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编】: 读初中的时候,我在广州白云区机场路,很多个赶校车的空隙,抓着书包带问自己:“我这是在哪儿?这是要干什么去呀?以后又会去到哪儿?”然后自问自答:“广州啊,去上学,不知道”。 现在想来虽然有点滑稽,却觉得,幼时的自己,就开始了对生活的追问。你在哪儿,你在干什么,要去往哪里,不就是生活的重要维度么。 读高中的时候,我回了湖南,书房墙上贴了《格言》上撕下来的一页,上面印着世界各地著名景点的图片。很多个伏案做题的凌晨,我从卷子中抬起头,看着窗外清冷的月,说,好想去看看全世界啊。高考后,又会去到哪儿。 读大学,我在珠海,依然做着去看看全世界的梦,可惜时间和经济都有限制,于是苦恼,因为我一直以为,我生活的全世界,应该是地图上画的山川、岛屿、河流。 直到,我遇到,文中的这位老人。 哪里不是生活,哪里不是全世界。愿自己时刻保持谦卑、感激,见苍生,见众苦,何处都能坦然生活。 这是【孤岛集】的第七篇。 全文1904字,阅读时间约6分钟。 -01- 大三那年,和母亲造访珠海白石街。 淇澳岛上的老街,背倚青山,巷落深深,蜿蜒似迷宫,地面铺了不规则石板,坑坑洼洼。我们路过,一座又一座的庭院,墙体灰白,点染雨水洗过留下的黑色痕迹,爬满青翠的藤。大木门间或贴着一副对联,褪色了的红,与我对视,相顾无言。矮矮的围墙,圈住柴米油盐,三角梅却挣脱藩篱,探出头怒放。 沿途遇到当地渔民,头戴斗笠,肩扛渔网,脚趿拖鞋,颔首低眉,拐进转角的巷落,锁门,卸网。 在石墙下看到一位老妪,头缠深蓝布巾,坐着摆弄一堆竹篾。像一幅画,尘世烟火,不足为外人道也。 有点好奇:这画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她的一生,经历过哪些波澜壮阔,才换来晚年安稳。又或者,是否一辈子困居这条小街,长大成人,嫁为人妇,生儿育女,老去死去,世界的外围,就是这个小岛? 而一行行的游人,就这样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02- 信步走出牌坊,视线突然变得空旷,天后宫和炮台相对而立,中间近十米宽的广场摆着几个小摊,小鱼小虾乖乖躺在塑料袋子里,一排排码成圆柱体。 我们走过去,打量那些身体干瘪的小鱼小虾。墨鱼像纸片,银鱼像豆芽,虾仁是缩小版的微型胡萝卜。 “都是自己下海捕的,质量好哩!” 我抬头,看到站在摊后的老人,穿白底碎花衬衫,稀疏的头发夹了许多银丝,梳成一把,在脑后扭成一个髻,脸像张被酱油浸泡了的皱纸,皱纹四面八方铺展开去。 -03- 我笑起来,问她龙利鱼辣不辣,怎么卖。 她并不急着回答,只放下蒲扇,从摊子后折出来,欠身弓腰开始解装鱼的塑料袋上的绳子,手上条条青筋暴起,一圈圈绕开那些绳子,敞开塑料袋。 “你们尝尝,尝尝!很好吃的,我自己做的,这袋是辣的,那袋不辣的。不贵的不贵的,三十五一斤。”老人说着便铲起几条小鱼,递向我和母亲。 切成块状的龙利鱼,橘红橘红的,肉质鲜美,又有嚼劲。 我们买了半斤。老人麻利地用小塑料袋装好,又折回摊后放在电子秤上称了:“六两,多的送给小姑娘啦,放心放心,不会少秤的,我天天摆在这里!” “奶奶,您是本地人吧,普通话说得真好!”忍不住感叹。 老人眼角眯出放射状的纹路:“真的吗,哈哈哈哈,以前也不会说,只是摆摊久了遇到外地游客多,慢慢就会说了。我们老年人也要经常学习新的东西呢!” -04- 素来喜欢和老年人交谈,总觉得他们像宝藏,深掘就是人生财富,于人生的智慧,都在他们过往的经历里了。 于是涎着脸在摊前赖着不走,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人说话。 “你们别站着呀,进来说进来说,这里有板凳哩。”她弯腰从桌子下拖出两把板凳,朝我们招手,坐在藤条躺椅上眯起眼笑。 -05- 我们很自然地开启对话模式。 