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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译界名家 || 陈逵:《陈逵中英诗文选》之后记(两篇)

 李伟荣 2021-05-14

《陈逵中英诗文选》由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陈逵的夫人张墨所编。此书中,有两篇后记。一是陈逵先生的学生谭佛雏(谭佛雏先生系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所写,题为“陈逵师旧体诗的整理后记”。一是陈逵先生的夫人及子女所写,题为“后记”。


01

陈逵师旧体诗的整理后记

谭佛雏: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

(摘自《陈逵中英诗文选》第262-264页)

1990年1月,我国教育界耆宿、诗人陈弼猷(逵)师,不幸病逝于北京。这年6月,我接到陈师母的一封信,中云:“陈先生在世时曾写了不少旧体诗,我准备整理一下。但我对旧体诗一窍不通,苦难甚多,今后恐怕要麻烦你。”接着先后寄来她亲自手抄的陈师旧体诗二百余首。“百年以后谁知我,句句残诗带血痕”(《村居》)陈师的这些“带血痕”的“残诗”,师母将它一一整理出来,并将出版,公诸天下后世。我认为,这对逝者来说,才是最大的安慰,最深层次的纪念。师母命我参加这种整理,作为陈师的一名老学生,我自义不容辞;但也深恐处理失当,以致损伤陈师原诗的精神。我遵嘱,依写作年代为序,初步选出陈师旧体诗近200首,其间有极少数诗的删并,极个别字的调整。经师母亲自审订,又请陈师生前挚友老诗人冯至等先生有所裁定。陈师殁后约两年,他的遗著中这一部分才算整理就绪。

下面想谈点我读先生旧体诗的一些想法。

先生本身乃是一位“以血书者”的抒情诗人。诗如其人,他的诗跟他风骨铮铮的一生,一个纯真的“人”的一生,正相表里。在他的旧体诗中,我发现,他最喜爱两位古人(又是诗人):一是西汉的贾谊(“痛哭酬知己,贾生真绝伦”——《亲朋》;“愤薄长沙泪”——《哭俊之》;“展书清夜读,犹见贾长沙”——《浩气》)。另一是西方的雪莱(“除却病狂都是假,此生何幸识君真”——《读雪莱传》)。这两位,虽然一崇“现实”,一尚“浪漫”,而为人之纯真,却是完全一致的。“秋明水一泓,可鉴游鱼数”(《心同》),我觉从二语中正“可鉴”先生本身及其诗的风格之真朴、切挚而又清莹的美。

先生浸染西方文化至深,而他的人格力量的根柢,仍在东土,主要表现为儒家忧世、“养气”观念与道家淡泊思想两者之自然的统一。如“从幼读诗书”,“栖栖梦仲尼”(《从幼》),“浩气存天壤,养之辟百邪(《浩气》),“士穷方见节,奴贵罔知羞”(《日日》),“有妻同粝食,无心弋浮名。儿女邀神眷,山河若泪倾”(《花溪作》),“四壁图书满,一身烟火香。寒士能风雅,携儿拾叶忙”(《拾叶》),“残书劫后如良友,独钓寒江别有天”(《遗世》)等等。这些诗句中所闪现的某种人格力量的光辉,正从无比深厚的民族文化传统中来。

先生精研西方文学,尤其是诗歌,早年即以所作英文诗扬声域外;而他于传统诗歌,也同样深深嗜爱与熟谙。故他的旧体诗往往呈现一种中西融合的情味。如开头一首《人间》(1931):“人间有樊笼,囚我性灵鸟。白昼昏睡去,哀鸣暮达晓”,即属如此。我想,恢张自我“性灵”,此实为先生中西诗作的“第一义”。另如《忍耐》(1939):“忍耐与希望,譬如鸳与鸯。合之长悦乐,分则各夭殇”,此虽五绝形式,实已注入新的词汇与内容,写法也很新颖,构成了一种颇富理趣的妙语。末句“夭”,上声,平仄虽不尽合,读来仍极上口,但如硬改,势必伤及诗质的美。《读雪莱传》末章云:“羞问人间几度圆,人间缺陷永难填。君如淡洁多愁月,天上飘零亿万年”,颂美雪莱及雪莱诗之不朽,别出心裁,其中有崭新的诗思,非传统诗所能完全概括。

然先生仍极重视纯粹的传统诗的格律。即如《寄冯至兄》(1943)之一:“无才催短命,养气度长冬。岂羡乘肥马,不如学老农。折腰难得饱,仗剑欲何从。踽踽颇知乐,栖栖敢自封”。对仗、平仄,工整妥帖,置之古人诗集中,亦复难以辨别也。

