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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期B/匡燮散文连载《我的起源》28《堂叔和堂姑》下/轩诚清读

 ljian21 2021-05-10

上期结尾:

以上是我对堂姑们的点滴记忆。事实上,我的这些众多堂姑,或长或短,或胖或瘦,或活泼或沉稳,出嫁前,同处于大大的一所窑院里,喜怒哀乐,熙熙攘攘,虽不及《红楼梦》大观园里的那群女孩子的文质兰趣,却也是一片田野间的似锦繁华。但我的叙述是太过简略些了。可在接下来,我要叙述对堂叔们的记忆时,与堂姑比起来或许会要多一些细节和铺陈呢。


《我与世界》第一部 

《我的起源》“未勒的碑文”八 

堂叔和堂姑(下)

但在记忆的检索中,发现我对三叔和九叔的记忆还是较为简单。三叔是五爷的大儿子,一生务农,娴于耕作,尤熟赶大车。他家里只有牛车,却记得他赶马车的模样,骡子驾辕,两匹马拉捎,在进村转弯时,还依然高坐车上,徐徐地挥动着长长的马鞭,一边“吁,吁”地喝令着骡子马的使转进退,很是得心应手。三叔一副紫堂色的方脸,与人说话,脸常微微端起,脖子向一边拧着,很有些犟劲,是典型的邙山农民形象。九叔呢,是六爷的二儿子,去山西打铁,很早就在那里安了家。他在老家时,十六七岁年纪,一个很朴实的农村青年。沟那边张家场有个张火炉,沟这边林家场,有个林庚臣。二人和九叔同样年纪,喜欢打架,割草时经常站在沟边上,和沟那边割草的娃娃相互扔石头,打对方。沟很深,石头扔过去不容易。这是一种技能,张火炉和林庚臣,每次都能扔过去,碰巧砸在对方头上了,砸得头破血流。本该是同村的,不知为什么九叔和这二人结了仇。下沟里割草,碰上就打起来。九叔一个人往往吃亏,但吃了亏也不给家里人说。

五叔是六爷的大儿子,也在山西打铁,因五婶在家,经常回来。我对他的记忆本是还要少些的。只是有一次,他路过我工作的小城,特地来看我,我很激动。那时正值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物资困难,没有什么好吃的。我便到饭店去炒菜。当时饭店不叫饭店叫食堂,食堂分国营和公私合营两种。我在国营食堂炒了盘豆腐,但食堂也没油,是用酱油炒的。五叔很是高兴,就觉得我对他招待热情。

后来我外甥女嫁到了我们村,公公就是沟那边的张火炉。我和姐姐都在陕西,母亲晚年便托外甥女照顾。一九八三年夏,母亲去世,我们郭家的人担心外甥女住在我们家不走,让沟那边张姓人家进了郭家地面,便有意要赶走她。这时,恰巧外甥女又做了件让郭家人气愤的事。原先爷爷和我住的那间小屋,是官屋,是放置祖先碑位的地方。不久前,房子塌了,祖先牌位被移走,外甥女便在废墟上养了只羊,被郭家人认为是件有辱祖先的事,遂成为赶走外甥女的口实。因五叔的脾气在堂叔中最暴烈,这件事便自是由他出头。于是,在我料理了母亲丧事,离开村子的那天早上,五叔突然在场上破口大骂起来。我一听骂声,也一时怒起,心想,母亲在日,一个连帮母亲打桶水的人都没有,母亲刚去世,就如此行事。一气之下便拂袖去了。数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回乡给祖父、母亲上坟,我去看五叔,跪下给他磕头,他笑迷迷坐着受礼。直夸我还似老样子没有改变。

还有八叔,因他出外谋生较早,在故乡的那段日子,我对他几乎没有印象。他也学的是镶牙手艺,学成后来西安安了家,这样才熟悉起来。八叔个子高大,谨慎小心,常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五十几岁就得绝症去世了。文革中我除了到他妹妹让姑家外,还到八叔的镶牙所去。他很勤劳,不停地工作着,见我来了,便一边忙手中活计,一边耐心和我聊天。八婶就站在旁边,问我吃饭了没有?我感到很温暖。八婶是八叔后娶的,先前的那个八婶在老家,和我更熟些,高洒洒的个儿,人极勤快,也忠厚,与我母亲关系极好。母亲叫她老八家,她叫母亲嫂子。他有个儿子叫忠勤,小时候,八婶下地劳动或做饭,母亲经常帮他看孩子。但八叔嫌八婶太老实,没文化,和他离了婚,娶了这个八婶。这个八婶,利洒,也厉害能干。八叔去世前,还来过我家一次,办什么事,我忘了。这次見过不久,八叔就去世了。

