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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被拍摄成电影并获奖的小说 」谭文峰| 走过乡村(下)

 谭文峰sdqtneyj 2021-05-22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简介

谭文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和影视剧多部,其小说作品曾被20余家出版社编入各种选本,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选载。多部小说被改编成影视剧。小说《仲夏的秋》获中国作家协会《小说选刊》“95藏书传世杯最佳中短篇小说奖”,并入选《中国当代小说经典必读·短篇卷》;《扶贫纪事》获《小说月报》第五届“百花奖”,同时获山西省政府“文艺创作银奖”,《乡殇》获山西文学“优秀小说奖”。电视文学剧本《阿霞》获“赵树理文学奖”,由作者担任编剧,根据其小说《走过乡村》改编的电影《红月亮》,获1996年度“十佳故事片奖”,长篇电视连续剧《阿霞》获全国首届农村题材优秀电视剧奖,电视剧《警察本色》《西口长歌》获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长篇电视剧《我的土地我的家》同时获第29届电视剧飞天奖一等奖、第二十七届电视金鹰奖,中宣部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三大奖。
长篇报告文学《风从塞上来》获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


编辑推荐:这部中篇小说是谭文峰老师1995年创作的,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先生曾在《光明日报》发文,称《走过乡村》是1995年最为震撼人心的农村题材小说。后长春电影制片厂邀请作者将小说改编为电影《红月亮》,在全国放映,并获得“1996年度十佳故事片”奖,央视电影频道曾多次播出。今天重读这部小说仍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现将谭文峰老师这部小说重新推送,以飨读者。


倪豆豆的事情在村里已是沸沸扬扬地传播开了。她从村街里走过,许多人的眼光都在偷偷打量她的肚子。只是倪豆豆自己毫无感觉。她一如既往地每天背着箩筐拿着镰刀去割牛草,挑着水桶到井台子上去挑水,把两只丰硕高耸的胸乳甩得颤颤悠悠。偶尔和村人的目光相遇,她便咧一咧嘴巴,表示笑意。自从她那“灿烂”的笑容消失,倪豆豆的笑便变作了这种哭笑难辨的模样。这种笑样给她棱角分明的脸庞增添了几分丑陋和傻气。

她的家人亲族终于在一天深夜将倪土改“请”到了我家的窑洞里。即使仅仅不足半里路程,倪土改依然乘着他的桑塔纳呼啸而来。他下车的姿态风度翩翩,挟着一只公文包像是参加什么重要会议。走进我家窑洞时不住地打量窑洞的墙壁和窑顶,仿佛怕塌下一块来。他在来以前已预料到倪家请他来的原由,当一走进窑洞看到倪家亲族满屋林立的阵势,他干枯多皱的脸上出现了一霎时的惊疑和胆怯。但随后便恢复了常态,满面笑容地给窑里的每一位寒暄敬烟,然后不失威仪地说,老少爷们有话请讲,我这两天忙乎得很呢!

窑里出现了暂时的静场。父亲磕掉他那杆特制的大烟锅的烟灰,又重新装满烟锅燃着了,深深地吸一口,缓缓地从鼻孔里喷出来,然后开始说话。

父亲说:土改哇,你是个大能人,是咱村里的大功臣哩。父亲的声音洪亮,底气很足。按说呢,你是领导,在乡里县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这些当社员群众的也轮不到说话。可你弄出这些事情来了,不说说也不行。这不,豆豆的一家子都在这里,啥事情你肚里头明白,我就不明说了。咱只说说这事情咋个了结法。父亲说着噗地一吹,那烟锅里一团火炭便直直地喷射出去,吓了倪土改一跳。倪土改不说话,站起来挨个儿给大家伙散烟。倪老庄耳朵上夹着土改的“红塔山”,手里拿着旱烟袋,哆嗦着半天说不成句。倪老庄说支书,倪经理,你伤天害理,你天下闺女都占遍了,也不该占我豆豆哇,论辈份,豆豆叫你爷哩。豆豆脑筋不灵清哇,你给她弄出丑来了,你叫我可咋办呀?倪老庄说完,叔姨姑舅们又接着发言。有的慷慨陈词,有的嗫嗫嚅嚅。

