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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经典 | 《除欲究本》卷三 · (三)童生谋道因名浅,童子修仙为报仇

 风吟楼 2021-05-19


《除欲究本》卷三

诗曰:

       安心报怨才修仙,举念差兮主意偏。
        昔日想求无上道,临危横死枉徒然。

1

昔有一大学问人,家道艰难,常与旁人教学。他教下的门生,也有进了学的,也有中了举的,也有会过进的,也有点了翰林的,也有点过状元的。他还是个童生,年五十有零,自觉功名无分,不能荣宗耀祖。“不如我当个道士,访拜明师,学修行以了后事。”

于是扮成个算卦的先生,各处云游,各庙里参访,没有可拜的师傅,后来他看过道书,有那神仙留的宗派,自己起了个法名。他自己妆成道士,原旧还在外面云游。有人留他住了一所小庵,这庵内的养膳就能养几个人,他想收一个徒弟。也有出家的,都不讲修行,只想借道门享荣,他看不上,总莫如他意的,此话按下不表。

2

且说有一家大财主,养了个儿子,后来二老去世,儿子软弱无能,孙子年幼。自古道,财主为人,要能与自己的财作得主,这才称得起个财主。此人懦弱,那本家和亲戚朋友,都看出他是无能之辈,这个也问他借,那个也问他借。久借不还,借了又借,名是借贷,实是讹骗。

把一分家当,众人都分散去了。这时候他的儿子也长成人了,他终日心上生气,他的肚量窄小,又化不过这口气,得一细病死了。妇人得一气臌也死了。单剩下他的儿子,天生的刚暴不让人。欲想要告,人家有势力,知道告不赢;欲想要打,自己的势孤,人家的人多,又怕打不赢,昼夜寻思,无法可报此仇。


一日,他本村有戏,他去看戏,那戏恰唱的《封神演义》,他见戏架上的神仙能调神遣将,洒豆成兵,祭剑杀人,有无穷的奥妙。这学生口中不言,心里暗想:“我何不也修他一个神仙,去报此仇,有何难哉?”把主意拿定。

自古道,船烂了还有三千钉。虽然我如今穷了,还有这个底座。我如今出去访道,把这个家当交与本家,又怕他们花费了,欲想卖了,久后回来没有安居处。又想那神仙,都会烧茅炼丹,点石成金。只要我把神仙修成,久后回来,点它些银子,另修一处地方更要强它百倍。我把这个家产都卖了,拿上做盘缠,我出去好访道,便是这个主意。

当晚燃灯就写卖房的文书,把文书写就,忽然想起一事:“我今年才十八岁,父母与我定下亲事,我这一去,岂不耽搁了人家终身大事?”把心一恒,写一张退亲文约,把亲退了,决定是这样办法。

次日就卖房退亲,本村的邻居亲戚朋友众人都劝,他哪里肯听?他把亲也退了,房也卖了,出门杳无音信。众人都说,这个人大概疯了。有一老者说,我观他心上,想必谋着一宗得意的事,他不肯与我们说。等他久后回来了,便知端的。

不言街邻赞叹,单表学生云游天下,觅访高人,到处都有人留他。这学生的想头大,他看那些留他的人,都是些穿衣的架子,装饭的布袋。那些人都不称做他的师傅。

后来访着那个大学问道士,他见那人的相貌好,学问又深,想必有真传实学,一定是个得道的高人。他却不知道,这个人也是个穿衣的架子,装饭的布袋。

这道门中,必要真传实授,真道真德,真功真行。四者一般或无,道中不称仰他。任他有王安石的学问,这里头也显不出来。若在儒教中教人读书,还算分内的正事。道教中不但无功,反塌十方口债,果报难逃。

此人没有师傅,未明心法之理。他自己妆了一个道士,那学生就情愿拜他。正是:

懞懂度懞懂,众懞跳火坑。
    师傅下地狱,徒弟跟着辊。    

此话不表。

3

却说这学生拿出一番学道的心来,在师傅跟前殷勤侍奉。感的师傅把他胸中学问都道出来,传授与徒弟。

徒弟说:“我出家以来并不是为此,我谋的金丹大道。”这句话说的师傅大愧无言。师傅口中不言,心里思想,“提起金丹大道,我也未得真传,你教我传你什么......”师傅欲想打发他出门别处去访道,又舍不得这人。也只得信口捏瞎话,勉强留下。

