百蛙之王”。这东西非常难捉,一旦发现有人靠近,纵身跳起米把高,扑通一声钻进水中岩壳壳里就躲了起来。
田湾的水发源于大湾,顺山势流下,在二表伯家的五丘田跟脚,有几个深水塘,尤其多“胖胖”。那一带非常险峻,密麻麻的牛王刺封住了,过路上下只听见水声轰鸣。任是大天干的七月,下面的水也不断。据说下面有天坑,一般人不敢下去。胡成哥胆子大,下去捉过“胖胖”,还捉到一条筷子长的鱼。那鱼乌黢黢的,长相奇特,没人认识,估计活了好几十年,都快成精了。
后来,他带我们也下去过。“胖胖”还有,鱼是再无踪影了。沟水平流一段,直坠悬崖,下面就是龙家湾。我只站在里面看了看,不敢走到悬崖边,听着轰隆隆的水响,脚下也不禁阵阵生寒。晚上做梦,还为跌落悬崖而猛然惊醒。
九八年涨大水,对门黑舅家一丘田冲气泡,滚滚泥浆直往山下沟里流。田里喂有泥鳅。泥鳅特别灵醒,又滑溜,平常我们想捉,它尾巴一摆就钻了,根本捉不到。大水过后,有次我们下沟,只见水里停满了泥鳅。它们虽然照样敏捷,却无泥巴可钻。我们下水,小心小心地过手捉,一天能捉几十条。我妈用酸萝卜酸辣子煮一锅,鲜美至极。
毕竟没住在河边,捉鱼我们缺乏经验。那时捉鱼的工具很原始,起先只有竹编的篓篓,上小下大,像个葫芦,我们叫鱼籇子。《诗经》里有:“敝笱在梁,其鱼唯唯。”这个“笱”,可能就类似于我们的鱼籇子。观察到哪一段鱼多,用石头拦住河水,把鱼籇子放在缺口处,从上游一路撵,然后飞快地跑去提起鱼籇子,鱼就在里面了。手法跟我妈他们用撮箕相差无几。后来才有街上买的网子,甚至打鱼器。
村中河里的鱼,主要有两种,一名白飘,一叫马口,都不大,只有拃把长的一条。白飘细长,背脊青黑,浑身白鳞。马口要大些,银灰带红,两侧竖起一道道蓝杠,看着挺威武。还有一种鱼,较小,通体暗黑,无鳞,常是躲在岩头下面不出来,我们称其为岩巴鱼,很少捉来吃。最好吃的鱼,应是黄牯头。据说,黄牯头跟岩巴鱼有些像,也常躲在岩壳壳里,颜色似黄鳝,较白飘马口都大,数量少,极难捉到。小时候,我从没见过这鱼,只听说它长着角,像牯牛一样会打人。竟然还有这样的鱼?
