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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拒斥的爱,处处是成全

 曾瑞 2021-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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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瑞 

几年前,我就在广州图书馆里看过《1980年代的爱情》。彼时此书刚刚出版,摆在书架上,新崭崭的。我靠着书架看了几页,便被书中的故事抓住,找座位坐下来,细细地看,不漏一字。合上书,呆坐不动,万千思绪堵在心头,竟是一句话也没有,直觉此心很痛,很痛。良久,我才起身,把书送回所在的书架,摆放好。那一刻,我觉得,是在送一个人回家。
先生的文字好似土家巫师的巫咒,为亡者招魂,绕棺踏舞而歌,喊一声撒尔嗬,直叫山河缟素,鬼神悲泣。这等样文字,令人不忍卒读,而那文字释放出的魔力,又让人不得不读。读过先生的文章,再读任何人的,只感觉有些索然无味,总是不能震到心里去。
古老的汉语一度遭受革命的蹂躏,随后又被娱乐而粗鄙,而在先生笔下,却是重新回到了仓颉造字之初的“天雨粟,鬼夜哭”。先生笔下的故事固然引人悲叹,若无此等语言,实难传递出那么深厚而持久的情感。一次跟先生聊到文学,他说,文学到最后比什么,就比语言。读他的书,我像是闯进了一座神秘园,偷得只言片语恰似点点星火,以助自己在寒夜里带灯前行。
当我再次去图书馆找寻《1980年代的爱情》时,此书已不在原来位置。一番检索,按编码寻去,我看见了那本书。不,不是一本,是一摞,整整齐齐摆放在书架上。几年不见,一摞新崭崭的书,封面多已磨损不堪。可以想象,这几年里,有多少人借阅过,一遍遍地翻开,而使封面磨损至此。一本书能被世人如此炽爱,反复阅读,是创作者的荣耀,也是阅读者的幸运。
我取下书,没有轻易翻开,带回租房,才坐下来静心阅读。读到深夜,一字不漏,一字不剩,望着幽幽夜色,不觉长吁一口气。这是一段怎样的爱情?先生自说,“我在这里讲了一个不断拒斥的故事,这是一个近乎残酷的安排,乃因为这样的爱不为抵达,却处处都是为了成全。这样的成全如落红春泥,一枝一叶都是人间的怜悯。”
严格来说,这本书不像小说,结构上缺乏小说的整体构架与安排。比如,一开篇写到的老田等人,到关雨波离开公母寨后,便下落不明,没有后续交代。而关雨波劫后重回故乡,遇到的向玉娥等老同学,前文也没出现过。至于关雨波在省城的恋人小雅,也一直没正式出场。关雨波被提前释放,投靠的第一个人叫夏民。夏民是谁?在狱中跟关雨波同过患难的江湖艺人“三点”,又有过怎样的经历?这些人物匆匆出场,就草草退场了。
整个故事只突出了关雨波和成丽雯,其余一切不过是背景和陪衬。所以,此书不能严格归为小说,当属纪实散文。诚如敬文东先生所言:“显然,野夫算不上虚构能人,他仅仅是一位非虚构叙事的大内高手。幸运的是,他的传奇经历本身就是小说,在贫乏无味、缺少故事的我辈眼中,已经是结结实实的虚构。”
到《1980年代的爱情》,先生的语言开始行云流水一样空灵飘逸。在论及先生的语言时,敬文东先生说得极妙:“沉重和土地有关,飘逸则同天空连在一起,这是汉语当仁不让的两个极点。野夫充分展示了汉语的土地特质和天空特质,他的文字是土地与天空按照某种比例的神奇混合。”
先生语言中的土地特质,总是催人泪下,于血泪中窥视到惨痛的历史。先生语言中的天空特质,一部分遥接秦汉唐宋,呈现出古典诗词的神韵;一部分则近连美国“垮掉派”的波西米亚精神,嘻哈疯癫,使酒骂座,自由不羁。在《烈士王七婆》《散材毛喻原》《莽汉李亚伟》等篇章中,处处闪烁着此种精神的光芒。《1980年代的爱情》,可以说是先生写作的一个中转。