这老道士各处找寻丹经,这名叫做先留客后发货,旋趸旋卖。师徒两个,师傅爱看丹经,徒弟爱听,两个终日谈天论地,如此三年,师傅告徒弟曰:“你听书上这些话,总是教人死心。心死神活,神活智慧生。人有了智慧,然后才能明道。”

徒弟说:“这心怎么样的死法?”师傅说:“不贪美味,不爱华丽,断绝酒色财气,不与尘俗相染,便是死心的妙诀。”

徒弟听了此话,就与他师傅叩头,他当这就是金丹大道、秘机口诀。岂知达摩西来一字无,全凭心地用工夫。此师傅与徒弟讲这一宗话,与那心地用工夫甚么相干?也不止他两人说,尘世上有许多人云:酒色财气四堵墙,许多呆人里面藏。有人跳出墙儿外,便是长生不老方。就有一等见识浅的,死拿着不犯酒色财气,也不穷理,也不学道。就指着这样成仙。

窃闻高人言,修道先要除欲炼心,除了一分轻一分。假比人心上有一万条病,条条除去,倘一条未除,不明清静。这师徒两个,师傅暗藏胜心,不肯在人前虚心下气。徒弟安心修成大道,要杀人报仇。请看:象这样人,也能开智慧么?此话按下不表。

单就徒弟听他师傅说这一宗话,自己寻思:这几样最难避的。首一样,不贪美味。假若有了好东西,众人都吃,独己不吃,这岂能忍得住?

第二样,不爱华丽。世人都穿好衣,有人敬重,独己穿破衣,世态炎凉,人都藐视于己,脸上岂不羞愧?又说要断绝酒色财气,这四般也是最难去的,我想这事除非避到深山里才得行。古人云,耳不听心不烦,不见美色心不变。拿定主意入山,次日就与他师傅叩头告辞。

师傅说:“你要到哪里去?”徒弟说:“师傅前次说那死心的法,我想这红尘世界万死不下。有这些俗事缠绕,心如何能死?要得死心,还是住山。”

师傅听得此话,半晌无言。心里沉吟了一会,若不叫他去,耽误他终身大事,无奈才说出天理良心话。出家人有三不留:住庙不留,参方不留,还俗不留。心去意难留,留下结冤仇。还说了一句谦话:“我也不能超脱你。”

即问徒弟:“你几时入山?”徒弟说:“明天就要起身。”师傅说:“还得带些器物,”徒弟说:“应用器物,我早办下了。”师傅见徒弟住山的心专,必不能改变,也难劝他。他也看过丹书:恋情不是道,大道人情远。把他那恩情说不出口,惟有心酸,满眼落泪,此话按下不表。

4

单说徒弟那一日晚上把住山的行李打点停当,次日清晨起来,衣冠整齐,神前焚香,又与师傅叩头告别。师傅送徒弟走出二三里地,师傅嘱咐叮咛,口中只说,保重要紧。徒弟见师傅恋情不舍,徒弟又回头来跪下,又与师傅叩了几个头。口里说:“师傅你回去罢。”师傅洒泪而归。

不言师傅,单表徒弟穿山过岭。晓行夜住,忽一日,来至山口遇见一人。他就问:“这山里可有避静的地方么?”偏问的凑巧,这个是采药人。

他说:“你跟着我的手看,你从这条浅沟里进去,要走两天路,那里有个石洞。那个地方好,是个吉地。当日住过个人,那人修行,后来修成成仙了。”这道童就问:“有何见证?”