直到二〇〇九年,去到苏州幺姨家,我才第一次见到这鱼。她家住在太湖边,有几个养鱼场。有天,姨父说,给你弄了点好东西。一看,暗黄一条鱼,不大,头上冲起两根须子。他们叫昂丝鱼。猛然间,我明白到这就是传说中的黄牯头。其实,它并不威武。烧来吃,确实鲜美。
班上同学中,廖安怀捉鱼最厉害。他长得五大三粗的,有一身蛮力,成绩向来不好,也无心学习。据说,在娘胎里怀起时,他就很不安分,经常踢,弄得他妈很吃亏。他爸就希望,这家伙能安静点。所以,出生后给他取名安怀,但名字显然没有镇住他的野性。上山打猎,下河摸鱼,他最擅长。只见他在河里先是几跑几跳,将鱼赶进岩洼洼里,伸手进去几摸,就捉到手了。这一招因其过于简单,一般人难以做到。
中午午休时间长,我们经常下河去捉鱼。太阳当顶正晒人,河里波光粼粼。两岸的树在风里摇着叶子,细草微微拂动。点水雀叽呤叽呤叫着,点头闪尾,从水中阴凉处的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它或许也在捉鱼吧。我们散开,篙着水走。廖安怀眼尖,水流那么急,河中石头又跟鱼背一样是青黑色,他仍能发现鱼。我们照常走着,没发现任何异样,只见他突然几跑几跳,一个人也能把鱼围追堵截进岩洼洼里,下手几摸,又捉到手了。整个中午,我们跟在一旁,不过是看他在水里的表演。
鱼最多的,是在那些凼凼里。学校上面童家院子底脚有个转角凼,学校下面华青家屋坎脚有个牛角凼,米把深的水里,鱼都特别多。没有工具,深水里的鱼是很难捉到的。像廖安怀这样的捉鱼高手,也奈何不得。我们就在岸边挥手顿脚发出“呿呿”声,试图将鱼赶到浅水处。村里有句骂人话:刷尖尖脑壳屎肚子,没得卵用。鱼正是刷尖尖脑壳屎肚子,它们可不笨,只在深水里一圈圈打转,绝不出去。我们赶一阵,不过是临渊羡慕罢了。
真正有趣的捉鱼,不是在我们自己村里,而是在外婆家那边。我们村属于二高山,多峭峰险岭浅沟深壑,一条河小小的,鱼虾总有限。外婆家在野鸡滩的浪坝,是低山地区,一坝一坝的田,水系丰足,鱼虾也就特别多。尤其在姑嘎嘎家那边,田边寻常水沟里,都满是鱼。虽远远不如我妈小时候那么多,但已足够我们惊讶了。
姑嘎嘎是外公的妹妹,嫁在曹家湾红旗大队,走路二十几分钟就能到。三个姨都大了,嫁人的嫁人,打工的打工,常年不在家。姑嘎公的弟弟也有三个孩子,与我们一般大。大女儿叫春梅,在读初中了,长身瘦条瓜子脸,很漂亮。当时她家穷,虽是穿得破破烂烂,也无损于她的美。我是看见她才发现,原来这世上有人随便穿块破布,都那么好看。二女儿叫迎春,就差远了,简直不像一母所生。最小的是儿子,性情也和善。
我们一去,必在一起玩,伙着到当门槽田边水沟里去捉鱼。他们把捉鱼,叫做“喝鱼”。头一回听说,我丝毫不解。一个个拿着盆盆桶桶,甩手甩脚地走去。究竟要怎么“喝”呢?沟不宽,水却深,平展展的水面,不起一丝波纹,好像根本不流动,浑嘟嘟的不见底,也不见鱼。他们熟练地下水,在相隔五六米处垒泥巴,垒得稍稍高出水面,就用盆盆桶桶舀了水往外面倒。齐腰深的水一点一点的低,不一会儿就被“喝”干了。稀泥巴上,一条条鱼翻蹦着,直捡。竟然还可以这样捉鱼!