剧照
本书前部分,具有浓郁的土家边城风情,简单,纯洁,凄清,又带着无限温馨。先生用风行水上般的语言,把我们带回远去的1980年代,带进大山深处的土家乡镇公母寨。大学毕业那年秋天,关雨波被分配到此地做宣传干事。作为文革结束后第一批考上大学的应届生,毕业后被分配到这样一个穷愁潦倒的乡野,他内心不免郁闷至极,深感明珠暗投,怀才不遇。
没想到,就在这穷愁潦倒的乡野,某天黄昏,他去青石板道的古街供销社打酒,竟然意外重逢了曾经的暗恋——成丽雯。他跟成丽雯一直是同学,两人互有好感。因缺一分,成丽雯没考上高中,也因家庭背景复杂,她没再继续读书,接了她母亲在供销社的班。这意外的重逢,仿佛今生缘分未尽,命运定要安排这对苦命鸳鸯再遭情劫。
关雨波一直把成丽雯当成心中的女神,不敢轻易表白,生怕亵渎了对方的纯洁。成丽雯深知自身处境,不敢轻易接受,生怕耽误了对方的前程。这段爱,就像先生所说,看似拒斥,实则处处成全。在时代的波谲云诡之下,他们其实没有多少自己的选择。成丽雯的父亲,这个曾经的右派,在文革中成为所谓造反派的骨干。文革结束,对帮派运动的结算接踵而至,史称“清理三种人”运动。她父亲被列入清理对象,开除公职,下放改造,落得编筐为业。
从父亲身上,她明白一个男人最缺的是用武之地。她不希望好不容易考上大学的关雨波,为自己而留在穷乡僻野。关雨波想留下,她质问:难道你当年雄心万丈地写血书,就是为了回来蜗居深山,像现在这样喝茶看报坐办公室一辈子么?关雨波本是来公母寨锻炼,调令一到他就可以走。在成丽雯的拒斥下,他不得不像离家远赴前程的孩子,独自踏上了漫漫出山路。
这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可以说是时代的悲剧,前部分固然感人,公母寨的吊脚楼溪山月色,也格外令人沉醉,但若没有后部分的提升,则难以达到那么深沉的高度。关雨波离开后,很快去了省城再读书,结婚离婚,还经历了一些若有若无的感情。
他曾给成丽雯写过一些信,始终没有回复,也就不再去打扰她的生活。偶尔还乡,见到一些老同学,也不敢贸然打听成丽雯的消息。“似乎无论她有什么消息,对我都是一种难以承受的摧毁。”两个相爱的人一旦错过,或许就是一生。
时间如流水,滚滚向前,转眼就冲到了80年代的尾声。“那一年春天的风来得太早,紧接着就是初夏的波涛汹涌。这样的风与波的激荡,我自然被卷入其中,成了一粒无处收拾的尘埃……”关雨波被收监下狱,监禁多年后释放出来,外面早已换了人间。他可能也没想到,在这人间,命运又为他安排了一次重逢。
刚从监狱出来的关雨波,真可谓一清二白,连坐公交的一块钱都没有。他被售票员视为“飞车”的,司机当即停了车,手持一把扳手,走过来要收拾他。车上乘客纷纷让出方寸之地,仿佛生怕溅血。情急之下,他平静地掏出假释证,才免去一场殴斗。司机当场把他赶下了车,人群中还传出富有正义感的声音:把这些人又放回来搞么事?
下车后,他使劲抬起手臂,让路人觉得正在与车上的某个人恋恋告别。这是一个刚出狱者的尊严与骄傲。他因不向时代屈服而入狱,眼前区区公交车司机,岂能打垮他的尊严。除了这份尊严,他什么都没有。他的处境非常尴尬。正如偶遇的狱友三点所说:“你才出来,不晓得。这世道,没咱们的路可走了。老哥你算能人吧?你告诉我,接下来你能往哪里去……”
从90年代开始,这个国家在经历了那场初夏的波涛汹涌后,像川剧变脸一样,瞬息间改变了一切。“曾经赖以立身的史诗精神、英雄主义以及最后一点罗曼蒂克,都在一次挫折之后成为绝唱。似乎从此媚俗、拜金以及广泛的物质主义正如海潮倒灌,几乎摧毁了五四运动以来几辈知识分子惨淡经营而又菲薄如纸的理性堤岸。”面对如此巨变,一个刚从监狱出来的人,该往何处去?
“我隐隐听见一种咯吱的响声,就在我身体内部或是下方,像骨节风化折断的粉碎之声,但没有痛感,神经已麻痹,我绝望地梦见自己正一点一点地风化为一具干尸,在这个懵然撞见的巨变时代面前薄如蝉翼,且轻若鸿毛。”这是关雨波面对巨变时代的切肤感受。在别人的城市晃荡了一段,他决定彻底告别这个伤心的码头,北上京城打工。临行前,他回故乡取父亲的骨灰,迁葬到父亲的老家。正是这次返乡,他又意外重逢了一别多年的成丽雯。
此时的关雨波,潦倒落魄,身无分文,不知前路何在,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应该就是成丽雯,他最想见到的,应该也是成丽雯。当初,成丽雯对他的拒斥,是要逼着他出山,闯一番属于自己的前程。十几年人世沧桑,他曾经的热血和梦想,都在高墙内被冷却与摧毁,一朝归来,只剩疲惫的身体,伤痛的心。
“即便她此刻仍然寄居那楼上,我还有勇气攀缘而上,倚门对她深情地说:我终于归来了——吗?”然而,他们还是在同学会上重逢了。当成丽雯得知他已买好翌日早晨离开的车票,二话没说,拿过车票直接就撕了。她也不解释,清风一般扬长而去。她去给他买了一张后天走的机票。十多年再度重逢,她需要他留下来,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天。
那天晚上,在旅馆,他们冲破内心束缚,在爱欲里交融。我看过很多情爱描写,从没有像《1980年代的爱情》写得这么震撼人心。一个是被囚禁多年的囚犯,体内的雄性已被逐渐摧毁,他力不从心。一个是曾经不敢触碰的女神,她甘愿用自己的身体,为这囚犯重振雄风。在这里,情爱不单单是肉欲,而是拯救。

