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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远日》第一章

 沪上老费 2021-05-20

   紧挨着省城边上的县城,地理位置虽然不错,却显得很不起眼。县城里的房屋不多,杂乱无章,显然是没有规划过,呈现着一种自然分布的状态,低矮的房子既无层次,也不整齐,有点像北方的一些集镇。平时最热闹的地方当数汽车站,人多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也就十几二十来个人左右。从县城到省城只有短短的三十多里路程,两个城区之间有一条公路连接,公路是那种典型的晴天一阵灰、雨天一层泥的沙土路,路面不平整,有点坑坑洼洼。行车顺畅的话,在县城搭上班车,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省城的中心地带。在改革开放以后的一段岁月里,该县终于被划进了省城的范围。可是在文革时,因为贫困,它被人们遗忘了,而且遗忘的很干净,没有一点可以去叙述去描写的东西,没有一点可以去关注去留恋的地方,有的只是它的存在,平凡而又无味。其实存在就是一种现实的状况,明明白白,实实在在,无可否认,因此尽管几乎被遗忘,它仍然存在,坚韧且又顽强。它默默无闻、与世无争的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承载着沉重的历史责任,好似一位垂暮的老人,正在艰难地蹒跚行走在属于他自己的那条人生之路上。

县城西南方向六七十里外,在和另一个县的交界处,绵河穿过省城中心城区,往南面静静流去,流经此地,转了很小的两个弯,又向南流淌了几里路,最后入了一个大湖之中与大湖融为了一体,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发源的绵河,就此而完成了它的行程和使命。绵河在这个地区是一条较大的河流。据考证,三国时期,河两岸驻扎着魏、吴两国的军队,双方围绕着攻防省城,演绎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事。如今,就在绵河北岸省城的一块高地上,遗留着三国时期吴军攻城魏军守城的战痕。

那块高地有数千平方米,据说当时是魏军的瞭望台。高地上有一口古井,半人高的石质井圈被井绳勒刻出了许多直条形的凹印,凹印和凹印之间凸起的石壁厚薄不匀,犹如刀砍斧凿一般,映印着岁月沧桑的见证。有些凹印的刻划竟达八九公分之深,由此可见这口古井已经有数百上千年的历史了。奇怪的是井中的水位竟然高出了省城一般人家的屋顶,且四季不涸,常年不竭,旱涝时节,水位不高不低,不涨不落,像是被使了什么法术似的,总是定格在那条水位线上,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据说早在南朝时期,高地上就建起了一座寺庙,寺庙不大,却因处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从此就成了当地人拜佛许愿的极好去处了。虽然历经坎坷,屡经战乱,屡毁屡建,庙里的香火始终相当旺盛。

绵河经历并见证了那场战事,它从历史中流淌而来,又向着未来的历史流淌而去。

流出省城后,绵河往南的区域是圩区,那里的村庄几乎全都建造在河岸上。远远望去,村庄在高高的河堤上,长长短短,如同横向排列的队伍,一长溜一长溜的,在朝着首尾两个方向运动。而纵向方面却难以引起人们关注,因为纵向的状况,站在远处是看不见的。河堤上宽度有限,面积不是很大,房屋却造越来越多,一间挨一间地紧紧相连,密密匝匝没有空隙,村庄也就被拉越来越长,较小的村庄有二三百米长,较大的村庄甚至有好几里地,走完较大的村庄要花上几十分钟的时间。

在这个地域,绵河是主要河流,还有几条支流,都有着较高的河堤,河堤环绕之中就是圩田。生活在这一带村庄里的人们,世世代代在圩田里耕作,人在圩田里干活,四周是高出地面六七米的堤岸,就象是在一个坳地里活动,有一种闭塞的感觉。这样的圩田,在其间辛勤劳作,却并不会给予人们很好的收获。一到雨水较多的年份,绵河涨水,许多田地都被淹了,白茫茫一片,种在地里的庄稼连个影儿都不见,看人心酸,忍不住想流泪。庄稼蔫了,一年的收获大半就没了,大水给人们带来了惆怅和无奈。在靠老天爷种田吃饭的日子里,无尽的惆怅和无奈,代代相传,一直伴随着在这一方生活和劳作的人们,成了心中永远也不能抹去的阴影。生活的贫困和艰辛,在他们的身上得到了具体而又真实的体现。

绵河在这里拐弯,拐弯之前的一段堤岸上,有个村庄的名字叫王村,整个村庄在河堤上绵延了四五百米。顾名思义,王村应是王姓人家居多,但在全村七百多口人中,徐姓也占了将近一半的人口,王村其实是个以王、徐两大姓为主的村庄。在可以上溯的年代里,两姓的村民们真正做到了和睦共处,融洽相敬。就别的村子的老百姓那样,村里有时也不免有纠葛,有纷争,但他们总是能善意地理解对方,谅解对方,秉持公道,解决纠纷。大家把王村当成是一个大家庭,有了矛盾,就沿用着一种家庭式的方式去处理,心平气和,以理服人。长期以来,在日常生活中所发生的一些可以被称作是问题的琐事,就这样被调和化解掉了。村上的人们相安无事,生活虽然清贫,却没有丝毫的怨气和记恨,和谐的氛围成了村民们心中最大的慰藉。

明朝洪武年间,由于连年战争,加上洪水泛滥,中原和江南的一大片区域之内人口稀少,荒于耕垦,明太祖朱元璋决定从当时地域富庶、人口密集的山西向中原和江南进行人口迁徙,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具有很大规模和广泛影响的山西人口大迁徙。有人考证出当今在中原和江南居住的人们,大都能在山西洪洞县找到祖上出处的根脉,那被称作是认祖归宗。可是王村一带的老百姓对洪武年间的人口迁徙已经毫无印象了,不过也有人曾听几位老人讲起过,其祖上是从江西一个名叫“瓦屑坝”的地方迁徙而来的。想来山西省和江西省,一个在北方,一个在长江以南,隔开了半个中国,有数千里之遥,那时的人们只知道山西的人口迁徙,却从未听说江西也曾有过什么移民活动,大概是老人们搞错了地方,误把山西当成了江西。因为贫困和艰辛,人们并不关心此类事情,从来也没人到外省去考证和寻根过。他们年复一年,只是在辛勤耕作,岁月就这样在平和中流逝,生活就这样在贫困中持续。


转眼进入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在我国大地如火如荼地展开了。“造反有理”成了当下最革命和最时髦的口号,也就是说,在那样的形势下,你不去造别人的反,就只有等着别人来造你的反了。然而,社会不只是仅仅依靠造反就可以运行和生存的,于是就产生出了许许多多的问题,需要面对和解决。在六十年代后期,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广阔天地的农村里经风雨见世面,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锻练自己,改变自己,并在那方土地深深扎根,就成了社会当务之急的重大事情了。

在中国农村中,王村是何其的微不足道而丝毫不引人注目,但同时,它如同其它普通的村庄一样,宁静被打破了,运动的浪潮使这里也涌动了起来,它也将承受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重任,它要张开双臂,去迎接知识青年的到来。