这鱼是鲫鱼,黑黑的,巴掌长,也有巴掌宽。“喝”干的一截沟里,足足能捡十几斤。姑嘎公是厨师,手艺非常好。破开的鲫鱼,肉质鲜嫩厚实,裹一层面粉,油锅里一走。再切酸萝卜酸辣子一炒,煮一锅酸菜鱼,酸辣鲜美,特别好吃,至今想起仍流口水。
沿着那条沟走,最里面有个洞,水即从洞中流出。洞外清溪急流,水较深,鱼更多。他们会自制鱼竿去钓。长长一截竹竿,鱼线上捆一个白色泡沫做浮漂,钩子是一根针烧红弯曲而成,挂一点曲曲儿,抛入水中,成群的鱼自会来咬食,把鱼竿一扯,一条鱼就破水而出了,直在阳光里闪。相比而言,我觉得这比“喝鱼”更有趣。
那个洞是人工开凿的,洞中上下四壁全是红色岩石,平直而进,不算长。不涨大水,洞里水不深,可涉水而走,几分钟就能穿洞而出。再翻山走一截,就到了朱沙溪,那是一条大河。沿河而下,十几分钟可到高拱桥,恩施到芭蕉的公路即从此穿过。如今,那河边的枫香坡,已开发成了旅游区。
姑嘎嘎家多是正月里拜年去一去,平素去得少。外婆家除了拜年,每年的寒暑假都会去。外公去世后,幺姨远嫁苏州,外婆独自一人在家,我们去了也只是上门看一看,多是待在隔壁舅舅家里。舅舅常年在外打工,舅母一人带着两个孩子,留守乡村。大的表弟与我们一般大,三兄弟在一起,常去燕湾砍柴、胜口河洗衣服,顺便捉鱼。
燕湾沟里没鱼,只有泥鳅,但基本捉不到。听我妈说,幺外公曾在这里捉过一只团鱼,用水桶绳捆了,准备拿去芭蕉街上卖。不想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水桶绳还在,团鱼早犟脱不知跑哪里去了。小时候,我们固执地认为,团鱼一定翻山过水,又跑回燕湾沟里了。所以,每次砍完柴,我们都去沟里仔仔细细找团鱼的影子。
两面是壁陡的茅草山,露出峭直如削的红岩。半崖之上,有个洼岩招招,叫燕子岩,里面有岩燕子做的窝。沟边多大如黄缸的石头,我们在上面刻字画画,躺着看天,只见一只只岩燕子回翔盘舞,渺小如豆的身影衬着蓝天白云。
胜口河当然更好玩,是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开阔,水大,鱼也多。对河两岸,一坝稻田,再是连绵的青山。人家都在绿树林里,露出的飞檐翘角泥墙黑瓦,好似龙隐云中的一鳞半爪。夏天很热,太阳火辣辣的晒着,整个乡村特别安静,似乎所有人都在家里乘凉打瞌睡。我们在树荫下洗衣服,河水哗哗流淌,透过树叶间筛下的阳光,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在水中浮动。洗完衣服,我们便沿河而下,或溯流而上,去捉鱼。
在河的顶上游,有一处地方叫乱石坎。那里水深塘阔,石大如屋,斧劈刀削一般壁立拔峰,直摩云天。苍黑悬崖上,一块突出岩石里有碗口大个洞,平常看去并无奇特,每当涨大水,便有一股水直冲而出,好似盘龙喷水,飞溅深塘。有一种鱼,半拃长,尾巴带红,平常绝没见过的,也从洞中被喷了出来。我们称其为红尾巴鱼,捉来吃,比白飘马口更有一种鲜美。
在河的下游,有处叫黄癫子凼凼,鱼特别多。据说,水里淹死过一个黄姓癫子,因此得名。那里三叠陡崖,奔流的河水到此顿然跌落,白沫飞溅,晶泡浮走,冲一段又跌落,迅疾猛烈之势,确实像发了癫。红色岩石久经冲刷,形成光滑槽口,两边浅水处还有孔洞石罅。其下一个大塘,绿霞霞的水,只见成群白飘马口闲游其中。
我们走到这里,从没想过要下去捉鱼,只是站在河堤上羡慕地看着。鱼们很安静,一圈一圈在水里游。见它们游到了塘边浅水处,我们赶紧扔一石头下去,咕咚一声,激起一点水花,一圈波纹而已。河边有栋木房子,有个小女孩,跟表弟是同班同学。见我们趴在河堤上看鱼,她也会过来看看。但我们之间总是隔着一段距离,也不说话。大太阳底下,我们趴着看鱼,也能看半天。
