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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 碧玉铛

 杂纸篓 2021-05-11

1

姑母薨逝那晚,荼靡花尽,红雨飘洒,缠绵无尽的凉风扫开木窗,似一双无形的手在殿宇深处蜿蜒游走。

榻上的女子微阖着双目,起伏的胸口似在极力保持着最后一抹气息。

我轻声唤她:“姑母。”

闻声,她侧了侧身子,缓缓睁开双目。承尘上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流转着璀璨光华,在昏暗的光线中依旧散发着它的尊贵与无上荣耀。

“琼儿,”她把我双手拢于十指间,微蹙的眉宇仿佛昭示着对红尘的牵念,“如果有一天权势与爱情摆在你面前,你会如何抉择?”

姑母是黎国的太后。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闲居处金戺玉阶,彤庭辉辉,俨然是权利熏染的模样。哪怕她如今日薄西山,手边随意一件物什,也非常人可比。

“爱情,”我收回目光,字字坚决,“姑母,我选择爱情。”

她眉间微颤,似跳动的烛火,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那么,如果那个人不爱你呢?”

“不会的,阿澈绝不是薄情寡幸之人。他既然说了要守护我一生一世,就……就一定会信守承诺。”

我急急辩驳,言语中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一抹了然的笑意在姑母唇边绽起。就这样静默了许久,她的手愈来愈凉,当最后一丝温度也要游走时,她突然十指如锋利地倒钩,紧紧地锁住我的手臂,似要奋力抓住些什么。

“琼儿,我想再听你唤一声,一声……”

有闪电刺破苍穹,滚滚雷声似碾在心头的巨响。她话未言尽,挣扎的身子便在一瞬间重重地倒回榻上,归于沉寂。

我心中惊骇,怔忡良久,终是放声痛哭。

太后薨逝,六宫俱哀。阿澈深夜冒雨前来,他解下肩上的锦袍,双手一挥,牢牢裹住了我单薄萧瑟的身子。

我守在姑母身边不愿离去,他便陪着我坐了一宿,目光始终没有偏离我身上半分。

“阿澈,姑母走了。”

“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

晓星初上,他的轮廓浸在蒙昧的光线中不甚清晰,但言语坚定,给了我莫大的力量。

他虽为一国之君,在我面前却从不自称为朕,他说过,不必拘泥于这些礼节,因为我们是夫妻。

我软软地伏在他膝上,与心底的那个声音对话。

姑母,他就是我的良人。

2

锦绣楼阁上,凉风灌满衣袍,蹁跹若欲飞的蝶。远处是铺天匝地的素白,一时间恍若置身于雪地苍茫之中,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些掩于岁月深处的时光。

刚入宫时,我只有九岁,低着头一步步地紧跟在姑母身后。姑母说,今时不同于往日,我们是这皇宫中最卑微的婢子,凡事都要学会忍气吞声,不可行差踏错。

彼时正是寒冬腊月的天气,我把双手浸在冷水中,用力地搓洗着各宫妃嫔的衣物。凡是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分出个三六九等,那些进宫较早的人,仗着有几分资历,便把嬷嬷安排的活一股脑地丢给我们。

姑母轻轻揉搓着我红肿的双手,说:“琼儿,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会捱过这段苦日子。”

我权当她是在安慰我,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一朝选在君王侧。不过姑母虽然年纪二十有五,但天生丽质,并不逊于那些进宫的秀女。

我至今仍记得,公公在我们头顶宣读圣旨时,她眸中那闪烁的如金箔般的熠熠光辉。

几年后,太子宇文澈的生母过世,皇帝念其孤幼,便将其过继到姑母膝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玉冠锦袍,眉目清俊,举手投足间,皆是帝王家的高贵气质。

他拱手道:“我叫宇文澈,请问姑娘芳名?”

“若琼。”我轻声回答,双颊却灼得发烫。他微微失神,有同样的情愫在眸底此起彼伏。我鼓足了勇气去看他的眼睛,电光石火间似有万千星辰陨灭。

后来,他告诉我,从那一刻,他就爱上了我。一种暖意自心间蔓延开来,所到之处,春暖花开。我,又何尝不是。

他待我极好,陪我嬉笑玩闹,教我诗书骑射。有时候我会想,定是上天怜我曾经颠沛流离,受尽屈辱,才让我遇到这么一个人,把我捧在手心,珍若拱璧。

后来,皇帝赞我姑母抚恤太子有功,便将其擢为中宫。封后大典那日,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