七十年代头一年的四月,一个名叫肖挺的男知识青年从上海到王村来插队落户了。

肖挺不很高,一米七左右的个头,二十岁上下,人稍显瘦削,但身段灵活,很有精神,一看便知是个曾经锻练过身体的人。他的嗓音稍稍有点偏尖,中气倒挺足,说话似乎有些沙哑,细细一听,却带着一种金属音,高亢而又挺拔,唱起歌来,应该是个不错的男高音。他的声音给人的印象深刻,他的和气也同样给人带来了愉悦。自打他踏进王村那一刻起,他就面带笑容,见人就打招呼,挺招人开心。原来王村是肖挺一位亲戚的老家,若论资排辈起来,他的亲戚辈分并不高,因此他见着大伙,就叔叔婶婶叫着,不见外,没有拘束,十分热络。如此一来,人们很高兴,觉得小伙子人挺不错,就算先前有陌生的感觉,几句话说过,那种感觉也就荡然无存了。于是大伙兴高采烈,肩背手提着他的行李,把他领到了他亲戚家的老房子里。

肖挺的亲戚,是他母亲的一个本家兄弟,也是在上海居住和生活,平时,肖挺的家庭和这位亲戚家庭过往密切。亲戚在王村有一间老房子,先前是族里的一位远房亲戚在此居住,他到王村插队,那位远房亲戚就搬出去住了,这间房子也就成了他日后起居的地方了。

进到屋子里,当热情的村民散去后,他默默地整理起了行李。从小到大,他从未有过单独生活的经历,以前在中学时,曾去郊区农村学农,时间是一个月,那是一种集体住宿,集体活动,过着集群式的生活,相对独立自理的生活完全是两种性质。好在他不是那种粗犷之人,他其实蛮细心,凡事也爱动动脑筋,在平时的日常生活中,是属于那种比较善于观察,善于用心的人,因此,他年龄不大,一般的情况差不多也都能应对。整理完了行李后,他开始打量起了这间屋子。

农村的房屋很简单,何况还是贫困地区,本地区的房屋,比较典型和整齐一点的,标准的宽度是三间,也就是所谓三个开面的格局,中间是堂屋,两边是房间。这间房屋却是两个开面,坐西朝东,在正房的东南面,搭了一间约十平方米左右的厢房,人就睡在厢房里。两开间的正房全是堂屋,也可算作是客厅吧,但在这“客厅”的一角里,却支起了一个很大的烧草的灶台。灶台外沿呈半圆弧形,可以安放两个大铁锅,两个铁锅中间上方,靠近烟囱的边上开了一个凹洞,有个小铁罐嵌在里面,是用来热水的无论哪一个灶膛里烧火,会加热铁罐里的水,是个巧妙的设计。烟囱的宽度,下端和灶台的宽度平齐,可同时吸纳两个灶膛的烟气,上端却成了一根方柱,从屋内直穿到屋外,高高地矗立在房顶上,象是在房顶上站岗的哨兵。靠外的灶膛旁,摆放着一架木制风箱,这是个生风的工具,个头不大,威力可不小,想来风箱拉动起来,定然会火势熊熊,烈焰腾腾。在空落落的屋子里,形状别致的灶台很有点夺人眼球。房屋是杂木框架式结构,墙体是土坯砌成,从前在砌墙时,为了牢固和美观,重要的是起着防风保暖的作用,内外墙壁都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巴。几十年过去了,泥巴快掉尽了,墙体仿佛被镂空了,许多土坯之间都透进了光影,需要大口透气的人住在这屋里倒是蛮合适。地面是泥土铺垫而成,经长年踩踏,泥土大都成了黑色,黑色中还泛着光亮,像是抹上了一层黑漆。地面非常板实,地上有些凹凸不平,若放大观看的话,一个个小馒头似的凸点,活象是在黑水洋中飘浮的岛屿。

“看来需要用铁锹,把这些黑'馒头’铲掉,修修平整。”

肖挺心里想着时,眼睛又落到了几件旧家具上,有条桌、衣橱和碗柜,全都是式样陈旧的家具,除了条桌摆放在狭小的厢房其余的都静静地立在屋里的另一个角落里,也不知立在那里多少年了,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在城里,这些东西肯定得让那些拾废木材的人给捡去了。”

他叹了口气,慢慢走回厢房。当时他做梦也想不到,若干年以后,这些老旧的式样笨拙的农村家具,竟然会成为热门的抢手货,有些还成了稀罕文物,本省和外省市的许多人纷纷跑到农村,好似疯狂的淘金者,专收此类东西和一些瓶瓶罐罐之类的旧玩意,有人回去后甚至还开起了私人博物馆,成了名声显赫的民间文物收藏家了。

他坐到条桌边,想到自己现在已经是身临其境地到王村来插队了,面前的路却是那样的不可预见和不可捉摸,想着想着,他的眼睛里不觉泛起了泪花。

肖挺是六九届初中生,众所周知,上海的六九届初中生,其实只读了六年的书,小学毕业后,在家里待了整整一年,直到第二年才进了中学。中学两年,是运动最激烈的时期,社会风气败坏,秩序非常混乱。大环境如此,小环境同样不行,学校里老师们人人自危,许多人都被打成了牛鬼蛇神,哪里还有心思教学生。学生热衷于打砸抢,老师轮流着挨批斗,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他爱学习,但在那两年里,却什么知识也没有学到,实实在在的是白白给浪费了。上山下乡,他是六九届,是所谓的“一片红”,即该届学生全都去外地插队落户,沪上一个不留。学校起先规定学生只能到黑龙江省西北面的一个县去插队,那里紧挨着中苏边境的界河黑龙江,江对面就是苏联,那时你批他是“修正主义”,他骂你是“忘恩负义”,两国关系自然没办法搞好,中苏边境因此成了危险地带,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爆发严重的武装冲突。母亲不让去,拖了一年,后来总算开放了几个别的地方,他这才投亲插队到他母亲本家兄弟的家乡来了。

肖挺比较内向,平时话语也不多,喜欢看书和看报,许多事情只是闷在肚里,不爱说出来。他这个人的本质蛮好,有着朴素而真诚的情感。今天进了王村,表面上热络,心里却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感,论起来也算不上是什么两面做法,只是迫不得已,有点身不由己而已。他十分清楚,既然来了,就必须把王村当成是自己的新家,一定要全身心融入到村民中去,同大伙打成一片,否则他就会遭到人们的厌弃。插队生涯很有可能将永远持续下去,说不定他以后还要在这块土地上成立家庭,娶妻生子。在插队的第一天里,他必须打起十足的精神,力争给王村的人们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又想到,户口迁出所生活的那座城市时,他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那是一种出自内心的痛楚,无法去表达,也无法去抑制。当时他一言不发,头伏在桌子上,任由泪水流淌。母亲也在流泪,又不敢打扰他,母子俩就这样长时间的默默悲泣,很久很久,直到眼中的泪水流尽为止。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痛苦,这一情景印在他的脑海里,难以消失。

想到此时,在这无人的屋子里,肖挺又一次热泪盈眶。他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于是便走到了床边,手捂着,俯身在床上,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去多想那些事情,过了一后,大约是赶路辛苦,渐渐睡了过去。