那采药人说:他和我这里一家善人有相与,这善人迟二三年与他送一回衣服。忽一日那修行人出山来告别,说他不在那里住了。与这善人家说知,那里还有许多家具,教他们打撤下来。从前与他送衣服的那个人已竟死了,别人都不知道路径,叫我与他们引路,连我共去了五个人,我们去到那地方,见那个老仙还在蒲团上静坐。我们到跟前就问:师傅你前日说你不在这里住了,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们问着,一言不答。

有一人走到跟前用手在口上一摸,说:师傅死了。又有一人说:师傅修成仙了。旁边有一个石洞,我们众人把他泥在那个石洞里。我们把家具搬上回来了,这不是个凭证。

这道童听了此话,心上越发得意。口中不言,心里思想,这里风水好,他成了仙,我也必然成仙。这个道童趴倒就与采药人叩头:“烦你明日把我送到那里去。”这采药人满口应承。又说:“那里吃喝不缺。山里头百合山药猫鱼,各样的东西都有,你挖一天,就够吃好些日子。”

采药人又说:“我明日把你送到那里去,你修成仙了,可要度我。”道童说:“那不待言。”道童把成仙看的容易,采药人也看的不难。此话按下不表。

5

且说第二日清晨,打点干粮俱炒,二人进山。走了一日,第二日走到太阳归宫的时候,看见路旁有个石岩,采药人说,“再丢下十里路了,咱们紧走,赶黑就到了。”二人投黑就走到那里,这道童一看:果然好地方,道童看罢,极喜极爱。第二日送采药人出山。送了十里,采药人说:“你回去罢。”

道童转身看见那个石岩,看了一会,说:“此处真乃好景,忽然想起来,我在尘世终日吃的珍馐美味,如今来到山里。哪里有美味我吃?我和师傅在那里,相遇许多朋友,终日盘桓恋情,如今来在这里,倘若受不过淡泊孤栖,反覆要出山,那时节该怎样调成?”

忽然想起,我见语录上有一家祖师入山,把那山口上,写了一个“绝”字,但凡受不住孤栖冷淡反复了下山来,看见那“绝”字,当下拨转念头,仍上山去。我如今把这石头上也写一个“绝”字,一戒下次反覆。用墨笔挥了一个“绝”字。

他在山里闲下只是砍柴,一个人能烧多少柴?照常挖地,晚上打坐。自古修行客,都是理穷明了,有真传实授。

自古道: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想这道童前日不遇那采药人,如何得知这地方?这道童未从明人穷理,也没真传实授。自己拿个主意,就要修成神仙。心动了又不知怎样的治法,这个如何坐得住?终日忽上忽下犹豫不定,就象把一个活猴装在笼里一般,有时想:我这神仙要修成了,回去把仇报了,然后上天;有时又想:我这个神仙若修不成,这不白将一生耽搁了?又受不住这淡泊孤栖。

丹经云:宁在闹中静,莫在静中闹

这名为六贼反乱,他莫治心之法,又不知凝心耐性,住了半年,受不住。自己劝自己说:“我下山去罢!这叫做什么呢?”走出十里,看见那“绝”字,忽然想起这字是我亲自写下的。有愿在先,我若不成神仙,见“绝”字即回,等成了神仙,那时候我才下山。

又思量一会,这“绝”字是我自家写的,没有人见。我如今下山去,谁能揭我的短?又思量一会:我如今下山可到哪里去?回我俗家去吧,我把田地房屋连女人尽行踢蹋了。又思量一会:回我师傅那里去罢! 我扬下了这个名,进山修行。我当初对朋友说过,不成神仙,誓不回去。我如今回师傅那里去,见了朋友,他先要说几句刻薄话。他说,神仙你回来了么?你一定是道成了,你想是度我们来了。我有何言答对?岂不羞杀。

想到这里,把心一恒,复转回去,旋走着自言自语说:这神仙修不成,有何脸面见人?回去坐下,心上自思:我初来看见这地方,藏风聚气,翠柏苍松,有四季不卸之花,十分可爱。总然不成神仙,就死到这里,也算有福的。住到如今,我和这地方有了仇了,比坐监还难过。

6

不言道童复来反去,心神不定。且表儒教中有个聪明人,其人正直,一毫不苟。虽不能过目成诵,把生书看上几遍也能记得。人说王安石背记五楼书,此人亦不亚于王安石。他自己思量,想那王安石,那样的学问也不能了生死,这学问只算得一个技艺。安心要了生死还得学道修仙,他也扮成个算卦的先生,各处云游。后来拜过明人,与他冠巾出家,他曾受过异人传授,也住过丛林,每日在外面云游参访,凡有名的人,他一定要会一会。

一日闻得某处,有个住庵的道者,学问精通,说他教的徒弟,生员以至状元,两榜皆有。把学问丢了出家,他心里度量:此人能这样出家,必定是遇过真人传授,明了理的,我何不会一会他。这参访人就往他那里走,到了那里,走进庙去。先在神前磕了头,就问那是当家老爷,弟子顶礼了。

这住持跑出丹房,二人见礼,那参访人。见这当家人磕下头去,不象道士的举动,就看出来他没拜过师傅。这参访人有涵养,不肯说破。两个人行礼已毕,住持就问:“你哪里来?”