有一回,我们篙着水走,到一僻静处,远远看见河边有几件白的绿的衣服。待我们快要走近时,一声尖叫,只见三个女孩从水里猛冲出来,抓了衣服就跑。其中一个就是她。她们都是光胴胴,浑身滴着水不巴一根丝,在六月的太阳下鱼鳞一样闪光,活像轻捷的羚羊,锐声叫着奔进了河边的小树林里。
读初中时,这女孩又跟我弟同班。她家里有很多武侠小说,常借给我弟看,我弟又转给我看。他们互有好感,渐渐生情。那些书,激起我弟对远方的强烈好奇,十五岁的他硬是辍学去了温州,过早地踏入了社会。后来,那女孩还去找过他,我弟已经结婚了。两人在不懂爱的年纪,似乎遇到了爱情,而一旦错过,便是一生。
黄癫子凼凼里,也有人洗澡,是一些较大的孩子,有的表弟还认识。他们水性极好,胆子也大,竟从河水跌落处跳下,被急流一路冲进塘里,一次次冲下又跑回去再跳,看着都刺激。塘里的鱼捉不到,只能炸。他们在小店里买来拃把长的大炮,点了引子,往水里一扔,呯砰一声闷响,只见一股水波四面扩张,又直往上冲,在水面碎开。水中各处扔了大炮炸过,一条条鱼被震晕了,翻白飘在水里,他们就纵身扑下去捡。有一次,他们用罐头瓶子筑了火药,安一截雷管,点火后扔下去,轰隆一声巨响后,满塘都是白翻翻的鱼。
小时候,我们听舅舅说过一个故事。胜口河半山上,有处竹家坡,坡上一坦平地,有个寨子,全是竹家人。寨子四周遍地水竹,蓊蓊郁郁,翠色成林。水竹林里,有个岩洞。洞口不大,容一人进入。进数丈,洞内渐宽,大如广场,可容数千人。洞中有洞,错综复杂。洞内世界,真可谓别有洞天。
忽一日,跑来一群棒老二,为首的人称甘炸鱼,占洞为王。棒老二们白天在外打家劫舍,晚上回洞内花天酒地。寨里人不得安宁,深恶痛绝,又莫可奈何。后来,棒老二开始强占寨中姑娘,人们再无可忍,决定铲草除根。那天夜里,等棒老二们都归洞了,喝得大醉后,人们搬出铁锅,堵住洞口。一连堵上七口铁锅,再填树木土石。又堵七口铁锅,继续填树木土石。如是反复,直至铁桶般堵死。
个把月后,寨里有人去几里外山根脚取石料打猪槽,听到崖上隐隐传来呼救声,不见人影。这肯定是没死的棒老二,穿洞到此,有出口,奈何悬崖峭壁,不得下,就喊救命。他赶紧回去说了,寨里人也吓一跳,四处去找,生怕有出口,没死的棒老二出来了报复。遍山遍野找过,都没有,他们才放心了。
不几年,寨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遭了瘟一样,一个接一个的死。后来,没死的不敢再住,也都搬走了。几十年后,茂林修竹中,寸砖片瓦皆无,已是荒山野岭。当年所堵洞口,也无人知其所在。舅舅说,里面肯定有金银珠宝,只要发现了洞口,挖进去,那就真发了。小时候,除了在胜口河里捉鱼,我们还上山去找过。莽苍苍的树林里,什么都没寻见。
每年夏天,学校老师几乎天天强调安全,不准我们下河捉鱼。我们哪里听。有天早上,我们到得早,又在河边捉鱼。只见校长背个喷雾器样的黑家伙,脚穿胶靴,左手提个红色胶桶,右手持一根喷雾器杆样的东西伸在水里,从上游幽幽而下。走到我们身边,我们才看清,那根杆伸进水里,一条条的鱼就自动翻了漂起来,只用舀子一舀,顺手就倒进胶桶里了。这样捉鱼也太容易了!
我们站在河边目瞪口呆地看着。校长不打话,从我们身边过去时,像是没看见我们一样,一双眼睛只是盯着水里,背上的黑家伙像个炸药包,伸进水里的杆子好似魔鬼的手,沿河一路“捉”下去。望着校长渐渐远去的背影,廖安怀突然骂了一句:狗日的,像他这样捉鱼,河里的鱼迟早要绝!

本文原标题《其鱼唯唯》,选自散文集《山野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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