他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正在寻思做饭的事,此时,一位曾经住在这屋子里的远房亲戚大妈,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挂面,走进了厢房。

大妈把那碗挂面放在桌子上,对他说:“孩子,该吃饭了。”

“大妈,我不想吃。” 声音很低,显然他还没有从先前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大妈注意到了他的眼睛有些红肿,便安慰他说:“不吃饭可不行,年纪轻轻的,不能把身体搞坏了。以后有事就给大妈打声招呼。你到我们村里插队,要安下心来,要大伙多接触,千万不能一个人闷着头想心思,那样会把人给愁坏的。

他心头一热,抿着嘴,对大妈点点头。

大妈走了。望着桌上正在冒着热气的挂面,碗里还有两个煮鸡蛋,肖挺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过了好一会,他才端碗吃了起来。细长的面条带点咸气,很柔软,吃起来别有风味,滋味相当不错。


第二天风和日丽,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一丝风,只有太阳高高挂在头顶上,晃得人眼晕。四月天气,清明刚过,省城虽然地处长江以北,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北方,离地理学和气象学概念上的北方还有一段距离,按理说四月的气候还是颇有些寒意的,此时的太阳照射,却给人以暖洋洋的感觉。远处的田地里和水面上,淡淡地蒙着一层雾气,大地回春了。

作为稻谷主要产区的地区,一年中第一个忙碌的阶段来临了,春播开始了。

早饭过后,人们就下地干活了。在近两千亩的圩田里,处处可见人们忙碌的身影,那是四个村子的村民,除了留在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其余的人,男男女女,年长或年轻的全都下到了地里。他们分成了好几拨,各自忙活着生产队所分派的活计。

水稻种植分早稻和晚稻两个时段,本地区地理环境优越,雨水均衡,日照充分,在早稻和晚稻之间,还可插播一季中稻。中稻播种期间,正是收割早稻的时候,是最热的七八两个月份,那时白天气温通常在三十五度以上,热的人冒火。如此高温,收割和播种却必须同时进行,时间之紧迫,用刻不容缓四个字去形容,丝毫不为过分,那一阶段,被形象地称之为“双抢”,是庄稼人一年中最忙碌的时段。节令对庄稼人来说极其重要,关系到全年的收成,他们有着丰富的农耕经验,知道每个节气对庄稼有着怎样的影响,在播种上必须适应和掌握好恰当的气候,做到如机器般准确运作,来不得丝毫的偏差。此种适应和掌握如果出现了问题,哪怕只是很小的差错,时间上有几天或一个星期的耽搁,就会给当年的农业生产造成很大的影响。现在过了清明,到了春播时分,争分夺秒的播种就成了当下最紧迫的任务。

水稻插秧前需要育苗,十几天前播下了种子,眼下田里是整块的秧苗,丝绒一般,绿油油的,生机盎然,显示着绿色植物的可爱。它又象是修理齐整的草坪,又象是硕大无比的地毯,煞是好看,招人喜爱。秧苗被小心翼翼地带土铲下后,码在肩挑的畚斗里送往大田,然后分割成小块状,再细分成一把只有几棵,接着插到水深约十公分的田里,横向和纵向间距适当,整齐划一,方格状的一排排秧苗昂首挺胸地在水田里站稳了,插秧便算是告一段落了。此时的秧田和大田里人头攒动,田埂上挑秧苗的人来回穿梭,驾驭牛耙犁的人大声吆喝着在平整土地,一派繁忙的农家耕作景象。

肖挺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清晨六点钟,他就如同在城里生活时那样准点起床了。早饭过后,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直到此时,也不见有任何人上门来对他说些什么或安排他去出工。从昨天下午他走进王村踏入这间屋子后,就只有那位本家大妈来看望过他,给他吃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鸡蛋挂面。此刻他心里空荡荡的,他的到来,显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村子里的人们好像都把他给忘了,在这里他似乎并不存在。

“唉,至少是个多余的人。”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虽然是个所谓的知识青年,但今社会教育普及,就是根生土长的农村孩子,读过小学、初中乃至高中的人比比皆是,他的这种名为初中生而实为小学毕业的“知识”青年,仅就教育程度而言,在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值一提。惟一与众不同的是他来到了这里插队落户,插队落户是个完全新鲜的事物,他又是来自于全国最大的城市上海,在当时各种条件都较落后且还是较贫困的王村来说,就足以引起人们的关注,使其成之为谈论的话题。但肖挺没有听到过任何谈论,有的只是平静,平静之中还带着平淡。

“平凡的人,平凡的现实,平凡的生活。” 想到这些,一阵莫名的悲哀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沉默了一会,将悲哀强行压了下去。此时此刻他也不想去和别人接触,便打开随身带来的一本书,翻看了起来。

这本书的书名叫《中国汉语》,作者署名王力。这位王力,可不是运动中那三位用手中的笔到处摇旗鼓噪、煽风点火、风头正健的王力、关锋、戚本禹中的那个王力。《中国汉语》的作者王力乃是北京大学教授,是我国著名的语言学家,语言学的研究和教学在我国起步较晚,王力教授是这一学科的领军人物。《中国汉语》是他为大学所撰写的教材,内容翔实,分析中肯,讲解透彻,堪称语言学方面的权威著作。

肖挺喜爱文学,对汉语有着极大的兴趣。他学历不高,看过不少书,在文字方面有较强的领悟力。《中国汉语》是大学教材,只有小学知识的人一般不大容易看懂,但他不仅看的津津有味,甚至在某些方面还有着自己的见解(虽然见解不一定正确),可见他对此书有着一定的领会。《中国汉语》这本书对他来说就是珍爱,爱不释手,厚厚上下两大本,沉甸甸的,从上海带到了王村。他的思绪在书中荡漾,兴趣伴随着乐趣,神情开朗,饶有趣味。

王村显得出奇的宁静,没有喧闹,没有嘈杂,也没有农村惯有的狗吠声,整个村庄似乎还没有苏醒过来,依然沉浸在睡梦之中。

他抬头瞧了瞧桌上的闹钟,此时已经过了九点钟了。他合上书,走出屋外,站在门前堤上内侧一棵高大的树下面,朝东面圩田的方向望去。

阳光灿烂,能见度很好,远处有一座形状呈“公”字形的大山,山色土黄,缺少植被,山脚边缭绕着依稀还未散尽的雾气,似一条迷蒙的纱巾围着山体,雪白而又若隐若现。脚下的堤岸下有一条小河,曲曲弯弯地在北面的打谷场边流过,往东面延伸而去。大田大都灌上了水,水面似天空般地闪烁着光芒。大田呈长方形,一块紧连着一块,立体感很强。水面的光芒泛着些许色彩,或黑,或蓝,或红,或黄等,不似天空一片白色般的单调,极其淡雅的五颜六色,看上去犹如中国水粉画所特有的那种素雅和柔美,给人以想象的空间。直接反射着阳光的两块水田,光影强烈,令人目眩。田埂上的人来来往往,水面的倒影时隐时现,还有些不知名的鸟儿在无人的田地里飞起飞落,一群一群的鸭子扇动着翅膀,远远近近,在河沟和水田里扑腾,稍远处插秧的人们在隐隐约约和断断续续地歌唱。眼前的景象使肖挺赏心悦目,原来落后的农村也会有如此美丽的画面。他真想走到田地里,身体力行,和那些即将与他共同生活的人们一起种植,一起耕作,一起享受着劳动的快乐。