参访人把来处说了一遍,又说:“弟子闻名老爷甚是高明,弟子特来领教。”住持说:“我先与你安单,你歇息歇息,天晚点灯,咱们再叙话。等到天晚,当家人把参访人请到丹房坐下。”

住持问:“老爷为什么出家?”这参访人说:“我因家贫,借此门求其衣食。”这住持口中不言,心里暗笑:也是一个衣食之徒。同他说话就带着几分藐视,这住持他没有参过访,不知道那久参访的人,见人再不说高傲话。他就当那参访人当真不知道啥。

住持又问:“你也念过书么?”那参访人说,念过几日,只是不通。那住持又问:“你念过都是甚么书?”这参访人口中不言,心里自思:他这倒象考校我呢。参访人把念下的书说了一遍。这住持口中不言,心里思量:这个道象是个疯子。我问他,他先说下这许多,我再把他考一考。又问:“你念这些书,你都记得么?”

参访人说:“记得。”住持拣那难念的,冒提了一句,这参访人接住滔滔直背到底。住持心上大惊,又把别书提了几章,他都背到底。这住持就不是一来那待法了。说出话来就带着谦和恭敬。

住持又问:“你老人家有这大学问,何不在家修行?为什么云游?”参访人说:“这学问可以只算得个技艺,算不得道。那王安石背记五楼书。后来算他成了仙了么?”

正是人逢知己精神爽,两个人直讲了半夜。也不知道困倦。住持说:“你老人家可称得学问中第一人了。”参访人说:“你把天太看小了,这学问大如东洋海,我这学问就象在里探了一指头:从前我有个自是的病,好拉满弓说大话,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自从那年我遇过一个异士,后来再也不敢拉满弓,说大话。”

住持就问:“是怎么样一个异士?”参访人说:“那一年正是三九天,有一道者冲着俺的门坐,俺家里有人出去吆喝他,我在家里听得高声喧嚷,我就出去看,见是个道人,我把众人喝退。我说:师傅你坐到门里头,咱们好说话。那道士往起一立,我才看见他身穿着破衲,莫穿裤子,那道人真乃狼狈不堪,只拿着一个执袋子,我就问他。”

我说:师傅你怎么狼狈下这个样子?他说:我是作的孽多了,这是天罚我呢。我听他说话异于人,和平常人说话大不相同。平常人张口彰己长,护己短。他才自揭己短。

我问他:有挣钱的武艺么?他说:无能。我平日好字,我问他会写字么? 他说:会写,只是写的不精。我说:俺家不日有事,请师傅与我写一付对联。他说:我与你写坏了,我没钱与你赔纸。他问我家有什么事?我说赶某日要立房。

只见他提起笔来,一笔写完。我看他写下的那字,不亚于王羲之,我心上大惊。 我又问他:你老人家学问一定是高明的。他说:念了几日书,只是不通。我说:我有一本书,上头有几个字,我认不得,求你老人家与我证一证。

他拿过去一看,且把那几个字的义都讲出来。我说:这书没有圈点,我念不成句,你老人家给我念一念。他又拿起来,从头至尾念了一遍。我又问他:这个书你老人家也见过么?他把书本阖住,他说:我与你背。从头至尾背了一遍,那人真乃过目不忘。

住持问:怎见得他过目不忘?参访人说:那书是我自己著下的,并没有刻版传世,世上哪里有?所以我才知道他是过目不忘。我又问他:师傅你既这样能写,又有这样的学问。难道说换不出衣食?怎么就这样狼狈?