土改半天不说话,也不再给众人散烟,自己叼了烟抽。末了慢吞吞地说,你们有话就明说,有什么条件提出来,只要我倪土改能办到的,就不皱眉头。不要再绕来绕去了。满屋子人面面相觑,哑了口。最后还是我父亲将那三条私了方案提了出来,没想到土改毫不打折扣就答应了。土改说等豆豆身体复原就安排她在地毯广做发料员,倪豆豆的三哥四哥下月一日就到面粉厂上班。土改说着,掏出两千元现款甩到倪老庄面前,说我知道你家困难,用钱尽管吭气。倪老庄没想到家里马上就要有五个工人了,每月就可以有一千余元的收入,这样下去,用不了一年,房子和儿媳妇就都会有了。倪老庄想着便眼睛发直,迷瞪了半天,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土改面前,涕泪交流,说倪支书,倪经理,你是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啊,俺全家托你的福哇!

那天晚上我是被倪老庄请去做中人写字据的,但结果一个字没写就散了场。倪老庄早就忘了写字据的事,几个人使劲才把他从土改面前拉起来。临出门时土改掩饰不住得意洋洋,把一条阿诗玛香烟塞进我的怀里

 

我又一次在刘书平家里见到四弟和书安在一起时,才真正地感觉到两人的确有些不地道。

日落黄昏,我走在村街上。似曾熟悉的村街却处处透着陌生的气息。原先整个村街上只有一家供销社的门市部,独家供应着周围十多个村子村民的生活日用品。如今却星罗棋布地冒出十几家门面店铺,有几家的门面装潢得还相当现代,写有“新潮发廊”或“梦妮酒吧”之类的字样。在刘书平那挂有“家庭影院”牌子的大门前,有一伙小青年围着台球案在赌博,不时响起的喝彩和吵嚷声给黄昏寂静的村街添了几分生气。

几天来,我刚回来的舒畅惬意已经消失,代之而来的是烦躁和失落。尽管我已经感觉到我和刘书平之间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但或许是一种怀旧感使然,我仍要时不时到他家里去走一走。毕竟多少年前,我们曾是一对无话不谈的朋友,在他家的土炕上留下了我们整夜整夜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对国家和革命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关切。往日的无知回想起来也是一种美好,而今却无从寻找。他家的旧屋土炕早已化作乌有,代之以全新的青砖瓦房。

我走进院里,刘书平居住的堂屋没有灯光没有响动,西屋书安的屋里却亮着灯光,有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和窃笑声传来。我听到有四弟的声音,便凑过去到窗口上去瞧。只见屋里书安和四弟正在桌前忙活着什么,一边忙一边说笑。书安在一张报纸大小的纸上画着什么,四弟在用刻刀刻一枚什么图章。我一推门走了进去。两人一见我,立刻显出惊慌失措的样子,急忙间想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到抽屉里去。我走过去拿起那枚图章,看时,见上面刻着工整的仿宋体字:“亨通科技开发信息公司”。再看书安手里的纸,原来是一张小报的设计版图,旁边有一卷原稿,写有“亨通科技开发信息公司忠诚为你服务”字样,再看内容,不由让我失笑。现将奇文摘录儿段,与读者共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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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四弟和书安,说,你们这是“诈骗公司”!四弟脸涨得通红,眼盯着桌面上那一套家当不吭声。书安笑嘻嘻地瞧着我说:“大哥你说哪里话来。如今是科技和信息的时代,我们把科技和信息结合起来,为人民群众脱贫致富服务,有什么不好!我说:私刻公章是违法的,你们知道吗?书安说:来不及去公安局审批,自己先刻个用着,以后再去批就是了!我不理睬书安,转向四弟说,你年纪轻轻不学好,在村办厂上班,每月工资也和我差不多,有什么不好?要做这种违法的骗人勾当!四弟脸涨红了半天,说:凭那几个工资能致富吗?我干一年挣的钱还不够土改一顿饭钱,凭什么我要给他干活?我要结婚,要盖房子,哪里去找几万块钱来?说着气呼呼地“哼”一声,好像我坏了他什么大事似的,就此不再理我,低头又去刻那枚没完成的图章中心的五角星。书安仍笑嘻嘻说,大哥放心,我们不是骗人,我们手头有各种信息资料。靠信息发财,合理合法嘛。我说真有资料,请拿一份“投资1元,当天获纯利30--50元”的资料给我看看。书安说,你给20元,就给你看。随后笑嘻嘻递给我一张印好的字条:请汇款20元给xx省xx市有个科技信息服务部,该部即会寄赠详细资料。我说,人家20元就换这样一张字条?书安说,你当咋?没有20元,你能知道xx省xx市有个信息服务部?能知道该服务部有这种速致富资料?20元买这么个宝贵的信息,有什么不合算?我们手头掌握有全国信息网络简况,要什么样的信息资料都可以办到。我说,你们这是变相骗人!书安不屑地瞥我一眼说,亏你还是大文人,真笨!也不再理我,继续去整理他那各种各样的“字条”。我对四弟说,跟我回去!四弟脸已不再涨红,像书安一样笑嘻嘻瞅我一眼,说大哥你肯借我三万元,我就跟你走。我无奈,叹一口气走了出去。屋里传出书安和四弟快意的笑声,笑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灵魂。