先生诗多属即兴之作,(记得歌德即自称如此)。盖必真有所窥,确有所感,深有所悟,然后濡笔表而出之。先生热爱自然人生,即使在流离转徙之际,总不废美的欣赏与诗的“苦吟”(“余生逃虎口,陋室可吟诗”)。如“隔窗飞柳絮,花气润如诗”(《春暖》),“千树玲珑月一弯”(《皑雪》),此等诗句克尽自然之美。“不怨今年更瘦损,旧衣窄小都穿得”(《村居》),“偶然知己遇,暗室匣珠明”(《寄冯至兄》),此等诗句极尽人情之美。《皑雪》)、《病中送明儿赴京入大学》、《寄长女》等,极写伉俪之笃,亲子之爱。另如早年的爱情诗亦饶佳作。读“静瞻倍增慕,娟娟莎莆诗”,“俗骨焉知爱,自私昧至情”诸句,可窥一斑。上举诸诗,非亲临其境,并且深深沉入其中,是很难悟出写出的,其中渗透着诗人本身自由的纯美的切挚的个性。

诗中对“丑”的鞭挞,则呈现“嬉笑怒骂”的另一境象。如《戾气》、《三才》、《将相本无种》等都是。先生嫉恶如仇,故往往以“喷薄”的气势书之。

先生晚年诸作,又别具意境。如《喜怒》(1980):“喜怒伤元气,箪瓢福暮年。静观天远大,平旦吸新鲜”;《苦人》中云:“春蚕能识生命意,不因非我怠天工”:此真酸甜苦辣诸般人生滋味尝透后,乃能悟而得此。然虽历尽坎坷,对人生始终持一种积极态度,故极可珍视。

先生的旧体诗,从30年代到80年代,上下60年,一位正直、多才的老教授、诗人,他的历尽沧桑的艰辛的一生,他的爱与憎,他的种种沉重的内心呼声,都在这一百余首诗中,有其真实、亲切、美妙的反映。我深深相信,我们时代的采风使者,必将对之十分珍惜,多所采择,而决不听其散失、湮没的。

02

后 记

(摘自《陈逵中英诗文选》第265-269页)

先生离世三年,诗文编选始成。应说明的是出诗文选并非先生本意;生前每提及他的著作,他总是淡淡地说:“一把火焚掉”。亲属本来也只想收集打印他的几首诗篇,每人留存一份作为纪念,谁料越集越多,欲罢不能。现诗文选总汇为英文诗、英文小说散文评论书信等、汉诗文英译英诗汉译和汉诗四类。

英诗

先生在美国耐不拉斯加大学学习时,从师H. B. Alexander教授(曾任美国哲学学会的主席),于1924年开始用英文写作诗文或将汉诗译为英文。1925年他的4首英诗分别刊载于美国有名的文学刊物Century与Bookman上。1926年在耐不拉斯加大学毕业典礼上获得“桂冠诗人”称号的竟是黄肤黑发的中国青年陈逵,谁也无法解释一个出自湘东山村的青年在母语已根深蒂固的情况下,何以能遨游于异国语言文字中,并进入诗歌韵文这一文学的神圣殿堂。1927-1928年间,他的英诗创作达到了高潮,在美国当时最有影响的文艺刊物Dial上先后5次刊登他的作品。1927年8月号的Dial在扉页上介绍了五位作者,第一位就是Kwei Chen(陈逵),其它几位如H. Guelenian(笔名Hamasdegh)、George Minne、Herbert都是当时或以后驰名美国文坛的作家。同时Kwei Chen这个名字也在其它著名杂志如NationPoetryWorld Tomorrow中出现。由此,菲比·赵教授指出,他就是在那些卓越的撰稿人、美国诗坛名流中也不逊色。就我们所知,他是唯一在DialPoetry上撰稿的中国人,该刊唯一的以英语为第二外语的东方撰稿人,他以他卓越的才华为中华民族增添了光彩。对外开放以来,我国一些访美的文化界人士不止一次地遇到美国一些老教授、老诗人提到Kwei Chen这个名字。这里,从他在美国发表的英诗中选入47首;另外归国后的25首英文诗,多作于30年代,除了5首曾在南开大学周刊上刊载过,其余均未发表。先生到了暮年曾写了 “The Peasant’s Song of Ancient China”一首英诗,表现出对世界返朴归真的梦想,可算是他绝笔之作了。

英文小说、散文、评论、书信等

1927年2月发表于纽约Nation的短篇小说 “Humiliation”是他得知国内发生“五卅”惨案后彻夜不眠满怀悲愤写出的作品,引起了有正义感的美国人士的义愤和关注,收到读者同情信百余封。30年代上海商务印书馆的英语周刊曾分期转载并附译文。他的介绍中国民情风俗的散文 “The Gift of the First Presentation”刊登在1928年3月号的Dial上深受美国读者的欢迎。此后他的 “Four Chapters of Auto-biography”又发表在同年10月号的Dial上,从最近找到的几封旧信可见不仅Dial的主编Marianne Moore女士来信高度评价,并继续约稿,美国纽约Henry Holt And Company的出版商也给作者来信约定出版自传事宜。他的导师H. B. Alexander教授认为这是交流中西文化至关重要的工作,劝他务必完成。吴宓教授曾在1928年12月24日的《大公报·文学副刊》上给国人作了介绍。先生归国后写的自传的后续三章,即“我的老师”、“审讯”和“共和”今已找到,均已成文,已收在本集里。