我在落花如雨的彤庭里翩翩起舞,阿澈拔出腰间的错金薄刃,说:琼儿,我要娶你为妻,守护你一生一世。

我接过薄刃,细细地呢喃上面镂刻的诗句。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我霎时羞红了脸,所谓恩爱缱绻,不外如是。

我们成亲那晚亦是他登基之日,我本可以母仪天下,可是却自请退居贵妃之位。

我的姑母是太后,如果我再成为皇后,那么朝臣难免会生出外戚当权的担忧。因为爱他,所以不想让他为难。

他心疼而又愧疚地把我拥入怀中,一遍遍地轻声呢喃:“琼儿,琼儿……”

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姑母在光华流转间一步步地走近。她摘下耳边的一对碧玉铛放在阿澈掌心,道:“记住,只能把它交予你最心爱的女人。”

听闻,此对碧玉铛是阿澈的先祖德隆帝远渡海外为慧嘉皇后寻来的,世无其二,价值连城。慧嘉皇后珍重万分,薨逝前把它交予了下一任皇后,所以此物传承至今,俨然成了凰权的象征。

但我知道后宫的女人无一不殷殷盼着它,不单是因为它代表的权利与地位,更重要的是它所传承下来的那份伉俪情深。爱情,才是每个女人最牢固的依靠。

我盯着阿澈掌心的碧玉铛,怔怔地想。

3

自从姑母薨逝后,不知从哪里传出了些流言,口耳相传,愈演愈烈。

起初,我置若罔闻,可是后来在一次与玲珑公主的争吵中终于爆发。

她指着我说:“从前皇兄对你百依百顺,不过是忌惮太后的权势而已,他根本就不爱你,否则怎么还不把碧玉铛送予你?”

我竟一时哑然,无力辩驳,哭着跑开了。

阿澈说过,那对要送给我的碧玉铛一直放在书阁底端。我要把它找出来,拿着它告诉那些散播流言的人,他们都错了,我是阿澈最爱的女人。

可是最终翻遍了乾坤殿的整个书阁,我也没有找到它在哪。

有侍卫慌张来报,阿澈旧疾复发了。

那是他先天的病症,只能缓解,无法根治。记忆中,他为了给我拿回落在树梢的风筝,不慎吸入了柳絮,顿时呼吸困难,面色苍白,直直地从树上栽下。那种画面只消在脑中一闪,我便心疼得无以复加。

可是当我急急地赶至御花园时,却看到一个宫女正伏在阿澈身上,嘴对嘴地给他送气。

紧接着御医赶来,一阵手忙脚乱的诊治后,阿澈才平顺了气息。

我转首,狠狠地掌掴了那个宫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犯陛下!”

阿澈慌忙地制止了我欲再次扬起的手,道:“若岚方才是在救朕,若没有他,恐怕朕的情况就不容乐观了。”

那宫女微微抬首看向阿澈,噙满泪水的眸中似有春潮涌动。这时,我才发现,她是一直侍候在阿澈身边的御前侍女,若岚。

我反复咀嚼着她的名字,心间无端,一阵怅然若失。

那时候我依旧在安慰自己,阿澈对我坚如磐石般的感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可是后来我才发现,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若岚因为救驾有功,被封为一等侍女,吃穿用度俨然成了半个妃嫔,就连住处也移居到了富丽堂皇的寝殿。

就是那天,我在她堆叠的衣物中,发现了一件东西。清凉的手感,碧玉的光泽,虽小巧精致,却也能将一线朝阳折射成万点光辉。

碧玉铛!

我顿时如遭雷击,踉跄了几步,才堪堪扶稳身后的桌椅,脑中有道熟悉的声音一直盘旋不去。仿佛是那晚,姑母握着我的手说,如果那个人不爱你呢?

“不,不会的!阿澈爱的人明明是我!”

我忍不住大声哭喊,与此同时,碧玉铛自掌心碎裂在地,哐当一声,似谁喉间一抹幽怨的叹息。

4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明明只是朝夕之间,我却仿佛是好久没有见到他了。我起身为他斟酒,却突然被他狠狠地扳住了手腕。

“若岚,她被人杀了。”

他艰难开口,字字颤抖,似在极力压制某种情感。与此同时,一把错金薄刃被扔在地上,上面血迹未干,溅在了我裙摆处。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敛裙退后几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你无故提一个宫女的死,岂不破坏了这良辰美景。”我看着他的眼睛,有意加重“宫女”两个字。

有雪亮的光芒在他眸底蔓延开来,成了眉宇间的蓬勃怒气。

“你变了,从前的你驭下宽厚,绝不会视人命为草芥。”

“正因为这样,才让那些宫女有机可乘,攀上龙床。”