二叔是二爷的大儿子,做了一辈子的乡村教师,也可以说,在我父亲死后,二叔在堂叔中最有文化,中等个,方脸盘,在外村的学校当总务,每次从学校回来,一身干干净净,和颜悦色,不高声说话,但说话,口角会聚有两点白沫,显出二叔的精明和能说会道来。

我们村向西有条胡同,两岸高崖,中间走车走人,叫大胡同;向北也有条胡同,只能走人,叫小胡同。大胡同通向西小梵村里,小胡同通向我们村后的西岭上。村人的讲究是,比如奔丧的人,从岭上来的,下了岭就哭起来,边哭边向小胡同奔来。若是从西小梵来的,一挨大胡同就哭,边哭边向大胡同奔来。但这只指女人,不包括男人。男人是到了灵前才哭的。但爷爷去世时,二叔从学校赶回来,刚一来到大胡同西口,便大哭起来,边哭边往家赶,郭家的人都心里暗暗称赞:还是人家女子知书达理呐。这叫的是二叔的小名。

知书达理,再加上精明,是乡人对二叔的基本评价。

所以,村上婚丧嫁娶的此类有关传统意义的事,就都找二叔操办。母亲的丧事,就是二叔一手操办的。母亲的病,原不是什么夺命症侯,是夏日一般性的吃坏了肚子。我和姐姐没在跟前,外甥女照顾不周,乃至脱水才不治的。我回家时,母亲已是弥留之际,在坚持着等待我的归来。我带着儿子和小女儿跪在母亲床前,大声呼唤着,好一会,只见母亲的脸上泛起来一片红光,我意识到这是回光返照,便去找二叔,我一见二叔,说了句:“二叔,我妈不行了。”便哽咽起来。

二叔听罢,也不寒暄,直接说道:“你进门前,我刚去看过了,你妈明显是在等你哩。”

我忍住哽咽,说:“这就靠你了。”

他说:“这事你放心,有我呢。”就一一对我安排起来。


我自小离乡,对故乡人事早已陌生,但在二叔操持下,母亲的丧事如期结束。然也有不尽人意之处,主要是乡人欺生,以为我是在外挣钱回来的,便处处计较,扫墓用一束高粱穗干儿,要拿钱买,下葬时,踩坏了几棵青苗,要按棵赔钱,末了又偷去我借来的条凳和碗碟,诸如此类,使我感到了一种生疏与冷漠,我有些伤感,加之,临行的那天早上,五叔在场上指桑骂槐,破口大骂,使我气愤不已。当二叔赶来送我,我无礼地没有停步,他追上来时,我便决然说道:“我再也不回来了!”便扬长而去。二叔在身后大哭起来,说道:“咋成这样了,啊呀,咋弄成这样了嘛。”我只没有回头。

不久,我就后悔不该那样对待二叔。心想,乡人所以如此待我,并非一味刻薄,原本邻里间的帮衬是相互的,而我又帮衬过他们什么呢?何况二叔又那样尽心尽力,我怎么可以将一腔怨愤都撒在二叔身上呢?我后悔极了。也许在他看来,邻里间的贪占小利,原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离家太久,看不惯这些罢了。那年我再次回乡探望,特地带着礼去看望二叔,二叔见我,只是稀罕,为我备饭,让我吃酒,是他早忘了当年我的不肖了。

四叔是二叔的胞弟,过继给了三爷。推想过继的原因,或并非三爷无子,而是二爷丧偶,留下了小兄弟两个,一时顾不及也未可知。

四叔给我的印象同样深刻。

四叔不善言辞,老实巴交,却生得高个条好,直背蜂腰,脸上有棱有角,是这些堂兄弟中的美男子。而尤其他的没有文化,还一度成为了我的榜样。是这样,因哥哥病重,家里缺劳力,我便在家辍学放了牛,这其实正应了我的心意,我不想读书,一心只想耍玩。而母亲却硬要逼着我放牛时把书带上,一边放牛,一边读书。母亲的意思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出息。我便拿四叔做榜样,我说:“我四叔不识字,不也照样吃饭。”气的母亲拾起扫帚疙瘩,满院追着我打。四叔为人忠厚,一生勤苦,凡事忍让,不与人争,连一家人每顿吃饭也是如此。四婶说:“迟早你只要问他还吃不吃?,他就说他吃饱了,你说饭剩下了,不吃就喂猪了。他就说,剩下了?剩下了我就再吃点。”四婶说:“他这一辈子,你都不知道他啥时候吃饱了,啥时候没吃饱。”