他说:并没人求我,难道要喊着卖么?我说:我这房屋窄小,没有安居处,我把你请到本村庙里去,你把残冬过了,明年再走。他说:愿意领情。

我把他当下就送到庙里,先安置下,就与他缝衣服,每日供送茶饭。天天讲谈,我说常听人说天下有过目不忘的人,未曾眼见,今日才见师傅果然是真。再师傅这一笔写,如今天下少有。那师傅笑着说:你把这看了个出奇,有个写好字的故典,我与你学一学。

7

昔日有一个会写字的人,名唤王羲之。他自己洋洋得意,那天高兴起来,他要出去再访一访,看天下还有强过他的没有。

那王羲之出了门,今日游在这里,明日游在那里。一日,正走中间,见大路边上有婆孙两个,在那里烙饼卖,那老婆婆年有七旬,背后坐着一位姑娘,只有十二三岁。那老婆婆擀起一张饼子,把捍杖放下并不望后看。那姑娘把那张饼子烙完,姑娘手拿着翻饼的杖把鏊敲的“珰瑯”一响,那老婆婆就知鏊上没有饼了,把这张饼子托在掌上,只听得“啪”的一响,并不用眼看,恰恰的就落到鏊当中。

王羲之在门上,就看了好一会,口中不言,心里思想:难为她这宗武艺,怎学得这样巧妙?不言王羲之赞叹,单表这老婆婆说:客人你放着你的路不走,站在俺家门首看啥?王羲之脸上微带笑说:我看你老人家这宗武艺,怎学得这样精妙?

那老婆婆说:你把这看了个稀奇,我这武艺,也和那王羲之的字一样,不过是手熟。王羲之听得这话,心上大愧无言,定了半晌。又问那老婆婆,照你这一说王羲之的字,也算不得稀奇?这老婆婆说:依我说,那王羲之白耗了精神。

那老婆婆话说到这里,拿起那擀杖来,往案上一摔,怒目竖眉,咬牙切齿。把王羲之大吃一惊:怎么这老婆婆说着就生起气来?王羲之就问:你老人家怎么说着话生起气来?老婆婆说:我娘家的人,就吃了那王羲之的亏了。王羲之口中不言,心里自思:这话好奇怪,我从没有到过这里,怎么他说吃了我的亏?

那王羲之又往下问老婆婆:才说你娘家的人吃了王羲之的亏,想必王羲之害过你娘家的人否?那老婆婆说:没有。王羲之说:既没有,你如何就说吃了他的亏?

老婆婆说:客人你不知道,王羲之只因他会写好字,他的字出了名。我娘家有个侄子家贫,他也会几样技艺,但若依手艺挣钱还可能养家,他都不做,一心要学王羲之的字。他把心邪到那字上了,把养家的技艺丢了,我哥终日数说他,不许他写字。

他说:习字是高品事,那王羲之的字如今习成了无人不爱,无人不敬。我如今学得手顺,我还要找寻王羲之,拜他为师。我那侄子心纯,他把心邪到字上,任凭谁劝,他也不听。

我哥说:王羲之字,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如今咱们家贫,我们二老年迈了,指望你养活,你把一腔子精神都用在字上,你看你的形容,渐渐的衰了。

这样说他,他不肯退息,后来倒象迷了窍的人,拿东忘西,唯有说到字上,他就高兴了。争不上别人说,只听他讲。后来病渐渐重了,又迟了一晌,病着了床,睡倒床上起不来,拿着手指头,在床上总写字。我们本村有个道士,三教的经书都通,看过许多医书,亦会行医。我哥把他请来,与我那侄子看脉。

我哥问道士说:我这儿子是什么病?那道士说:这病是个邪病。我哥说:你不会看病,你把脉看错了。我儿子是个正直人,他何曾有邪事?那道士说:施主你不知道,你不识字,你莫看过丹书。丹书上说好啥,啥就是色。人心邪到什么上,什么就是邪。人爱什么,什么就能夺人的造化。

我哥就问:到底好什么不算邪?那道士说:惟有好道德不算邪,亦不算色。你这儿子平日好的是什么?我哥说:他只好习字。那道士说:你这儿子的眼目可好?我哥说:他未习字以前是十分的好眼,如今的眼只能看得三分。

那道士说:你这儿子眼里的神,着字夺了。我哥又问:我这儿子该吃什么药才能好?道士说:你这儿子,药治不好,他这病要得好,你请你会说话的亲戚,劝他不用习字,歇心养神,这庶乎能好。如若不然,先坏眼然后死。

我哥又问:照你这说那卫夫人、王羲之,二人的眼睛不该早瞎了么?那道士说:施主你却不知道性功,那卫夫人、王羲之虽然用工夫,还没有你这儿子的心专,他用工夫还有歇心时节,你这儿子一日一夜十二时中,刻刻不离。所以他把一腔子精神,浑浑的都用到字上了。劳心过度,这病有两个名字:一名叫做邪病,一名叫做心痨。

我哥说,照你这说,我儿子的病万不能好了?从前有许多人劝他,他再也不肯听。如今已竟病糊涂了,再劝他岂能中用?