话一出口,覆水难收,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

“你……”印象中他是第一次这样用手指着我,“朕与若岚清清白白,绝无苟且之事。”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简直不可理喻!”他摔门而去。

不过恍惚的瞬间,他决绝的背影便消失在了眼底。我捡起地上的错金薄刃,上面的字字句句依旧清晰。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我不明白为何自己杀了人后还要留下证据,或许当时我只是想证明若岚在他心里根本就无足轻重,可是现实却很好地验证了,那个无足轻重的人,是我。

宫中的规矩,但凡侍女太监去世,直接一张草席卷了扔出去。但是阿澈却为若岚破了例,他命人厚葬了她,并且准许家眷前来祭拜。

灯烬垂红,篆烟消碧,我在琼居殿枯坐了一夜,他却始终没有再回来。镜分鸾凤,我们之间坚如磐石的感情就在那一刻出现了罅隙。也就是那晚,我对母亲当年的处境第一次感同身受。

那年深秋,我只有六岁,被管家在地上粗鲁地拖拽,耳边是母亲声嘶力竭的哭泣声:“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相公,你不能对我如此绝情。”

父亲身着狄青色衣袍,站在石阶上,双手负于身后,对母亲的哀求恍若未闻,极不耐烦地吩咐管家道:“快点儿把她们母女赶走,张家小姐马上就要进门了。”

从此,山脚下一间残破的茅屋便是我们的住处。彼时我背着从山上刚砍的柴,看到母亲正倚在门扉前怔怔出神。自从被赶出家门后,大多时候,她总是一个人这样静静坐着。

我对爱情最初的认识起源于父亲与母亲间的这段孽缘。母亲初见父亲时,他只是一个落魄书生,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可是母亲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

那时候日子虽然清贫,但他们恩爱有加,相敬如宾。可是几年之后,父亲突然高中状元,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从茅屋搬进了高墙碧瓦的庭院,父亲却很少再回家。从那以后,母亲便经常坐在窗前,默默地遥望远处。

最终,她的一腔痴情换来的是父亲的薄情寡幸。他为了能够平步青云,竟然百般示好张大人家的千金,命令管家把我们母女悄悄地赶走。

沉忧能伤人,绿鬓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为空。那一刻,怨念似藤蔓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母亲的眼角眉梢。她不再是从前温婉的模样,而是成了一个神情凌厉的女子。

她取下指环,那是父亲曾经送予她的定情信物,然后找了间当铺,换了十两银子,带着我来到皇宫。

她对我说:“听着,以后你不再是我女儿,只能唤我姑母。”

我看着她,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所以没有人知道,那个纵横朝堂多年的女人,其实是我的母亲。

每当我入睡的时候,她总会悄悄跑出去,在皇宫的假山后,对御前侍卫百般献媚,希望以此换来得遇君王的机会。

转首,看到了站在树后的我,她不急不慢地整理滑落肩头的衣衫,说:“爱情这种东西只是些无聊的乐子罢了,权势才是一个女人最坚不可破的依仗。”

母亲的话犹回响在耳边,外面已然传来了敲门声。三天后的夜晚,凤鸾春恩车停在了我殿前。得侍君前,鹣鹣比翼,是后宫多少女子翘首以盼的,可是我却突然止住了去见他的冲动。

我承认,我始终对爱情有所希冀,正因为这样,才无法原谅他的背叛。我转身迈向殿宇深处,对他的声声呼唤恍若未闻。

一国之君竟被自己的女人拒之门外,消息一出,四野哗然。

听说,他非常生气,直接走着回去的。

听说,那晚他临幸了一个宫女。那宫女唤作若潇,是死去的若岚的姐姐。

我扔了手中的薄刃。曾想过做他生命中的唯一,却原来竟是那三千分之一,没了,便可轻而易举地被取代。

5

再听到外面的一丝风吹草动时,那已是半个月后。若潇侍寝当晚怀了龙嗣,被封为昭仪。

南窗北牖挂明光,罗帷绮箔脂粉香。如今的黎国外无战乱,内无忧患,所以大多时间阿澈都沉在温柔乡中,不愿醒来。

菱花镜,鸳鸯梳,三千青丝似流水般自双肩流泻而下。突然,鬓角的一根银发刺痛了我的眼眸。我用力拔下,看它静静地躺在掌心。

人事改,三春秾艳,一夜繁霜。红尘尚未历尽,我竟已在朝夕间老去。

中宫空缺,属我位分最高,依照礼制,每日晨昏定省,各宫妃嫔会前来问安。但若潇总是以各种理由推拒,所以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御花园中。

朱栏白石,绿树清溪,她似已早早等候在那里一般,见我走近,也不行礼,反而用一种放肆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我妹妹是你杀死的吧?”

