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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残星 深牢大狱中的日子，常常让林常平想象自己就像在磨道里推磨的一头驴，被两块黑布遮蒙着眼睛，只管周而复始地推磨，不停地走啊走啊，而苦难之路却是个弹丸之地的圆环，永远没有个尽头的。 林常平服劳役的地方是制造肥皂的车间。那里热浪滚滚，臭气冲天。压在头上的苦役是永远也干不完的，生产线上晃动的犯人们活像一具具木然的僵尸。自从在牢狱里制作过肥皂之后，林常平这辈子再不想使用任何肥皂。 他也告诉自己，千万别气馁，纵然眼前大地冰封雪冻，似乎一切都被严霜覆盖，天地一派肃杀。万物了无生机，然而春天一定会悄然到来的，大地也将在如期而至的春风里融化解冻。太阳的光辉也将君临大地，普照万物万灵，所以，你啊，常平，你千万别气馁，你心中更多的是应该喜悦。不乞求别人施舍谅解安慰，而自己以正义、严正、豁达、宽厚、包容去善待人们的误解，得意则淡然，失意也泰然，方为君子。 时令已经是立春了，可天气居然比冬天还要寒冷。林常平的病情又一次加重了，血管收缩，休克，抢救……他自己完全没知觉，第二天才醒来，又是挂瓶，吃了东西就吐，吐了也得继续挂瓶。刚有点好转，到了犯人集中洗澡的日子，犯人们都盼着洗澡的日子，他已经多少天没洗过澡了，即使是死去，那一具尸体也不能是脏的啊！挣扎着去洗了个澡，病情又严重了，心脏病加上流感，胸闷气短，心绞痛，早搏，呕吐，躺床上几天没吃东西，勉强吃了几只汤圆，随即便哇啦哇啦地呕吐出来，人又黑又瘦，四肢软得像是从锅里捞出来的面条。上伙房的磅秤少过了过秤，体重89斤！然而，寒知松柏之后凋。藏在心底里的坚韧，奔流在血液中的自信，从他的眼球里喷射出的胆识。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接下来还有四年多的苦难了，再有几百个日夜，他就可以出狱了。一旦度过这苦海，光明的五彩羽衣将再次披挂在他身上。但在十分孱弱的时候，在懵懂之中，林常平又一次强烈地嗅到了死神的气息，死神随时都要把他带走…… 他忽然心生恐惧，恐惧是一种怪味道，但林常平永远不会得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因为他天性里就有四个字：永不屈服。他已经习惯了同恐惧进行看不见的肉搏了。 正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阿英的来信。 “老爹！”这两个字，让林常平既万分痛苦又万分甜蜜，他一连看了好几遍阿英的来信，激动得以泪洗面。一种漫溢的幸福感恨不得向全世界炫耀。 “亲爱的老爹，你不知道你的阿英有多么的想念你！还是她在你面前说过的那句话：没有你，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老爹啊，你对阿英的爱，从来没有一点虚伪，它就像是阳光和风一样的真实，老爹为了我，可以抛弃整个儿世界，甚至生命。老爹对我的爱，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了，也绝对不可能找到了，因为永远不可能再有了。所以，即使是让阿英马上死去，阿英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我亲爱的老爹！你千万千万要珍重自己啊！你知道吗，你在阿英心目中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永远是一个大英雄！阿英要用全部的生命来感激老爹一辈子。女儿崇拜你，敬仰你，永远爱你，阿英会永远把你装在她心里，直到永远之后的永远……” “我的阿英……”他涌出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天性自由奔放的阿英是他的骨肉，不期然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她，谁能说和他林常平不是一种前世之约呢？阿英又是个讲义气的女人，她有心有肠，聪明泼辣，她重情重义，识大体，而且看人也看得清楚。一眼就能明辨是非。生活中很会节制，花钱从不乱来，她的智慧和灵感，以及那烈马一般的性格也都非常酷似他。 一个人活在世上，可以没有荣誉，地位和金钱，但不能没有爱，爱情就像阳光，永远使人感到温暖，一旦获得了爱也就获得了财富和力量。就会像大山一样坚强地挺立起来了。看着阿英的信。泪水再次蒙住了林常平的眼睛，屈指算来，阿英在他身边不过半年之久，但在他的感觉里，却简直像是整整一个人生的过程。当初，阿英来到他身边，并不是仰慕他的名声和才华，也不是仰仗他的影响力，而是前世的情缘啊！他跟阿英在一起，会感觉自己突然变得年轻，仿佛浑身充满了征服一切的力量，连走起路来都精神抖擞，灵魂也好似轻飘飘的没有了重量，轻如鸿毛，仿佛吹一口气就会直上重霄。正是由于阿英的出现，他才从那喧嚣纷杂的世界中感觉到了难得的一缕温馨，他不会忘记她，不会忘记这女儿的一片炽爱之情。 早已万念俱灰的林常平，经历了一次次生与死,他一生都在厮杀，他早已不习惯儿女情长，可现在才发现他竟然是如此的形单影只，空前的孤单。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大悲大喜，都浓缩在这一刻，化作奔流的泪水了。 过了没几天，管教来通知他说，他有一笔钱汇到大帐上了。他没有想到，竟是阿英汇来的。 第十八章、星光不灭 82、天使之翅 监狱里又自杀了一个犯人。血淋淋的，林常平奉命和几个犯人拿了一卷草席去收尸。一阵抑制不住的恶心，仿佛有东西要从胃里喷吐出来。生命如此卑贱，如此不堪一击。