我爷爷正当弥留之际,家族的所有人都守着不敢离开。可这天上午唯有四叔不在。我们乡间生长着一种药材,叫瓜轱辘蛋,长蔓,爬满了田堰,蔓上结一种园蛋蛋小瓜,这种果和根,皆可入药,镇上有专门收购这种药材的。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农村缺粮缺钱,人们就将它挖来去卖。四叔这天就是去挖瓜轱辘蛋根去了。不料下地不久,爷爷就去世了。四爷问四叔呢,有人说挖瓜轱辘蛋根去了,四爷大怒,骂四叔不孝。正骂中,四叔进门,四爷执鞭便打,口中骂道:“你伯死了,你还去挖瓜轱辘蛋,能卖几毛钱,没有这几毛钱,就穷死你了,咹?”这一追一骂,孝子们也不哭了,立即劝住四爷,拉走了四叔。事情才算了解结。

四叔命运不好,幼年丧母,中年丧妇,留下了两个女儿,一个叫簪,一个叫雪,簪妹小我数岁,与我二叔的女儿荏妹等几个大点儿的堂妹,在我每年假期回家,都到我家来,围着一盏煤油灯与我聊天,使人感到大观园里一群女孩儿就在灯下。四叔再娶,又生下一男多女。男孩儿叫茂森,长得虎头虎脑,每当堂妹们与我灯下聊天,他也夹在中间。茂森长到二十多岁当了司机,正当顺风顺水之际,因一次失火烧死了。四叔从此一蹶不振。过了几年,有消息说,四叔憨了,不认得人了。再几年,家乡来人,我问起四叔,来人说,已去了。那年春节,我回到故乡,后娶的四婶已年迈,老态龙钟地坐在门外墙角的阳坡里,我上前呈上送她的礼物,她还能认识我,显出高兴的样子,便要倚杖站起,我立即止住了。听说前几年四婶也去世了。


十叔,我一直叫他涛大得儿,对他记忆不仅深刻,而且温馨。

涛大得是三爷的二儿子,四叔的弟弟,四叔是过继的,实际上三爷的亲儿子就涛大得儿一个。我爷爷的祖父是哑巴,结果到第四代涛大得儿这儿又是个哑巴。但涛大得儿 喜欢说话,整日哇啦哇啦的不停,有时声高,有时声低,低着头,边走边哇啦,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大声与人争辩。涛大得儿十七八岁的时候,半夜里会大声哇啦,现在想来,该是青春期的烦恼吧。可在他哇啦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理他。作为母亲的三奶是懂儿子心的,却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穷家寒舍的,三爷又死了,谁为涛大得儿说亲呢?有哪个女子愿意嫁个哑巴呢?即使再说个哑巴,两个哑巴如何生活?有时候涛大得儿对着他母亲大声哇啦,是发怒的样子,三奶没办法,只好忍着。

涛大得儿的主要劳动是割草。我们乡间缺水少雨,靠天吃饭,牲口也靠天吃草,所以青草很不好割,一般的田间地头,人好到的地方,早已是草净地空,只有在沟边,一般人不好到的地方,才能割到草。有一次,四叔沿沟边去割一把好草,那草下藏着一条蛇,缠在了他的手腕上,多亏四叔镇定,手一抖,那条蛇被他抛出去了。涛大得儿的本事就是只要有好草,沟边上再难到的地方他都能割到。所以,不管天再旱,草再难割,他的草箩头每次都是饱满的,长长的草茎,一颤一闪地背在身后,像一片孔雀开屏,可威风了。

每次割草,涛大得儿都带着我。凡好去的地方有好草,他就先让我,他再另找地方。从沟底下上来,坡路陡,他就让我在下边等着,自己先把草箩筐背上去,然后下来,再把我的草箩筐背上去。那些年,经常是他在前边走着,我在后边跟着,就像他的小尾巴。后来,我到渭南上学,假期回家,看见我,他就远远笑着,我回他一笑,他就走开了。十年前吧,涛大得儿也去世了。唯有五叔八十多岁了,还活着。

堂叔们,一天繁星,晨曦里,已是散尽零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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