肖挺并不害怕和躲避劳动,他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在家中,父亲前几年过世了,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他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对他十分宠爱,家务活全让她给包了。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一般的男孩恐怕会产生一种骄横恃宠的习气。但他不是那样,那种不良习气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对自己的要求很简单,就是现在学习好,将来做好人,愿望很实在,也很真诚。遗憾的是运动开始了,学习也随之而名存实亡了,不得已,他也只好抱着得过且过的想法,混一天算一天吧。学校组织学生去市郊农村学农,他积极参与,态度很认真,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同村民们一起在田里摸爬滚打,不喊累,不叫苦,不嫌脏,贫下中农们对他的表现交口称赞,纷纷向带队老师提出要表扬他。后来社会上掀起了一股锻练身体的热潮,当时社会状况十分混乱,有一部分年轻人练身体的目的就是为了打群架,干坏事。肖挺也参加到了锻练身体的行列中去了,玩起了杠铃、单双杠等,外加跑步和游泳。他练身体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强身健体,培养自己吃苦耐劳的精神,不做任何坏事。那时候的锻练,大多数人都得不到正确的指导,只是一帮人在那里瞎腾,按着自己的意思,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结果练到如后来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走火入魔,以至入了偏门,五脏六腑搞坏,精神错乱病变,类似的例子屡见不鲜,此类情况会给将来的生活带来极大的损害。所幸肖挺并没有出现那样的状况。可是半年练下来,身体也不见得如何强壮,倒是感觉自己的毅力有了明显的提高,其实这也是一件好事,能对以后走上社会起到一个厚重的铺垫作用。练到第七个月的时候,学校通知下来了,于是他告别了母亲和姐姐,踏上了插队落户的征途。

站在高高的堤岸上,望着远处圩田里劳作的景象,他的想象漫无边际,他竭力想使自己的思绪回到现实中来,可是他很难做到这一点,于是只得任由自己去天马行空般的胡思乱想。

就在他有些无精打采时,一抬眼,他看到北面的秧田里有几个人直立起身,朝西面河堤张望,眨眼间,那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扔下了手里的秧苗和劳动工具,发疯般地朝绵河方向奔去。肖挺心里骤然一紧,原先的思绪即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只有一个想法,肯定是出事了。想到此,他转身朝着村北,躬身曲背,使出全身的力气,疾速奔跑而去。

村北的河堤上没有住户,约有二百来米长,是一段空堤,他一口气奔到那里。堤岸上已站了好几个人,人们指点着河面,嘴里说着什么,表情都很紧张和焦急。他跑到他们边上,见堤下五六米的河面上漂着一个竹篮,竹篮旁边零乱地漂着一些青草,河水泛着细小的波纹,竹篮和青草在波纹中轻微晃荡。

“不好,有人掉河里了。”

肖挺来不及多想,只见他双脚交替一擦,就把鞋子给蹭了下来。他朝两边快速地一打量,见堤岸南面十来米处有一个地方可以下到河边,河边还有个水泥平台,平台距水面一尺来高,像是简陋的渡口(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个涵洞口)。他马上朝平台跑去,边跑边脱扔着衣服,及至跑到平台上,上身的衣服已经快扒光了。

就在此时,他见河里冒出了一个人,那人大张着嘴巴,“哼哧,哼哧”地喘了几声,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猛子又扎入了水里。

有人在朝肖挺大叫:“哎,别下去,别下去。” 喊叫声还在回荡,他就猛地一下子扑到了河里。

一阵刺骨的冰凉袭来,他浑身一哆嗦,身子迅速变冰冷。他紧咬牙齿,抡起双臂,游到刚才那人冒头的地方,来了个脚朝天,使劲往下扎,很快就扎到了河底。

河水浑浊,咫尺之间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只好闭着眼,大张着两手在河底胡乱摸索。不一会儿,忽然摸着个人,他一惊,那人却一使劲,把他给生生拽出了河面。肖挺一瞧,拽他的人就是刚才在河面上冒出的人。还不及细看,只听那人的嘴里“咦”了一声,又消失在了水中。

肖挺同那人在河里浮上潜下反反复复地摸了好几遍,却什么也没摸着,冰冷的河水泡的他俩浑身发抖。

“喂,快上来,上来再想办法。” 堤上有人在朝他俩喊叫。

眼看潜水捞人是不行了,两个人就只好放弃了,他们相互瞅了瞅,同时游向了平台。

一上岸,马上就有人给他们披上厚厚的棉衣。直到此时,肖挺才看清了这同样是和他在打着颤抖的人,他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和自己差不多高,一双浓眉,眼睛不很大,长方脸,脸型轮廓清晰,上牙有些向外突出,城里人把此类牙齿叫作“龅牙”,外表粗犷,典型的庄稼人模样,看上去是个和善之人。

堤岸上的人越来越多,有个妇女声音颤抖地对大伙说:“我从北边过来,老远就看见一位大妈俯身在圩埂上打猪草,不知咋搞,只见她朝前一冲,就掉到河里去了,唉,可怜啊。” 她的眼圈发红,有几个女人也跟着擦起了眼睛。

人群里,有个面皮白皙、长相很文气的高个子男人对大家喊叫着:“哪家有淌钩,赶紧去拿来。”

话音刚落,就见有人朝村子里跑去。很快,那人抱着一堆东西,跑到高个子男人面前,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他面前的地上。

高个子男人随即指挥起来:“去个人到河里,用淌钩拉。”

大伙面面相觑,没人动弹。

肖挺本想下河,但不知淌钩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下到河里如何使用。他正在犹豫,却见早先下河的男子甩掉了棉衣,拉着淌钩的一头,又一次下河了。

绵河也就百来米宽。他游到河中心,高个子男人站在岸上拉着淌钩的另一头,淌钩在河面上展开了。所谓的淌钩原来是一根长长的绳索,绳上每间隔半米吊着个用短绳拴着的铁钩,短绳长短不一,最长的也就二尺来长左右,铁钩异常尖锐。待河里的男子游到了适当的位置,高个子男人往水面上放松绳索,绳索很快沉水面。两人配合的很默契,拉着淌钩慢慢地朝一个方向移动,来回捞了几下,也就二十来米的范围之内,淌钩勾着物体了。

高个子男人开始收紧绳索,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屏声静气地注视着水中。一张人脸渐渐浮上了水面,那是一张老年女人的脸,只见她眼睛和嘴巴都闭得紧紧的,身体沉在水中,头发散乱,在水面上形成了一个较大的浮面,花白的头发围绕着苍白的脸,看的人心惊胆。有两个钩子勾在了她的衣服上,周边的河水泛着幽幽的绿色。