才知老人七十三岁了,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淇澳岛。儿女在珠海市中心上班,周末回来,老人便在广场上摆点儿女周末捕的鱼虾,太阳底下晒干了,卖给游客。 我赞她身子骨硬朗,眼神清亮,她听后起身立起,抓起蒲扇轻拍胸脯,跺着脚说道:“是啊是啊,你看我身体很好的!我妈妈今年,九十岁了,身体也很好!还可以自己做饭吃!” 我吃了一惊,忙问太奶奶住在哪里。 老人噗嗤一笑,“还能住哪?喏,就住在村里啊。她呆在家里呢,很少出来玩,太阳晒,怕热!她喜欢编竹篮!” 我又一惊,莫非是开始路边看到的那位陌生老妪?忙追问形容了老妪外貌。 “是的是的,她喜欢戴蓝色的头巾!” -06- 我问老人,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岛上,整日面对天后宫,炮台,石板路,不会觉得很无聊吗。 “什么意思呢?”奶奶似乎没听太懂,反问我。 我看着她浑浊但清亮的眼睛,看着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深深痕迹,看着她稀松泛黑的牙齿,突然犹豫了。 我是谁,以什么立场,从旁观者的视角,带着事后诸葛的优越,去评判老者的一生?她的一辈子,漫长的七十三年,还有剩下的未知年月,凭什么被我定性为“无聊”呢。 人的语言有多尖刻,似乎总是不知深浅地抬举着自己,踩踏着别人。 -07- 我沉默,为自己的冒失感到懊悔。 “不要紧,小姑娘,你说,奶奶刚刚没有听太清楚呢。” 于是笨嘴笨舌地解释,我说我来自小县城,很多奶奶爷爷辈的亲戚一辈子都生活在小城,从来不曾看到过外面的世界,于我实在好难想象。 老人笑起来,“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年轻人很难想象,一辈子在一个小岛生活,但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其实我也出去过呢,不过就只去过北京,那时候当红卫兵,我还见到过毛主席!” “啊,真的吗?哇,您还见过毛主席!”我发出惊叹。 午后的风从身后吹来,夹着阳光的味道,小鱼小虾的味道,海风的味道。我看着七十三岁的陌生老人,街那边是天后宫,香烛烧着,街这边是古炮台,锈迹斑斑。一百多年前,淇澳岛人民和外国鸦片贩子浴血奋战,他们的血泪,埋在石板地底,浇灌着后代继续繁衍生息。 然后,我听到老人淡淡地说:“哪里不是生活呢,这里是,那里也是,到处都是。” -08- 跟老人说谢谢,我们道别。 是啊,哪里不是生活。想起Y叔叔书里写的“生活不在隔壁”,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当下。你的世界,不在远方。 而所谓“无聊”,所谓“有趣”,从来因人而异,也因时而异。 有人喜欢田园山水,有人向往车马闹市,不分优劣,志趣不同而已。年轻人喜欢刺激,喜欢霓虹,喜欢所有闪闪发光的东西,似乎非得折腾,见过所谓的大世面后,才叫“有意思的人生”,而老年人看淡世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庭前花开花落,天边云卷云舒才是真“有趣”。 -09- 回程心里多了许多感慨,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岛上的一砖一瓦,一树一叶,都是你七十多年来认真活着的见证。 生活的地理位置或许受限,但生活的本质,从来不受限制。你所见,加上你所思,你所感,才是你的全世界。 我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却又远远没有企及你的全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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