那道士告辞,我哥把他送出门去。道士走后,我哥还待信不信,后时迟了半月。果应那道士的话了,先把双眼瞎了,又迟了半月,可怜身亡。我那哥嫂年纪都有八旬,无依无靠。客人你推情度理:那王羲之若不响名,我那侄子他怎么就想起习字,得下心劳病死了?

这老婆婆说罢,那王羲之抽身就往回走。旋走着自言自语说:我把这事当个得意的事,今日赶这个老婆婆说,把这个留与世上,引的后人习字,耗人的精神,夺人的造化,岂不是宗大害?所以王羲之后来就不写字了,后来又有人求王羲之的字,求之不得,才越值钱了。

那老人家把写字的故典说了,我后来再不敢说大话。才知道习字也能洩人的精神,夺人的造化。

8

参访人学罢此话,这有学问的老道士,当下就象瘫了一般,浑身上战兢兢发软。此事因何?着游访人这一宗话,把他说的惭愧了。他口中不言,心里自想:我在这里住着,结交许多官宦,无人不尊,无人不敬。我自以为得意,还当是修行,我何尝受过命?人家把那样武艺都不使展,腊月冻饿,甘然受命。看起来我乃是个狂夫,想到这里他的天良发现了。把手一拍,咳了一声。我把我自己耽搁了还犹可,还害了别人。

那游方人问他,你害了哪个?

这道士只是点头叹气,说这话我与你老人家也说不出口来。我若要不说,就背了天理。我本来是一个教学的童生出身,我的门人,有秀才举人,翰林状元。惟我还是个童生,大料功名无分,不能荣宗耀祖,出了家罢。自己心高气傲,眼空四海,以为自己高明,谁不称我师傅?我自己妆了个道士,住到这里。上年来了个学生,他要拜我作师傅,这才叫瞎马自有瞎人骑,我就收他作徒弟,厚着这脸,就妆人的师傅。师者居天地君亲之末,我有何道与他?他听了我的些瞎话,就依着我的见识。如今我闻得某处有一座山场,他在那里修行。若不是山高路远,我年老了,我就亲自去劝他。他若要修行,还是游方学道,若指着我这主意,看耽搁了。他若不修行,着他原旧还俗,娶妻生子,过他的日子,岂不是好?

这老道士说到这里泪如泉涌,哭了个悲哀不止。那游方人又问:那个地方到这里可有多少远?老道士说:弟子闻得到那山口上有三天路,山口上进去还有两天路。

这游方人说:不妨这一件事你交与我,我去不日包管你那徒弟就回来,你见了亲自劝他。这老道士当下就与游方人跪下磕了几个头,又问:你老人家几时去?游访人说:明日就去。

这老道士说:你去了还回来不回来?游访人说:见了你徒弟,劝他回来,我从那里就往别处去了。这老道士当下拿出十两银子说:你老人家做盘费,下余的再做衣服。不必推辞。

那游方人见他是实意,就把银子拿上,第二日起身,老道士把游方人送了四五里地,又与游访人叩头,只说千万千万,两人分手相别。

9

这游方人一日问到那个山口上,就问那山后头的去径。那里有人说:我们都不知道,这里有一个挖药的,他知道那一条去路。游方人寻见那采药人,就问去路。

采药人说:你到里头做什么去?游方人把找道童的情由说了一遍。采药人说:这个人就是我把他送进山去的。他如今修行了一年,也不知成了没有。他原说下成了仙还要度我。

这游方人口中不言,心里暗笑。见采药人说话不近乎情理,也不答他的话,只问他的路径。他说,我这两天不得闲,若是得闲,我把你送着去。又说,你顺着我的手看,到那里共有两天路,翻几个大岭过几道沟,就到了。