恍惚间，林常平仿佛觉得那不是别人的尸体，而正是他林常平的尸体。 他不由得在心里为自己悲悼。 秋风萧瑟，落叶萧萧，他的心脏病发作了，这次发作得比以往哪一次都厉害，阿英汇来的几千块钱来得正是时候，如同雪里送炭，他可以用这些钱买药，还可以添置一点急需的生活用品了。 对桂玉那面，林常平体恤到妻子的难处，他在狱中的境况再怎么窘迫，他也尽量不给妻子增添困难，眼下，晓辉和晓晴两个女儿都在厦门上大学，她们考取的都是艺术系。而且已经毕业了，她们将面临人生的重大选择。 晓辉和晓晴又一起来探监了。 父亲的怀抱是女儿最初的摇篮，是无比宽广的大海，是广阔的大平原，是远航的码头，是人生出发的驿站，父亲应该是女儿一堵抗风的墙。可现在，他只能眼望着默然的天空，他能帮上她们什么呢？ 林常平望着眼前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两个天使，一股柔情浮上心尖。晓辉和晓晴，两个女儿都是他的骄傲，她们都秉承了他和桂玉的天赋，从小就喜欢艺术，两个女儿共有一架心爱的钢琴，那一根根白色和黑色的琴键，跳动着灵魂的诉说和絮语。那钢琴的键盘就像是人生的阶梯。两个女儿身上都有着天然的真诚和质朴，没有一丝矫揉造作。因为艺术和心灵是对应的，只有用一颗善良美好的心灵才可探求艺术的无穷奥秘。也只有艺术这个领域才可让人的精神和情感自由驰骋，可以尽情舒展自己，放飞自己去充分体验百味人生。可他作为她们的父亲，他又有着自己的忧虑：艺术人生是一条艰辛的道路，即使你辛苦耕耘一辈子，也未必能取得耀眼的成功。特别是在眼下的中国，如果把艺术作为终身职业，就得准备忍受艰苦的考验和磨难，因为中国特有的体制问题，那些搞艺术的人太难太难了，道路非常崎岖，尤其在开放的八闽，在商品经济风起云涌的时代，艺术都不得不向金钱和权贵弯腰鞠躬，许多艺术家不是都纷纷下海去了吗？高雅艺术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狭小，并且还在日甚一日地被挤压、挤压。人们眼里的艺术家，只不过是那些扭着屁股，声嘶力竭的红歌星们。真正的艺术家的饭碗是不好端的，需要忍受多少痛苦、孤独、寂寞和贫穷啊，甚至连吃饭都很可能会成一个问题的，哪还有心思去搞真正的艺术创作啊。 但两个女儿却对他说：“老爸，眼前艺术的困窘相信只是暂时的，人类的精神生活不可能只是低级消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大女儿晓辉准备从戎去寻找一条绿色军营里的艺术之路，小女儿晓晴则准备一边打工，一边继续深造学士学位。 在监狱接见室，林常平和他的两个女儿也目睹了旁边令人心酸的一幕：一男一女探望自己的儿子，一对抱头痛哭，一对相对无语。女的是来探望她的独苗苗的，夫妻俩在儿子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望子成龙，十分宠爱，有求必应，结果养成了儿子称王称霸的恶习，在一次和同事争执中，手持电工刀，将对方捅成了重伤。那个父亲来探望儿子，他本希望儿子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常常恨铁不成钢，动辄拳打脚踢，儿子受不了棍棒教育，离家出走流浪，因盗窃罪被判刑入狱。明摆着两个极端的结果啊。可他林常平的两个女儿都是争气的，她们的身上都流淌着他林常平的血液，她们的生命里都有着他顽强不屈的基因。她们都不会让他失望的。 但是，小女儿晓晴毕业已经快一年了，还没有找到好的工作，他身在狱中，只能找朋友帮忙，可人在人情在，这个鱼龙混杂的社会上，最富于变化的就是人的脸，林常平有个原来交往很深的朋友，当初林常平掏心掏肺对待那朋友，总是把自己喜爱的东西送给朋友，朋友有了难，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慷慨解囊，可他的女儿大学毕业后想请这朋友帮忙在福州找个临时的教师工作，以解决眼下的生计，可那朋友竟然连个回信都没有。这事让林常平十分伤心。他这人就是这样，平生不能掩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常常自作多情，事后却又一次次后悔自己太过天真。眼下，身陷囹圄的他对女儿的困境却无能为力，桂玉又性格内向，不善于人际交往，他们给两个女儿什么忙都帮不上，只好靠两个女儿自己去打拼了。孩子啊，这世上还有谁比你们的父亲这一生更残酷和悲哀的呢？ 前不久，他忽然听说桂玉在打牌赌钱了。在他的印象中，桂玉从来不是那种赌桌上的女人啊，他搞不清那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次，女儿给他揭开了谜底：“爸爸，妈妈根本就没去赌钱，她说赌钱输了，那是骗你的，她也没有把钱借给她娘家，她是担心你回去又去找那个小妖精，所以才留一手的。为的是支持我们姊妹俩的学业啊。” 原来如此，林常平心里忽然十分感念自己的爱妻了，他也感叹两个女儿的纯真。她们已经长大了，他该是让她们姐妹俩知道事情真相的时候了，他想告诉她们说，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其实还有个姐姐的，她就是你们妈妈说的那个'小妖精’阿英。但是，此时此刻，他又不能这么说，也说不出口。他只能告诉自己的女儿：“爸爸只有一个愿望，早日获得自由，回去重整齐鼓，建设好咱们的家园，回报你妈妈对我的情，安度晚年，爸爸有你们在身边就已经非常幸福了。从爸爸的心底里讲，对我们这个家庭是问心无愧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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