十一

当我在刘书平家为书安和四弟的发财妙计哭笑不得的时候,倪豆豆的大哥倪小麦正在村南的羊圈里被刘书平的大巴掌扇得哇哇大哭。有近三十年放羊经验的倪小麦三年前给刘书平当了放羊工,终日赶着二百余只细绵羊游走在山头岭沟里。木讷愚笨的倪小麦把刘书平的羊群放牧得只只像泥塑似的滚圆结实,聪明而善于算计的刘书平却每天都刻薄地挑剔着倪小麦的毛病。刘书平每天都对倪小麦吼着同样一句话:这是几万块钱哇,把你一家人卖了能赔得起吗?

这一天羊群回来,刘书平忽然发现那只怀孕的细绵羊屁股下有血迹。刘书平顿时眼睛都红了,厉声质问倪小麦是怎么回事,木讷的倪小麦也是刚刚发现,便说不知道。刘书平跳过去劈头盖脸几个耳光,说:你放羊的不知道谁知道?倪小麦捂着脸争辩说,或许是哪只公羊的角给顶的,那么多的羊,俄又不能一只只都看得那么牢。刘书平闻言更是暴跳如雷,对着倪小麦劈头又是一顿拳脚。边打边恶毒地骂倪小麦是畜牲,许是憋急了把我的羊当女人干了!倪小麦抱住脑袋说,俄这个月的工钱不要了,赔你还不成吗?刘书平说你一 个月,你一年的工钱抵得上我一只细绵羊吗?直打得倪小麦哇哇大哭。

我从刘书平家出来,正碰到倪小麦哭喊着从羊圈回来。倪小麦边走边喊,俄不活了!俄不活了!倪小麦的喊声凄厉惨烈,在暮色苍茫的村街上空回荡。人们纷纷从屋里跑出来围着倪小麦。倪小麦涕泪横流,抱着满是瘀血青痕的脑袋,大声哭喊:俄还不如一只羊!俄还不如一只羊!……

 
十二

倪豆豆是在第三天的下午失踪的。

那天倪豆豆照例一大早起来就到田堰里去割了一大筐牛草。回到家门口她便看见倪土改那白色的小汽车停在她家院门口。

关于那天夜里在我家窑洞里拟定的“私了”方案她一无所知。只是第二天她的姑姑给她做思想动员工作时含含糊糊透露了一点。姑姑说,豆豆呀,你还小,出了这种事情丢丑呀,得赶快想法弄掉呀。倪支书已应承给你和三哥四哥安排工作哩,这不是天上掉下个金元宝,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吗?明儿个倪支书领你到医院里去,做了它干干净净上班去。挣了钱给你买嫁妆,阔阔气气嫁个好女婿。豆豆说,俄不要他的臭工作,俄要告他受法哩!姑姑说,女人迟早都有这一回,跟谁还不都是一样哩。姑姑像你这么大,身子也给人家大队干部占过哩,现在还不是好好的?谁能像你,全家都跟着享福哩!豆豆说,俄肚里的孩子是证据,俄才不去打掉哩。说着就出门割草去了。姑姑便瞅着她的背影骂,傻女子,不去由得你啦!