水中的男子马上游到她身边,一把拽住她,把她衣服上的钩子摘掉,拖着她游向了平台。

落水老人被弄上了岸,肖挺上前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身体不由自主地抖索了起来,原来落水老人就是昨晚给自己送挂面的那位远房亲戚大妈。此刻她弯曲着身子,側身躺在平台上,脸上很平静。围观的人很多,大家的神情都很凝重。

有人搬来了一口灶台上的大铁锅,锅底朝上,把老人脸朝下摆放在锅上,肚子紧贴着凸出的锅底,看来这办法大概能将肚里的水弄出来。可折腾了好一会,也没见水冒出来,反倒把老人胸前的衣服弄得乌七八糟,墨黑一片。有个四十多岁、身材胖胖的男人,分开人群走上前来,听边上的人说,他是这一带有名的姓马的医生。只见马医生蹲下身子,先是拉着老人的手,使劲挨个挤压她的手指,再猛然松开,随之低头仔细察看她指甲颜色的变化,看样子是在检查血液回流的情况。挤压了好几个手指后,他又翻开她的两眼看看,然后站起身对大伙说:“不行了,人早已死了。”

铁锅搬走了,两个女人把落水老人脸朝天摆放在平台上。可能是在冷水中浸泡时间过长的缘故,死者手脚卷曲,身体已经开始僵硬,那两个妇女一人捋手,一人捋腿,花了好一阵功夫,才把她的两手两脚捋直了。随后她俩又细细地整理着老人的衣服,把衣服上的每一个皱折都拉扯的很平整,最后使她很自然平躺着,看上去象是一尊睡倒的雕塑。不知谁去弄来了一张黄纸,盖在了死者的脸上。肖挺以前从没见过如此粗糙的纸张,又黄又厚,纸面上满布着纸筋,看上去很陈旧,同死者被水浸泡后的惨白皮肤显得很不相称。黄纸覆面的情形使他想起来了,以前看过的电影里,像是有类似的画面。

就在此时,河堤上传来了凄厉的哭喊声,大伙回头一瞧,只见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妇女,领着两个七八岁大小的孩子急急走来,走下堤岸,来到了平台上。她拉着孩子“扑通” 一声跪倒在了老人的身边,嚎啕大哭起来。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大概是被惊呆了,跪在那里,发着愣,不知所措,他俩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有紧张和恐惧。边上的人说,落水老人叫赵大妈,有个儿子长年在外面跑船,妇女是她的媳妇,在家务农。

妇女的哭声,在肖挺听来,觉得很奇怪,有不可思议。那是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哭法,其中还夹带着不间断地诉说,话语难以听清。语调忽高忽低,令人捉摸不定。每一段的起音都很高,哭声和诉说都比较缓慢,节奏拉的很开,有点抑扬顿挫,似在歌唱。尾声拖的很长很长,音域从宽到窄,音量从高到低,最后变越来越细,越来越弱。尾声听不出有明显的终止,就像是在缓缓地吐气,一口气终于吐尽了,也就自然而然停止了。每个哭段都是如此,反反复复,听起来富有韵律感。

妇女边哭边用手不断拍打着地面,看起来是极度的伤心,她的上身也随着哭声上下前后地摆动着,动作剧烈,头发都快散乱了,大家的心情也很难过。长长的一段时间过去了,她的嗓音都嘶哑了,有几个人开始上前劝说。高个子男人叫两个人去村里找门板,准备把死者抬回村里。

悲痛哭泣毕竟不是引吭高歌。肖挺的鼻子酸酸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流出的泪水,早已浸湿了他的脸颊。


悲哀笼罩着王村。尤其是王村北队,悲哀的气氛显得更加沉重。

王村是一个呈南北走向的自然村落,同那些建造在河堤上的别的村子一样,狭长的地形和人口的较为密集是王村的特点。为了便于管理和均衡生产,一个村子按照地形划分成立了两个生产队,即南队和北队,各队负责耕种本队所属的田地,两个队人口基本相当,土地面积也基本相等。这种一亩三分地般的格式已经实行了许多年,从未被打破。肖挺在北队插队,落水的赵大妈是北队人员,北队的村民自然感到格外悲伤。

中午时分,北队队长王静江回到了村里。

前一天下午,公社召集各大队的负责人和各生产队的队长们开春播动员大会。在公社看来,春播动员大会的召开十分重要,其中的道理也是显而易见的。一年之计在于春,春播是庄稼人一年辛勤劳作的开始,头开好了,接下来的工作也就步上了正轨,全年的活计按部就班式的会很顺当地开展下去了。在那时,生活虽然贫困,农民们却必须做到,一要保证全年有充足的口粮,二要完成农业税的缴纳,缴纳农业税的形式就是上交公粮。本地区的农业收成在这两方面都得到了保障,在农业生产这一块上为之而操劳的人们才能真正松了一口气。春播动员大会是以思想动员为主,可以说是老生常谈,但却是每年例行的会议,清明前几天都要召开。今年公社书记带着几个人去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大队参观、学习和取经,动员大会因此晚开了十来天,会议召开时,过了清明,春播已经开始了。

七十年代时,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口号喊得震天响,该口号的性质代表着我国工农业生产的总体方向,弘扬着奋发图强的创业精神。全国广大的农村地区都要派人分批分次地去大寨大队参观和学习,把大寨大队那种不怕流血流汗、战天斗地、三战“狼窝掌”的精神和经验,像《西游记》中唐僧去西天取经那样地取回来,应用到本地区的农业生产中去。对农村干部来说,能去大寨大队走上一遭,是个相当自豪并且有着极大责任感的任务。那会儿人们没有旅游的概念,他们是抱着虔诚的信念和肩负着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的庄严使命而去的,这个信念和使命极其神圣,是农村工作的巨大动力和源泉。因此去大寨大队学习的任务,在全国范围之内,不受地区差异、距离远近和时令季节的影响。虽然今年公社春播动员大会因此而耽搁了十来天,但既称之为例会,就不能不开,春播虽已开始,会议仍需举行。

动员大会自有一套会议程序,无非就是县上派人来传达精神,公社领导作动员报告,粮管部门和农业科技部门作具体的指示和指导,先进大队和生产队的经验交流和决心表达,最后公社武装部门作提高阶级斗争意识,防范阶级敌人破坏的讲话。今年的动员大会与往年有所不同,有两件事使与会者印象深刻。一是公社书记向大家汇报参观大寨大队的情况和感想,整个参观过程的介绍具体而又详尽。书记口才极好,绘声绘色,把大寨大队的先进事迹和革命精神作了一番淋漓尽致地讲述,非常到位,非常精彩,使每一个听讲的人都深受感动,备受鼓舞。人们情绪高涨,决心坚定,充满希望,充满期待,在提高人气和振奋人心方面,大会显然起到了很好的拉动效应。二是公社破天荒拿出有限的经费,招待全体与会者吃喝。四人一桌,两菜一汤,菜式有限,数量足份,味道也很不错,一个是红烧猪肉,一个是大蒜炒肉片,外加满满一小脸盆的河虾咸肉冬瓜汤。红烧猪肉做法正宗,色泽红润,油光鲜亮,大蒜肉片炒颇见功夫,绿中泛青,扑鼻喷香。河虾咸肉冬瓜汤有点像沪上名菜“腌笃鲜”的味道,吃口使人回味不已。这两菜一汤让当地吃惯咸菜和腌豇豆的人见了,足以勾起他们的馋虫蠕动,谗涎欲滴,将近二百来号人,花费也不小。晚上还招待大家看了一场京剧革命样板戏电影《沙家浜》。

