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写了好几篇文章骂英语了。这不好。本篇文章回归一下主题,聊聊最近看了一本语言学的书。 无论是哪一门语言,它在不同层面上都会有许多相互对立的范畴,每个范畴包含不同的元素。如在语音层面上,不同的音素,统属于不同的组别中,如清音/浊音,塞音/擦音等;词素层面上,有单数/复数,阴性/阳性,现在时/过去时,完成体/未完成体等区分;词汇层面上,有成对的反义词。然而,无论在哪个层面,对于若干相互对立的范畴,它们在人认知里的权重是不一样的。比如中文里的重和轻,厚和薄: 这行李有多重啊? 这行李有多轻啊? 这本书有多厚啊? 这本书有多薄啊? 上面都是语法正确的中文句子,但通过比较可以发现,「多重」和「多厚」可以用于一般的询问重量或厚度的问题里,但问「多轻」和「多薄」,上下文里通常已经提及过这行李是轻的,这书是薄的,问这问题只是在确认它究竟有多轻,多薄。不单在句法,合成词的规则也是一样的,再轻的东西也有「重量」,再薄的东西也有「厚度」,但中文里却没有「轻量」和「薄度」与之对应。这说明在我们的语言认知里,对于重和轻,厚和薄这两对对立范畴,「重」和「厚」是默认存在的,包含的信息更少,而「轻」和「薄」必须突出强调,包含的信息更多。语言学里把前者称为unmarked,后者称为marked,我认为可以把unmarked译为「隐性」,marked译作「显性」。 类似的情况不仅中文里有,其他语言里也有,比如问年龄,英文用how old are you,德文用wie alt sind Sie,字面意思都是问对方有多老,但如果问how young are you或wie jung sind Sie(你有多年轻),通常上下文里有提及对方年轻的信息。在英文、德文里,老是隐性的,年轻是显性的。 语音层面的范畴也有隐性显性之分。在德语、俄语里,辅音都有清浊对立。但在词尾位置上,浊音会清化,比如德语Rad(车轮)和Rat(建议),俄语бес /bʲes/(魔鬼)和без /bʲez/(没有)的发音是一样的。说明对于清音和浊音这一对立,前者是隐性的,默认可出现在任何可能位置;后者是显性,必须满足特定条件才能显示出来;一些语言里有送气和不送气对立,但这个对立也必须在特定条件下才能表现出来,如粤方言、闽南方言有送气塞音ph th kh和不送气塞音p t k的对立,但这对立只能出现在音节首,在音节末只有不送气的p t k(虽然它们在音节末的发音方式和在音节首相比略有不同);古希腊语也有不送气塞音和送气塞音的对立,而且分布比在汉语方言里要广,但当词根开头的辅音重叠构成完成时词干时,词根首的送气塞音在重叠时须配上对应的不送气音,如θύ-ω /tʰýː-ɔː/(我祭祀)-> τέ-θυ-κα /té-tʰyː-ka/(我祭祀了),φιλέ-ω /pʰilé-ɔː/(我喜欢)-> πε-φίλη-κα /pe-pʰílɛː-ka/(我喜欢上了)。可见,就送气和不送气这一对立而言,不送气是隐性的,送气是显性的。 词素层面上的很多对立也有显隐之分,比如单数和复数的对立,我们能从很多语言里找到单数是隐性,复数是显性的证据。如英语里存在大量没有复数形式的名词(不可数名词);德语里由两个名词构成的词组(不是合成词)构成复数形式时,只需把其中一个名词变成复数,另一个保持单数,如zwei Gläser Bier(两杯啤酒),Gläser(杯子)是复数,Bier(啤酒)是单数,注意和英语不一样,德语的啤酒是有复数形式Biere的,只是这里不用;朝鲜语里任何名词在单独使用时可以表示单数和复数,但它也有复数后缀-들(-tul),专门强调是复数,说明单数是默认出现的范畴,无需另用一个语素特别标明。 把语法范畴分成显性和隐性能说清楚很多问题。比如有过语言学习经历的都知道,无论什么语言,高频率出现的语法形式往往是不规则的,而低频形式则规则得多。像英文的be,它有三个现在时陈述式形式(am, are, is),两个过去时陈述式形式(was, were),和be没有任何词形上的联系,但相对少出现的现在分词being和过去分词been,则相对规则(如果强变化动词后缀-en也算规则的一种的话,参考take -> tak-en,break -> brok-en);在法语里,直陈式现在时变位表里出现多个不同词干的动词并非少数,如boire(喝)有/bwa-/(我喝,你喝,渠喝),/byv-/(我们喝,你们喝)和/bwav-/(他们喝)三个词干,但其直陈式未完成时和直陈式将来时则简单多了,更不必说条件式,虚拟式,简单过去时那些更少见的形式了。我们可以把这些现象归纳为:对时态而言,现在时是隐性范畴,它有更高的词频,更多的词素变体,内部结构更简单而不可解析;而将来时、过去时等是显性范畴,它们的词频更低,词素变体更少,内部结构更规则并易于解析,因此通常也更长。 法语boire(喝)变位表(部分) 名词的变化也一样。前面已经说过,就名词的数而言,单数是隐性,复数是显性。在德语里,定冠词der单数形式有阴、阳、中三性之分,但复数则不分性,且主格和宾格共用同一形式(单数阴性和中性也这样,事实上还有很多证据表明印欧语阳性是隐性,阴性和中性是显性,这里不多说了)。法语也类似,定冠词的单数分为阳性le和阴性la,复数不论阴阳只有les。 德语定冠词der(即英语的the)的变位 对于有双数的语言来说,如梵语,荷马希腊语,则双数的显性程度比复数还高,双数词尾变位更少,出现频率也更低,低到一些教材都觉得没有必要教了。 古希腊语πούς(脚)的变格 梵语प(脚)的变格 话说回来,脚的双数还是蛮常用的,毕竟脚通常是成双出现的嘛。但饶是这样,希腊语的双数词尾只有两个,由五个格共用;梵语的双数词尾只有三个,由八个格共用。比起复杂的复数词尾和更复杂的单数词尾,已经很仁慈了。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低频形式再好记也是白搭。 这套理论甚至还可以用来解释一些语言演变的问题。我们已经看到,显性范畴里的词素变体更少。从语言演变的角度来看,则是显性范畴内的元素更易被合并简化,导致词素变体越来越少,甚至完全消失。前面说了德语的定冠词,事实上它在原始日耳曼语里的原初形式复数是分阴、阳、中三性的,这一点可以见于古代的哥特语(阳þai,阴þōs,中þō)和上古高地德语(阳dē,阴deo,中diu),定冠词复数不分性是德语后来的变化。在英语里,这个变化发生得更早,早在上古英语时代复数就已经不分性,现代更是性、数、格什么的都通通不分了。 语音层面上也是如此,显性范畴内的音素更不稳定,更易向隐性范畴转化。如中古汉语的浊塞音在大部分现代汉语方言中都已清化,古希腊语的送气塞音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擦音化,ph在罗马人到希腊建行省以前就已经擦音化为f,这就是为什么从拉丁语借到现代欧洲语言里的希腊词中ph都读作f。 当然语言演化的方向是受很多因素影响的,而显性向隐性转化的内生倾向只是其中一个而已,所以有例外是正常的,还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有兴趣想深入了解的话也可以找找我看的这本书,叫Principles of Historical Morpholog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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