割草回来的豆豆一看见那白汽车心里就发紧。一进院子姑姑就迎上来,亲亲热热地给她拍衣服扫裤子,又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递到手上去。倪豆豆自小就知道劳作受苦,从不知道受人疼爱是什么滋味。今天忽然受到如此厚待,当下心里一片惶恐,口里叫着“姑姑,姑姑”,手一抖碗便掉在地上打个粉碎。倪老庄在屋子里听到了,出来跺脚骂她“不争气的东西”。这时倪土改从屋里走出来,笑嘻嘻地瞧着豆豆,说跟我进城去呀。豆豆一见倪土改那干枯多皱的脸庞眼睛便发直,突然一声大叫便扑进屋里去。豆豆关紧了屋门在屋里使劲地跳,边跳边尖声嘶叫,俄不去!俄不去!倪老庄气红了眼,吼喊四个儿子破门而入,将正在乱喊乱跳的豆豆扑翻在地,倪老庄揪着头发,四个儿子抬着胳膊腿脚,将豆豆扔进了汽车里。倪豆豆四脚乱蹬,拼命挣喊。姑姑坐进车里抱住她,倪土改从容不迫地坐进汽车里。汽车“日哼”一声开走了。

我每天早上都到田野里走走。当我从田野回来,老远就看见倪家门口围观的人群,老远就听见豆豆惨厉的嘶喊。急忙赶过去,只见倪土改的白汽车冒着黑烟飞快开走了。

晚饭的时候,村里人都知道倪豆豆失踪了。倪豆豆是在医院上厕所时跑掉的。倪土改和她的姑姑在城里找来找去,直到天黑也没有找见她。

一连三天不见她的踪影。豆豆真的失踪了。

那几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每天上午或下午,我跟父亲到田里给玉茭追化肥。父亲在前面用锄头刨坑,我在后面撒肥。正是玉茭放缨的时节,红黄紫白各种缨须粘在我的头发和衣领上,也挂满父亲赤裸裸的脊背。秋阳依然毒热,手臂和脸颊被玉茭叶划过的地方汗水一浸火辣辣地刺疼难禁。亲切的田园风光已勾不起我的任何情趣,我感受到一种沉重和乏味。整整一个上午或是下午,我和父亲无声地劳作,甚至不说一句话。歇息的时候我坐在田头让野风吹拂面颊,心头却一阵一阵地焦躁和优虑。我的脑中几乎不停地翻腾着倪豆豆、倪豆豆几个字。我被一种愧疾深深攫住灵魂。我想我为什么不肯帮助倪豆豆?我到底在怕什么或者回避什么?我想我是不是缺乏正义感,我是不是太自私,太明哲保身。我一贯自认为自己敢于仗义执言,富有正义感,为什么在最关键的时刻却暴露出懦弱和退让?我在想倪豆豆到底会到哪里去。这个不幸的乡下女孩子,在被人强行拉进县城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之前,她从未见过县城。她没有钱,她到哪里吃,哪里住?

父亲抽着烟,偶尔会自言自语般冒一句:豆豆这个憨女子呀!我知道父亲也在想豆豆这件事。父亲是力主“私了”的。父亲认为告倒倪土改对谁都没好处。倪老庄一家得不到赔偿不说,全村每家都有人在土改的手下端饭碗,土改一倒,全村人的饭碗就难保。和全村人的利益相比,倪豆豆的事实在不算个事。虽然父亲的心里对倪豆豆还是很同情的,但村里更多的人并不这样想。那次全家人吃饭时议论起此事,两个弟弟就一脸的不屑。弟弟们说:告啥状?流掉不就完了吗?啥大不了的事!当时我的心底便有一种悲哀袭上来,不知是为豆豆还是为弟弟和我的村人们。

这天夜里我刚要上床入睡,窑门被人砰碎打响。我惊异地拉开窑门,看到穿着红衫子的豆豆搂着双肩抖成一团缩在门口。我把她拉进屋里,问她这几天在哪儿。豆豆哆嗦着说不成话。她说俄冷,俄饿,叔你拿个馍给俄吃。我从灶房里寻出两个馍,又给她倒了一碗开水,豆豆抓着就吃,狼舌虎咽的样子,让人瞅着心酸。

豆豆说,那天她从医院跑出来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结果跑错了路。最后东问西问,终于在今天晚上才走回村来。她就这样徒步走了三四天,白天要饭吃,晚上睡在麦场的麦草垛下。

倪豆豆说:叔,俄要告倪土改不对吗?他糟践俄,俄就不该告他吗?俄娘生下俄就该让他糟践吗?