当晚不表,第二日游方人打早起来,走了一天,晚上遇着一个石崖,在此宿了一夜。第二天,赶太阳将落时节到了。那道童在山上,远远望见一个人来,见是道人的打扮。莫非是个神仙度我来的?正思中间,走到跟前,把行李接上,引到后洞里坐下,先与这游方人做饭吃。饭毕二人坐下,说起家常。

道童就问:你老人家从哪里来?游方人说:我从你师傅那里来。游方人又问道童姓什名谁,因甚出家?他说:人家欺负他的父母,他心上气不过。看见戏架上的神仙,他想着修成神仙报仇,把这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这游方人口中不言,心里暗笑:这道童说话通不粘题。游方人也不爱与他说家常。这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只说他师傅叫他回去。有要紧的话说,师命不可不遵。这游方人那里知道那道童早有心下山,到他师傅那里去,只是脸上不好意思。今日听得这话,喜了个十分满意。

道童说:我明日就随你老人家下山。次日打早起来就走,这一去是上脚路,走了两天,回来是下脚路,一天就出了山。第二日清晨起来,两人分手。

10

那道童不日还家,见他师傅,两人恸哭。先诉离情,他师傅就把游方人讲的那一段故典说了一遍。又说,我如今后悔了,当日不该收你做徒弟。我原称不起你的师傅。你安心要学道,出门参方,别处去访拜明师,休耽搁了你性命大事。这老道士哪里知道,他徒弟早已把修仙的心灰了。道童当初,只说不过二三年就修成一洞神仙,回去报仇。这一住山,到了那静处,才想起他看的丹书上那话,谁是几百年道行,谁又是几百年的道行,后来才成仙。

他想,我如何等得?又对他师傅说:我愿意访道,我把那修仙的心都灰了。他师傅说:我这里积下有七八百银子,你拿上还俗去罢! 我还能活几日?这庙里出产我也用不了,还要这银子何用?

这道童应允下,看下日子,不日就要起身,回家还俗。偏他师傅就得下病了,病了一晌竟然死了。他把他师傅殡埋了,那一天打撤他师傅丹房,只见那帐子里头,挂着一个黄绫子的锦囊,内有一部小书,书皮上写的:四两能博千斤,他打开一看,尽都是硬功夫,服壮药习硬器的方。

道童说,我师傅那里有这一部书?他是个文人,这是武教中用的,想必是谁寄到这里的。不管它,我就照这书上行一行,看它如何?这道童本力就能拿二百斤重的石头,行了几个月就能拿四百斤的石头。

此是何缘故?人十六岁破卦,破卦以后,就肯走身子。这道童,他报仇的心胜,心不在色上,轻容易不走身子。因此上他习出来得快,到后来直习到八百斤上。他忽然想起,我把力气习成,再学会长拳短打,那时节我再回去报仇,何用修那神仙?这庙里有出产,他就把那会耍拳的人,请来了好些。天天习学,四年天气,各样的武艺都学精了,力气又大,一个人能打几十人。

他想:此时候我该回家报仇。看了一个好日子起身,不日到本郡地方,先从本城里路过,离他家还有七八十里地。他想,我先住到城内,然后再打听我们村里的事。

头一天下到店里,第二天出来,大街上游玩。遇见县里的一个内伺,那内伺也是个道士,当日未还俗。在他庙里挂过单,他两人相好。见了面才认得,那内伺说:我们老爷也好道,我回禀了我们老爷,必然使人来请你。这道童应了,内伺回去禀了他们老爷,那官第二天就打发人来请这道童进去。二人叙起家常,才是他师兄。原是他师傅的门弟子,如今做了官。这道童在县里住了一晌,私自回去。穿的那破褴衣服,走到本村里,拜那些亲友。