开门见山,倒很直接。我弹了弹并不见灰尘的指甲,道:“是的。”

“那就最好。”她唇边扯出一抹冷笑,似一朵花蕾尚未完全绽放,便已被狂风暴雨打得零落不堪。

她倚着朱栏倒下,有浓稠的鲜血自腿间流出,染红了裙摆。

后宫女人这点惯用的伎俩,我见得多了。刚欲离去,抬首时却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衣衫有些凌乱,似是仓促而来,他抱起地上已经昏厥的女子,对我恨恨道:“蛇蝎妇人!”

他丝毫不掩饰对我的嫌恶。我本来想了很多措辞为自己辩解,可是话未出口,便已深觉苍白无力。

6

“贵妃,哦不,答应,再不走快点,天就要落雨了。”

我走在幽深小径上,听到身后的侍女急急催促,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从此,我若琼失了爱情,也没了权势,被降为人微言轻的答应,移居西园。

西园里关着的都是些前朝落选的秀女,或者犯了错永世不得翻身的妃嫔,所以这里的人大多都有些疯疯癫癫。

她们甫一看到我,便争相往我脸上抹些胭脂水粉,嘴里哼唱着听不懂的歌谣,落在我耳中似咒语一般,提醒着我,很快我就会成为和她们一样的人。

后来,若潇又怀了龙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连他牢狱中的父亲也被免去罪名,升为史令大人。

彼时是来到西园的两年后,我正趴在地上与别人抢夺食物,蹭了满脸的泥,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捧着半个馒头兀自傻笑。

当这一切被传到若潇耳中时,她不禁抚掌称快:“我要让陛下看看她如今这番模样。”

聪明反被聪明误,那应该是她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了吧?

素手抚琴,衣香鬓影。阿澈刚到西园,便惊得怔在原地。那时的我在他看来定似湘陵妃子,斜倚舜庙朱扉。如月殿嫦娥,微现蟾宫素影。

后来的某一天,若潇曾问过我,浸在西园那种鬼地方,为何还能保持清醒。

其实很简单,那里的女人是凭希望活着,对爱情的希望就像一场梦幻泡影,忍不住沉迷其中,若癫若狂。

而我重获圣宠,依靠的是绝望,似冬季的冷水,时刻提醒着我,权势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珠帘绣幕,浮翠流丹,琼居殿再也不是从前凋敝冷清之地。我画了精致的妆容,舞着袅娜的腰肢,在阿澈面前百般献媚,任他将酒气喷洒在我脖颈,丝丝酥麻。

眼线来报,说陛下曾多看了某个宫女一眼,我便在阿澈召我侍寝的夜晚,把那宫女领到他面前,说:“望陛下雨露均沾。”

从此,我心无旁骛,永远在琢磨着天子的喜好。他喜欢临安镇以南的芙蓉糕,我便命人马不停蹄地去买,呈到他面前时还是热着的。

他说朝政繁忙,我就在一侧静静地看他批改奏折,时而为他出谋划策,时而陪他谈笑风生。

终于有一天,宫人们赞我贤惠得体,很有母仪天下之范。我一边斥责他们不要胡说,一边悄悄地打量他的神色。

只见他刚要开口,便被身旁的宣儿打断:“父皇,儿臣想念母妃了,您陪儿臣去看看她好不好?”

宣儿是若潇生下的孩子,也是如今阿澈膝下唯一的皇子,聪慧机敏,深得君心,小小年纪便成为了黎国的太子。

我晃动着手中的酒杯,浮蚁泛绿,然后一杯接一杯地灌入喉中。皇宫中一向是母凭子贵,若潇位临中宫的希望要比我大得多。

阿澈虽正当壮年,可是精神却是每况愈下,一旦他突然驾崩,大权将落在若潇母子手中。那时我不仅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而且会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可是我,又怎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7

“只要你向陛下揭发若潇与侍卫勾结的丑事,我会保你一世富贵,一生无虞。”

“荒唐!简直荒唐!那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

“在这皇宫中,再荒唐的事,只要有人说,就一定有人信。更何况,你是她父亲,你说的话,陛下定会深信不疑。”

亭台小榭旁,史令大人浑身颤抖,昭示着内心的愤怒。他用力往石案上一拍,斩钉截铁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娘娘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虎毒尚且不食子?”我轻声呢喃,然后徐徐转过身来,声线出奇得平稳,“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父亲?”