狱中的关雨波
第一次,他们没有成功。“我刚刚抵达她的唇边,刚在她的指间挣扎,忽然就提前引爆了我的火山。”关雨波羞愧难当,觉得自己废掉了。“我想起长时间的囚禁,被点点摧毁的雄性,像在风雨中日渐风化的石头。”成丽雯安慰他,帮助他,引导他。“我似乎正在她的探访中,一点点找回自己的残肢。”
他沉睡多年的身体开始重新唤醒,像被重新充填火药的雷管,开始渴望最剧烈的自爆。这场情爱描写,完全是爱欲的诗,是灵肉的乐,是自由的舞,有火山岩浆涌流大地的炽热,也有雄鹰翱翔冲击天空的腾跃。他们在这灵与肉的冲击和交融里,一寸一寸的复活,完成心灵与身体的双重救赎。
关雨波再次提出要留下来,成丽雯再次拒斥了他。她说自己有家,有自己的一份生活和责任。关雨波自然不好再强求。其实,从后文可知,成丽雯确实结过婚,但她丈夫已遭车祸身亡。重逢关雨波时,她正在寡居。她留住他一天,只是想帮他恢复一个男人的自信,好再度出山去闯一番前程。她说,“你现在只是过客而不是归人,你还有许多路没有走完,我不能让你迷失在这片小小的草地。你可以在此小憩却不能耽误在这里。”
成丽雯更像一个母亲,她要关雨波站起来,去走自己的路。因为她明白,关雨波是天下客,志在四方。她也懂得,一个男人最怕的是无用武之地。临走的前夜,她又来到关雨波的旅馆。关雨波意外而惊讶。她说,“我不能丢下你不管,不能不管,你太苦了!我不能让你在故乡还这么孤单……”这份拒斥的爱,包含着多么深沉的成全。
我不觉想起那句话: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必定站着一名伟大的女性。在《浮士德》里,歌德也曾有过名言:伟大的女性引领我们飞升。成丽雯就是这样一名默默站在关雨波身后的伟大女性。因她,关雨波得到拯救,重振雄风,踏上出山路,北上京城,多年打拼,东山再起。成丽雯留在故乡深山里,透支了一生的爱,再也无力承担一份思念,要求关雨波给她永远的宁静,将她遗忘在出发的起点。
多年后,经朋友之口,关雨波才得知,成丽雯死于癌症。他如雷轰顶,然后急忙收拾行装,夺门而出,千里奔丧。“她已经被钉进了那口黑漆漆的棺木,最后的一面我也不可再得。我随着跳丧的巫师徘徊在她的棺木边,轻叩着那沉重的木头仰天歌哭。”合上书,抚摸着精装硬板封面,我也像是在轻叩那沉重的棺木,听到一个男人在黑夜里仰天歌哭。
读完此书,我心未足,很想给先生建议,再写多一点,写长一点。我知道,先生在写此书时,一定有顾虑,尤其是言论的顾虑,导致有些地方没展开。若能展开写出来,必是一部煌煌巨著。同名电影,虽是先生亲自操刀编剧,由于审查的顾虑,较之原著实在逊色了不少。尤其后部分没按原著拍,迫不得已的改编,使整个故事失去了重心。文字能做到的,本来就不能指望电影可以做到。遑论先生这样的文字高手,岂是电影镜头能呈现出来的?
当夜,我打算给先生发一条微信,想建议他把那些不能写的写出来,哪怕当前无法在国内出版,未来总会重见天日。编辑好内容,考虑再三,还是没发出去。有些东西纵然无法写出来,本书也已足够感人,足够深刻,于此荒芜时代,让我们再一次相信了爱情。

2017-11-21 于广州明珠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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