介绍陶渊明、白居易的两篇文章是50年代先生任China Reconstructs杂志顾问时所撰写的,在中断了近20年后他又开始用英文向外部世界介绍中国文化了。可惜,在当时的气氛下,美国未必有人能读到它们。

通讯选自Chinese Student’s Monthly1927-1928年的合订本,背景详见该部分的说明。无疑,这是中国留美学生史料中光辉的一页,那一代留美中国青年使美国人民感受到了一个古老而受欺凌的民族的尊严,并赢得了以杜威教授为代表的美国有识之士对中国人民的友好感情,特别是记录了中国人民的朋友史沫特莱女士和中国人民最早的交往。

汉诗文英译、英诗汉译

为了向美国人民介绍中国源远流长的古代优秀文化,先生于1924年便开始了汉诗的英译。可惜早期发表的白居易诗的译文散佚殆尽。现仅收集到英译诗28首,其中毛泽东同志的8首诗词的英译曾于1957年刊登在印度出版的Asia-Africa Review 8-9月号上,这可能是毛主席诗词的最早英译作。

英诗汉译26首中主要为D. H. Lawrence和爱尔兰Thomas Moore的诗。所找到的劳伦斯诗的译文13首原件,印刷粗糙,纸质低劣,多半为抗战期间的出版物。劳伦斯诗的率直、愤世和脱俗的人生见解大概很合译者之意。吴宓教授诗中“雪莱神似又劳伦”应是指此吧。其余13首诗译于50年代,其中6首托马斯·穆尔的译诗曾发表在1956年10月号的《译文》上。这些诗多数反映了沉沦民族对命运的无可奈何的至痛,对本民族执著的热爱,感情强烈,真挚缠绵,沉郁浑厚。记得先生生前曾多次谈及他在美与印第安人、爱尔兰人、犹太人的交往,大约这些诗作与译者曾经历过的情感有着强烈的共鸣吧。总之,译诗的选题是有明显倾向的。

1927年12月威斯康辛大学文艺月刊登载了先生所译的宋濂“送东阳马生序”的一篇古文,其中一段又经1928年3月号的Dial杂志在社论里引用,这说明先生介绍给国外人士的东方文明的精华何殊珠玉桂宝,而先生对文化交流的贡献,于此可见一端。

值得一提的是刊载在1930年11月号的美国《舞台艺术》月刊上的三出“中国民间秧歌剧”译文,这是先生与其友人李景汉教授在河北定县共同收集的。该秧歌剧在定县一带流行八百年之久,据说原词为北宋大诗人苏东坡所撰。这是介绍中国秧歌剧于国外的最早作品之一。篇首有该刊主编Hartley Alexander的专文简介,可见美戏剧界对此感兴趣和重视的程度。

汉诗

先生的汉诗多为即兴之作,或记述生活际遇,或阐发人生哲理,或直抒对社会现实的感受,或与知己友好酬答,皆信手写来,不事雕饰。这里共选了170余首。50年代前的一部分主要取自先生的一本诗稿和1947年吴宓教授主编的《武汉日报·文学副刊》。1939年3月吴宓教授曾为该诗稿写短文,曰:“全集境真、情真、理真,富于诗意,可谓真诗,是作者所独到。作者不斤斤于旧诗格律,惟真是务,此如美玉光辉内蕴,虽欠雕琢之功,正自可喜。平生深信[先具诗人之天性,再有诗人之生活,然后乃可作诗。]若此集作者,吾久推为中国今时之雪莱(Shelley),以其人似。今见其诗,亦谓似雪莱之短篇矣。世之知雪莱爱雪莱者,当亦必知、爱陈逵而有取于此集也。”

50年代后的诗大约是随写随抛,找到的不少是写在书眉或空页上,更多的是写在香烟盒上。

这些诗承谭佛雏、费致德、劳祖德三位先生认真校勘,并提出增删取舍意见,又蒙冯至先生过目,并亲自题签。

“泥上偶然留指爪”,先生留下了此集;他的另一项文字工作是与王培德先生合译的英国古典名著、萨克雷的《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58年出版,1984年再印。

由于中英文学力所限,也由于年代久远的困难,我们的编选工作力尽于此,误漏肯定不少,只有冀逝者见谅,望读者指正。

回顾这三年的历程,我们怀着深深感激之情向其他曾鼓励和帮助此书出版的陈先生的老朋友们致谢,他们是陈翰笙先生、张报先生、冯至先生的夫人姚可崑、蔡仪先生及其夫人乔象钟、曾与陈逵先生多年共事的王枚、何津、高育民、肖树义等同志;先生多年前的学生袁文、赵甄陶、冯斐、胡斐佩、朱楠、李心岩等教授和同志;还有我们的朋友邬茞茜、邬扬、唐钧等。

张墨及子女

1994年6月9日

(参考文献:《陈逵中英诗文选》,张墨,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年6月第1版)

主编:李伟荣

编辑:王梦华

校对:郭紫云


这是国际汉学研究与数据库建设推送的第849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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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汉学研究与数据库建设

开通于2017年3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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