似五雷轰顶,史令大人死死地盯着我,踉跄着退出很远,所过之处,桌椅倒地,杯盏碎裂,混乱的声音接连响起,一片狼藉。

他重重地倒在地上,指着我,满面惊恐,道:“你是……”

“我是曾被你赶出家门的女儿啊,父亲。”

若不是曾远远地看过史令大人一眼,我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我若琼,若潇,以及那个死去的若岚其实是亲姐妹。身上流淌着同样的血液,却注定要成为不共戴天的敌人。

我一步步地走近他,胸中澎湃着凛冽的快意:“曾经你把她珍若拱璧,对我弃如敝履,可是如今,你却只能弃她保我。你说,这是不是报应呢?”

他的眼神由惊恐转为悲痛,最后成了朽木死灰般的绝望。

一旦我揭发他是太后先夫的事实,那么他就必死无疑。当年他进京赶考,屡试不中,最后犯了糊涂用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得了个状元。

接着娶了娇妻,生了一对爱女,眼看着家门和乐,仕途平顺,谁知当初作弊的事情会被人揭穿。

入狱十年,是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光。如今得见天日,他太明白活着,以及好好活着,是多么弥足珍贵。

临走前,他伏在我脚下,深深一拜:“望娘娘信守承诺。”

十指纤纤,轻触枝头的每一片花瓣,眼角余光满是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他依旧喜欢狄青色的衣衫。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曾与他山盟海誓的女子到头来却不敌他对一抹色彩的始终如一。

两指一用力,硕大的花盘便滚落在地,我抬脚狠狠地踩了上去。信守承诺?可是我忘了,承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肆意瓢泼,却依旧冲洗不掉若潇被处以极刑后留下的一滩血迹。父亲被除了官袍,贬为庶人,从我身边面无表情地走过。

我站在雨中,仰首狂笑。母亲,你看到了吗,那些曾经伤害我们的人,都被我一一踩在了脚下,以后我再也没有敌人。以后……我什么人也没有了。

回眸的一刹那,发现他就站在不远处,将我若癫若狂的模样尽收眼底。我觉得很累,已经不想再伪装。

“将宣儿过继到我膝下,”我冷冷开口,似是威胁,“太后名义上也算是你养母,你一定不希望我将一些话宣扬出去,有损你的声名,对不对?”

我一直对母亲的骤然离世,心怀疑虑,暗中调查后发现,是阿澈记恨太后架空了他的权利,所以偷偷给她下毒。

人生若只如初见,可是哪怕回到了最初,我们之间也是这般千疮百孔。

“我不明白,既然你容不下我姑母,为何当年不斩草除根,连我一块除去?”

“太后把持朝政多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人,对朕来说不可多留一而你……”他声音中透着无尽的失望,“朕本以为你会跟她不一样。”

他转身离去,不再看我。深秋的凉意袭遍四肢百骸,我一时分不清脸上流淌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8

我成了黎国的皇后,如愿以偿。几年之后,阿澈驾崩,幼帝登基,我垂帘听政,站在了权力的顶端。

如今的琼居殿,玉树以珊瑚作枝,珠帘以玳瑁为柙,目之所及,皆是璀璨琉璃。时光寂寂,往后余生不会再有什么令我心起波澜。

几个宫女在挪动书阁时,无意间在底端发现一个锦盒。我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东西,轻轻打开时,碧绿光芒在眼前一闪,我顿时吓得连连后退。

不可能!不可能!当年我明明亲手毁了碧玉铛,如今它怎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双手捂着头,痛苦不堪,一个可怕的想法进入了脑海,难道……

纺造局的张焱最得母亲生前重用,据传天底下的奇珍异宝,他只消看一眼,便能打造出一个分毫不差的。

当我把手心的碧玉铛呈现在他面前时,他顿时惶恐地跪下:“当年太后的确命臣伪造了一个,偷偷放进御前侍女若岚的寝殿……”

只这一句,我便已瘫软在地,以致他后来说的什么,我已经不知道了。母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一声声地在心底质问。

迷离幻影在眼前重叠交错,仿佛看到了那个少年在缓缓走来,我伸出枯枝般的手,却怎么也触摸不到他的身影。

原来,那些久远的人或者事,从未离开过我,只是时光已经老去了那么多。

眉扫黛,鬓堆鸦,菱花镜前,我反复修饰着妆容,然后带上了那对碧玉铛。

当把这一切都做好后,我竟像瞬间老去般伏在案上,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犹记得很多年前,有人问我,如果爱情和权势都摆放在你面前,你会如何抉择?

爱情,我说,我选择爱情。

风起,花落。浮生冉冉,终于再无纠缠……

文/魏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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