京剧革命样板戏电影是文革时期最重要和最具代表性的文艺表现形式,京剧被称作是样板戏并冠以革命二字,在当时有着复杂的原因和特殊的内涵。后来又有了几出现代革命京剧电影,运动十年,这些电影也被反反复复地放映了十年,不过那是城里的事。王村一带的农村,没有有线广播,农村人家也没有收音机,城里耳熟能详人人会唱的样板戏唱段,村里就很少有人听到,比较稀罕,更别说看电影了。放电影时,公社中学不大的操场上,满满当当的都是人。奇怪的是与会者是坐着看电影的,而学校住宿的学生们和老师以及外来的人员全都站立,一个也不许坐下。不知这是谁想出的点子,可能是特别重视与会人员并以此来彰显他们的身份吧,想来对增强他们的干劲是有好处的。《沙家浜》中浓厚的军民鱼水情、阿庆嫂智斗顽敌和芦苇荡里新四军伤病员搏击风雨、不畏艰难、坚持斗争的场景,深深地打动了这些农村最基层的干部们。尤其是戏中精彩的舞台动作和优美的京剧唱段,更使他们看的目不转睛,听的如痴如醉。可以看出,京剧艺术的精妙绝伦,从他们富有变化的表情上,得到了充分的印证。

王村离公社近二十里地,看完电影,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夜间的乡村黑咕隆咚,泥巴土路高低不平,不大好行走。好在参加春播动员大会的大队干部和生产队的队长们在公社的镇上差不多都有熟人,许多人就在熟人处住下了,这样不仅可以不走黑道,还能拉呱。大家彼此都很熟悉,平时却难得见上一面,借着在公社开会的机会,大伙相聚,交谈一番,还真的是有滋有味,充满乐趣。

王静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虽然他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却和那些传统的庄稼汉有些不同,显得稳重而又干练,看上去还隐隐有着一股气场,能够感染人并给人以信任。他在镇上住了一宿,早饭过后办了点私事,中午回到了王村。一进村,他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走了没几步路,就有村民看见他,他讲述了赵大妈溺水的事情。

昨天去公社开会,他把队里的事全都交给了会计王凯。这个王凯,就是当时在救人现场指挥的那位高个子男人。静江队长听了心里着急,他径直奔向了王凯家。

王凯三十岁左右,从前在公社读初中时成绩很好,被包送进了县高中,毕业后不知为什么没有去考大学,回家务农了。高中学历,优势突出,自然是会计一职的不二人选,较高学历加上有一定的能力,全公社生产队里的会计,属他最为出名。

他正捧着个饭碗吃饭,见王静江进屋,便打起了招呼:“队长,你回来了,饭还没吃吧,来,就在我这儿吃了。”

见王凯要去拿碗盛饭,王静江伸手拦住他,急急地说:“先别忙着吃饭,你先说说,人掉河里到底是咋回事?”

王凯一听,神情立刻变得凝重起来了,他叹了口气说:“你都听说啦?我正要对你说一说此事哩。今儿上午,涵口的赵大妈在圩埂上打猪草,应该是自己不小心吧,掉绵河里淹死了。

王村在南北两队中间地带的堤下有个涵洞,涵洞的一头在绵河河面下,另一头在堤内,起着往圩田调水的作用。平时洞口用草把堵着,圩田需要用水时,队上派人潜入水中拔出草把,绵河水就流向了往东流淌的小河里。肖挺现在的房子就在涵洞的堤上,是全村最中心的位置,也是北队的最南面,村民们习惯的把此地叫作涵口。

听了王凯的话,王静江略一停顿,接着问道:“当时救捞了没有?”

“当然捞了,可庆旺和一个年轻人下河捞了半天,没捞着,最后还是用淌钩拉上来了。”

王静江觉得奇怪,他问王凯:“年轻人?他是谁?”

“哦,对了。队长,他就是到咱王村来插队落户的上海知识青年肖挺,昨天下午刚到,今儿个就遇上了这件事。哎,小伙子人挺不错,赶到河边,二话没说就跳下了河,同庆旺两人浮上沉下地在河底摸开了,冻的浑身直打哆嗦,真个是好样的,大伙一个劲地夸他呢。” 王凯说。

王静江点点头说:“好小子,说是要来咱这里,今儿个还真就来了。听你这么一说,他水性不错?”

“一流,绝对称上一流。” 王凯连声称赞:“好家伙,那自由泳的架势,挺标准,速度挺快。庆旺在咱村是游泳好手吧,我看比肖挺还差了一截。他肯定受过专门的游泳训练,城里人和农村人就是不一样。”

“城乡差别嘛,不仅仅是在游泳上,各方面都会有所体现。” 王静江说:“不过农村也有优势,也有独之处,这些咱先别说了。我看这样,今天下午,队上不要出工了。赵大妈走了,大伙的心里都挺难受,让大家去凭吊一下,送送老人,也是人之常情嘛。

王凯有担心地说:“当下是春播正忙的时候,队里放假合适吗?”

 “没事,半天一天的,大伙使个劲就赶回来了。” 王静江挥了挥手说:“现在最主要的是,赵大妈死了,而且又是飞来横祸,令人痛心。赵大妈是在日本人进关那年嫁到咱们王村的,解放没几年丈夫就去世了,寡妇人家,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了,参加了工作,娶了媳妇,有了孙儿孙女,做奶奶的人了,想不到就这样走了,好人哪。她娘家也没人了,对她的死,我们就要有哀思,有表示。毛主席在'老三篇’中不是说过嘛,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表达一下人们的哀思。我们这一带老百姓不兴开追悼会,凭吊还是必须的。你饭吃完了吗?把庆旺叫上,咱们一去赵大妈家。再去看看肖挺,昨儿个到今天,还没照面哩。

王凯大口扒完了饭后,把碗往桌上一推,用手抹着嘴,随王静江走出了家门。


俗话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体力壮”,体力壮就是身体棒的体现。几十年后有个广告语叫“身体棒棒,吃嘛嘛香”,那时当地也有句俗语,叫“身体健壮,托福爹娘”,此俗语既挑明了一付好身板的原因,又有孝敬父母的意思在内,听起来也不输给几十年后那个著名的广告语。肖挺在绵河里捞人,冷的打颤,肤色发青发紫,上岸以后,身体很快就回暖了,到了后晌午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没有任何不适的迹象,主要得力于他良好的体质和后天锻练的结果。