亲友都说:我们听得你当了道士。道童说:我却当了几日道士,看成仙无份,我又还了俗了。这道童就住在本村他那户族间,却也莫人回他的拜。

他说,人将礼义为先,拿出来有七八两银子,烦他本家,说这是我零碎讨饭,积下这几两银子,你明日替我摆几席酒,当日该我账的人,我把他请来,我要和他们说话。

头一日把这话传出去,该他账的人都知道了。本村有一个凶徒,有一二百斤的力量,也会打架。众人点起那凶徒,预下打架。这凶徒亦有道童的账哩。

众人说:我们明日去,他说的好则可,他若胡说话,我们众人齐上手,打他一顿。一文也不与他。

那凶徒说:何用众人动手?我一人把他打一打,挫一挫他的锐气。后来这账,他就不敢要了。这个凶徒,满应在身。第二天,一齐都来赴席,吃毕酒饭,道童把账簿拿出来。和众人说话:当日你们欠我这宗账,如今还来。我好使用。

那凶徒先说:当日该你的账是实,我们不昧。当日借银子时候并莫见你是个谁,这银子是从你父亲手里借的,你如今要不着。这个话叫做:明欺东吴无人。这道童把脸都气黄了。道童说:你是明欺东吴无人,你要试一试我的软硬。

他两个人就往一处扑。众人是先一天捏就的局,都不肯劝。那个凶徒见这道童长得雄壮,若不打到痛处,恐怕放不倒他。那凶徒使了一个旋风脚,照着道童鬓角里踢来。这叫做会家不忙,道童把头一低,那凶徒的脚踢了空了。才把脚闪过去,道童照着那凶徒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不好拙比:好象把一个毛蛋碰着手上了打出去,有两丈还远。把这凶徒气都打断了,定了半会儿才醒过来。众人都吓得咬指头,这还不肯歇心。

有几个要打官司,写了一张供状,说他假捏文书,回来讹人。所仗着他的武艺高强,膂力过人。官是他认识的,众人都输了,此时只得还银子。走了的不必提,死了的亦不必提。现在的,老子死了问儿子要,儿子死了问孙子要。不日把账都讨齐,此时置下庄房田地。

理宜该回心转意过日子,他却不安分,结交下许多恶棍,那个地方上,单好以多为胜。两家打架,往往约几百人对打,凡两家打起仇来,就请他帮打,他就去。又打赢了几次,从此打下仇了。

前次讨账,那争的是分内的气,有账不许讨么?今日打架这是狂槌。天下事无不讲理,谁又肯服谁?他还有一件毛病:单好走黑路,那个地方惯出断路人。他但看见哪里有人,大喊一声,只说“是我”人急速退了。

他一日出门,黑夜正往回走两边埋伏有人,都在那高梁地里,中间是一条蚰蜒小路,前面看见一个人影。他那里大喊一声,往前就赶。两边埋伏的人,听得是他的声,把那绊马索一提,一下拌倒。哀哉!把浑身上骨头都打碎了。

歌曰:

众人一齐都奉承,力大无穷拳脚精。
武艺高强压万人,天下英雄第一名。
吴国子胥重出世,赛过当年楚重瞳。
请公仔细再评论,这是害他是奉承。
要依在下拙见识 ,搭伙送他赴幽冥。
此言浇水似上粪,纵横他的恶苗生。
恶念凝结永不散,日久一定要遭凶。
只等今日遭横死,拍手都笑有报应。

 

关于作者

董清奇,清代河南邓州人,生卒年不详。他曾到处云游参访,且惯于赤足,乞食为生,颇有全真祖师苦志清修之风,故号“乞化道人”、“赤脚道人”,时人亦称“赤足董仙人”。

他的足迹遍布陕西、湖北、湖南、甘肃、河南、河北、天津、北京等地,因而见多识广、德高望重。清代嘉庆丙寅年间,在八仙庵内有识之士的努力下,董清奇被聘为住持。

他勇于担当,雷厉风行,一方面致力恢复十方丛林制度,重新开坛演戒;一方面竭诚募化集资,对八仙庵进行了较大规模的修葺,据说西跨院即此时扩建而成,并增建邱祖殿。

董清奇还善于言辞,他把云游期间的所见所闻所感汇编成一部《除欲究本》,以浅俗轻快的口吻和笔调宣扬三教合一的心性修养思想。嘉庆十八年,地方官绅商庶为他捐资出版了此书,为八仙宫留下了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

一位修持高洁、见多识广的住持,感召力、凝聚力自然是巨大的,所以可以想象当时八仙宫香火鼎盛的情形,否则怎么能配得上“大振仙宫”这样的评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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