他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身体状况担心过,从小到大也没生过什么毛病,在记忆里,好像连个伤风感冒都不曾有过。锻练前,他对自己的身体感觉就很好,经过七个月的锻练,体质更得到了增强。以前在秋凉时,他也经常洗冷水澡,遗憾的是后来没有坚持下去。有冬泳习惯的人,体质自然不错,但一个人的健康也并不只是简单的仅靠着冬泳才能体现出来的,那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综合性的问题,其中的原因至今还没有完全搞清楚,但无可置疑,身体状况和遗传基因显然大有关系。人类在健康和疾病方面的研究还将持续地进行下去。肖挺良好的体质,似乎正应了当地的那句俗语“身体健壮,托福爹娘”,强健的体魄,自然很令人羡慕。

捞人回来以后,他沉浸在悲痛之中,脑海里一直浮现着昨晚赵大妈慈祥和蔼的面容和殷殷关切自己的神情。她上门来,只有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就是在那段有限的时间里,他感受到了热忱,感受到了温暖,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友善。他和赵大妈并不熟悉,她的关切和理解,出自于她善良的本质和体贴入微的真诚。在自己来王村的第一天里,赵大妈如此关心他,更加使他难以忘怀。今天是他插队的第二天,可是死了,死的又是那样的凄惨,是属于那种没有善终天命的暴死,令人无比痛心,她的死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结果。肖挺想到自己下河救人,最终却没有捞到人,他有一种深深的内疚,倘若当时救起了赵大妈,也许她就不会如此过早地离开这个世界了。他痛恨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他心里其实很清楚,即使那时捞起了赵大妈,早已沉入河底的她也决没有生还的可能性了,然而,他却久久地陷入在了一种难以自拔的自责之中。

透过厢房的窗口,他的眼睛始终在望着村里那条连贯南北的土路。他看到从中午起,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在涵口偏北的一座房子里进进出出,有些妇女手臂上还挎着个两头翘起的篾竹腰篮,篮里放着床单、黄纸和锡箔之类的东西。那座房子就是赵大妈的家,是半年前在得知肖挺可能来王村插队的消息后新盖的房屋。肖挺知道,那是去她家凭吊的人们。按城里人办丧事的做法,正式吊唁是在亡故之人大殓的时候,逝者将要入殓时,所有参加吊唁的人将与其作最后的告别。农村一般不举行追悼会,也没有正规的吊唁场合。七十年代时,特别是在贫困地区,村上的人死了,基本上以土葬为主,也没有城里人那般繁琐的葬礼,气氛并不太隆重。在逝者去世的那一天直至下葬,那段时间内随时可以去凭吊。当前正是忙碌的春播阶段,王村北队为赵大妈的去世放假半天,这一决定充分体现了生产队的关切,具有浓厚的人情意味

肖挺注意到,十几分钟前,有三个男人走进了赵大妈的家,现在他们出了屋子,朝南面走来。渐渐走近时,他看清其中两人是同他一起下河捞人的那位男子和岸上指挥的高个子男人,他俩跟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三人走到涵口中间,偏离了土路,走近了他居住的房子,显然他们是冲他而来的。诧异之下,他赶紧站起身,走到正屋。

“屋里有人吗?” 虚掩着的房门前,传来了王凯的声音。

肖挺把门打开,见三人正在朝里张望。王静江随即招呼了一声:“是肖挺同学吗?”

 “你是……?” 肖挺不认识他,语气有些迟疑。

王凯在一旁介绍说:“他是咱北队队长王静江,我们仨是来看望你的。”

王静江的态度很热情,他说:“肖同学,昨天下午我去公社开春播动员大会,这不,刚回到村里,咱俩还不认识。你到我们村来插队,我代表王村北队,对你的到来表示真诚欢迎。

说话间,他上前一步握住了肖挺的手,他的手很有力,肖挺心头涌上了一层暖意。他说话有点不太利索了:“王……、嗯、队长,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王静江笑着说:“这个问题嘛,你没来王村之前我就想过了。你母亲的本家兄弟辈分不高,搭上你就更低了,如果你论资排辈称呼的话,村里屁大的小孩,你都得舅舅、姥姑和叔爷什么的叫着,那里面还绕着一些亲外之亲的关系,难以厘清。我想,干脆这样,就拿我来说吧,你就叫我王叔或队长,他们两人比你岁数大一点,你就称他们为兄长,这不就很简单了嘛。”

王凯跟着说:“所谓的称呼只是一个叫法而已,加上各亲各叫,绕来绕去的,搞很复杂。队长的说法很好,以此类推,以后就按这意思叫。

肖挺对王静江说:“那我就叫你王叔,他们两位我就叫哥。”

“不错,就这样才好。” 静江队长指着王凯和下河男子问他:“他们两人,你都认识了吧?”

“河里捞人那阵子就认识了,只是不知道他俩的名字。”

王静江给他一一介绍“他叫王凯,队里的会计,书读了不少,是村里的秀才。他叫王庆旺,是咱北队的壮劳力,力气挺大,顺便说一声,他为人热忱,是个好小伙子。”

肖挺先是对庆旺说:“庆旺大哥,你的身上体现了可贵的精神,我要向你学习。” 接着他又对王凯说:“王凯兄,你是村上的秀才,在救人现场的镇定自若和指挥有方,使我很钦佩,以后还望你多多指教。”

庆旺听不下去了,他在一边开口说:“哎,肖老弟,自打你进了王村,咱们就算是一家人了,大家都不用客气嘛。你说的那个什么学习啊,钦佩啊,那不是咱们庄稼人摆弄的名词。就拿上午的救人来说吧,你跟着我下河就对了,没有什么精神可谈,就四个字,救人要紧。”

王凯连连说:“对对对,庆旺快人快语,还就是这么个理儿。”

静江队长问道:“小肖,听说你水性不错?”

“小时候就开始游泳了,不过起先是在游泳池里游,经不起折腾。前两年,为了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两周年,市里组织活动,在黄浦江里游泳,好多单位准备参加。我也加入了亲戚单位的游泳训练班,在游泳场里训练了一个多月,有专门的教练指导。最后游泳活动却没能在黄浦江中进行,原因是会影响黄浦江的正常航行。” 肖挺说。

王凯终于明白了:“噢,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连庆旺都差了你一大截,敢情你真的是受过游泳专业训练,咱土老冒自然不能你相提并论了。

庆旺也挺佩服肖挺,他说:“老弟,你的水性还真不赖,明儿个你也对我专业训练一下,让我也来赶赶时髦,练练正规路子的玩艺。”

肖挺他开起了玩笑说:“可以啊。不过我有话在先哦,你得管我叫教练,想当初训练那会儿被教练骂苦了,这一回让我也来过过当教练的瘾。”

见庆旺咂吧着舌头,王凯说笑道:“教练管徒弟,天经地义,那可没的说,庆旺,你还不过来拜过师傅。”

庆旺哀求说:“现今是四月天气,河水冰凉寒人,下河要到六月以后,我先欠着,到时候再拜,行不?

四个人全都笑了起来。

笑声过后,王静江说:“我们这里是圩区,绵河是大河,还有多条较小的河流,水多,过去就有过多起溺水死亡的事件发生,大人小孩都有过,不今天赵大妈也掉河里淹死了。我看这样,为了防止此类事故发生,天热的时候,咱们成立一个游泳训练班,把村里那些不会水的老少爷们全都请到训练班来,由肖挺和庆旺你俩负责,教会他们游泳,这叫做防患于未然嘛。

王凯朝王静江竖起了大拇指,称赞说:“队长,你这个想法很不错,很有新意。为了避免溺水事故,办个游泳训练班,教会人游泳,按照佛教的说法,应该叫作'功德无量’。”

庆旺打断了他的话,吓唬他说:“什么功德无量,小心把你当封建迷信给批斗喽。”

王凯听了摇起了头,用手向庆旺指了两下。

肖挺说:“王叔,带教游泳的事儿不难,悟性好的人学起来挺简单,一教就会。我和庆旺兄联手,保证办好游泳训练班,圆满完成这个任务。”

“那好,咱们就算是说定了。天热下水时,分批分次训练,个对个教也行,也算是给大伙做了一件好事。

讲完了这件事,静江队长对王凯说:“我在想,肖挺到咱王村第二天就碰上了赵大妈溺水,天还很冷,他毅然下河救人,这在一般人是很难做到的,再说他又是个知识青年,实属难能可贵。你看是不是这样,回头你写个情况介绍,我拿到大队去,让他们上报到公社,看能不能给表彰一下?”

肖挺一听,忙说:“哎,王叔,当时情况紧急,我只想着救人了,别的什么也没有想到,现在也不想什么表彰。说实话,人没救起来,心里也挺不是个滋味,对我来说,表彰与否真的无所谓。如果要表彰,就表彰庆旺兄吧,他是第一个下河救人的。”

庆旺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哈哈大笑。因为笑的突然,呛了口,他连着咳嗽了几声,肖挺见了,很是纳闷。

王凯对他解释说:“农村人从来就不兴什么表彰。一般来说,不是什么影响特别大的事情,公社从来就不过问。算来庆旺已经救了好几个人了,有落水的,有触电的,还有想不开自尽的。要说感谢,那也是被救人家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上面的所谓表彰一说。”

听了王凯的话,肖挺算是有点明白了,农村救人,原来是件十分平常的事,不值一提,其实对许多救人者来说,他们也将自己救人的事情看的很平淡。不过公社的态度是另外一回事,难道上面不重视,人就可以不救了吗?他想,那绝对不行,人命大于天,在人命面前,所有的表彰都是微不足道的。

王静江对肖挺说:“你的情况有所不同,你是知识青年,其行为对其他人能起到一定的影响,有很好的表率示范作用。社会需要正气,正气能促进社会风气的根本好转,别看现今是文革时期,其中的道理是相通的。你这个救人的事例是一定要向公社上报的,至于公社怎么考虑,咱们就不去多想了。

静江队长的此番话已经讲很明白了,大家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在向肖挺询问了口粮和烧草的情况后,王静江再三嘱咐王凯,一定要解决好这两个问题,不能使他有丝毫的后顾之忧。随后他指着满是洞眼的墙体说:“你们看,所谓'冬不保暖,夏不保凉’的屋子,指的就是这些有许多窟窿的墙壁,人住在里面,非但不舒适,对健康有影响,下雨时渗水,还会使墙体受到损害,容易发生倒塌。下午队里放假,咱们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把墙上残留的涂层铲掉,捣鼓点泥巴糊上去,改善一下住房条件,也算是欢迎肖挺同学来咱王村插队的一个实际举措嘛。

待庆旺大致讲述了一下墙体刷新的具体操作情况后,静江队长接着对肖挺说:“近一阵的春播工作很繁忙,大伙明天又要出工了。我看你不要急下地,先休息几天,适应一下本地的环境,你说呢?

肖挺赶紧说:“不,王叔,我一个人在家里闷慌,我也不需要什么特别休息,明天我就和大家一起去干活。

王静江想了想说:“嗯,这样也好,同大伙在一起,熟悉熟悉情况,也是环境适应的过程嘛。”

王凯插上了话,他说:“城里人上班,不干活照样发工资,咱们农民可不行,不干活就没饭吃,上半年不干活,下半年就得饿肚子,所以得抓紧干活。哎,肖老弟,干活还有个好处,就是城里闹腾,对咱们这里影响不大。庄稼人一年四季忙农活,日子过紧巴巴,没工夫去掺和外面的事情。

王静江说:“农村也不是被运动遗忘的角落,可是相对而言,我们这里还算是比较平稳吧。好,就这样,明天咱们一起出工下地,干活去。”

肖挺从他的神情里,看到了对自己的赞许。

下午,静江队长亲自带着庆旺等人修整起了房屋。他们从田里挑了一些土,堆到打谷的场地上,堆土四面用土做了一圈小围堰,放些水,几个人卷起了裤腿,赤着脚,在土里不停地踩踏,直到把泥土踩成了泥浆状。泥浆十分细腻,里面没有颗粒,又黏又稠,象是土黄色的涂料,而后再把这厚厚的泥巴糊到内外墙壁上。

在一旁看了一会后,肖挺脱掉鞋子,卷起了裤腿。王静江见他想参与踩土,便连声制止他,他却一脚迈了进去,他们一块踩踏起来。

糊墙时,庆旺是上手,王凯给他打下手。庆旺站在木梯上,手上拿着瓦工用的托灰板和抹灰板,把泥巴糊到墙体上,手法十分熟练,王凯在下面给他输送泥巴,两人配合的很好,就象是在河里捞人时的配合那样。泥巴上墙后,先把填上碎砖块的窟窿抹实,再用抹灰板将其抹平。抹好的墙壁平整光洁,没有丝毫的凹凸之处,像是精心刨屑过的一块黄色木板。数小时后,原先斑驳陆离的墙壁便焕然一新了,好似新盖般的亮眼,远远望去,着实有点夺人眼球。

墙体刷新后,几个人又铲起了屋里地面上鼓起的小包样的凸点,他们细心到一个凸点都没漏掉,全部铲平,这才收工。

后来,静江队长把王凯写的肖挺下河救人的情况介绍交给了大队书记汤国胜,请他上报给公社。汤书记有些犹豫,说这是个没有先例的事,恐怕公社不会有什么举措,但他还是及时把情况介绍交上去了。

据说公社知识青年领导小组里为此还引起了争论,有人说人没救起来,不好表彰,何况也没有这方面的表彰先例。还有人说,就算没救起人,天气寒冷,下河捞人的举动也是一种见义勇为的救人行为,应该给予肯定。强调所谓没有先例,实际上就是墨守成规,墨守成规要不得,思想观念千万不能保守,没有先例就应该创造先例嘛。结果是肯定下河救人的一方占了上风,最终以领导小组的名义,发了一张见义勇为的表彰状给了肖挺。

肖挺看着类似于奖状的表彰状,心里不禁产生出了一番感慨之意。以前他在学校里得过不少奖状,有学习方面的,还有文体方面的,等等,对他来说,不同的是,这一回的表彰是在他走上社会时获得的。可是此刻他的心情并不怎么高兴,反而更引起了他强烈的自责和内疚。他摇着头,默默地把这纸见义勇为的表彰状收了起来。在他看来,到王村插队的第二天就下河去救人,落水的赵大妈却没有捞着,淹死了,这件事使他久久不能释怀,眼前的一纸表彰,只能算作是对此事的一个记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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