倪豆豆直直地瞪视着我,那双憨直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悲凉。我说:你没有错,豆豆。倪豆豆说:那为啥俄爹俄哥哥要打俄?为啥他们要逼俄流掉肚里的娃娃?我无言以对。她这个憨女子,怎么能理解其中这复杂的因素呢。豆豆说:叔,俄还是要去告他土改,俄要让他受法。你告诉俄到哪里去告他,你给俄写个状子吧。你帮帮俄吧,叔!我默默地看着这个执拗憨直的女子,吃过两个馍的豆豆不再打抖,风尘仆仆困倦疲乏里依然洋溢着满身活力,两只亮亮的眼睛充满真诚,充满恳切。

我说:豆豆,我帮你。

那天夜里,豆豆就睡在我的床上。我在灯下替她写报案材料,一边看着熟睡的豆豆。豆豆仰面躺成个“大”字,睡得那么深沉,那么坦然,那么毫无戒备。饱满的胸脯随着深长的呼吸强有力地起伏着,即使睡眠也不能掩饰她那满身迸射的活力。世间竟有如此率真的女子,豆豆真是个大自然的女儿呀!

第二天一早,豆豆拿着我写的“状子”,按我的吩咐,去了镇上的派出所。


十三 

倪豆豆走进派出所的大院,心脏就扑嗵乱蹦,蹦得倪豆豆气堵在胸口出不来。倪豆豆张大嘴巴喘息半天,方才平静下来。豆豆自己对自己说,俄怕啥?俄是来告恶人的,俄怕啥?恶人才怕哩。倪豆豆就挺起胸脯走进去。

派出所院里的梧桐树下,有几个人站着或者蹲着,一起扭了头去瞅豆豆的胸脯。豆豆无所畏惧地把脚步迈得嗵嗵响的时候,胸脯便惹眼地沉甸甸地上下颠动。倪豆豆走过去,朝那几个人大声问谁是所长。没有人回答她,几双眼睛便去瞧那间挂着木牌的房子。豆豆愣一愣,便朝那挂有木牌的房间走去。才到门口,就听里面噼哩啪啦一阵乱响。妈呀!一个男人尖锐惨厉的哭喊猛然爆发,吓得豆豆头皮发麻,毛发根根竖起。豆豆趴到窗台上往里瞧,见屋里有三四个公安正在按住一个光屁股的男人,一个公安从旁边的一只小火炉里拿一柄烧得热烘烘的煤铲,噼哩啪啦在那男人的光屁股上一阵乱打,那男人便狼一般嚎起来。旁边坐一个干瘦的中年汉子,一连声地问那男人,你招不招?不信制服不了个你!倪豆豆吓得心要从喉咙里窜出来,噔噔噔地便跑出了乡派出所大院。

倪豆豆就傻愣愣地在派出所大门前的石礅上坐了半天。后来她听到院里有嚷嚷声,起身看时,见那几个公安在院子里,原先梧桐树下的几个男人正架着那个光屁股挨打的男人。那男人拖着屁股,直不起身子。那干瘦的中年公安吆喝那几个人说,回去给他拿被子,下午往县局里送。倪豆豆认出那个干瘦公安正是所长,以前倪土改曾陪着他在福隆酒家喝过酒。所长那天喝多了,把枪掏出来在桌子上摔得啪啪响,酒店的人全吓得跑进厨房里去。豆豆出来给所长倒水,所长眼睛瞪着豆豆不放,豆豆所以就记住了所长。豆豆便朝所长走过去。

所长瞧着这个以曾相识的女娃愣一会儿神,问她有什么事。豆豆说,俄告状。所长问,告谁?豆豆说,告倪土改。所长说告他什么案,豆豆便把我写好的“状子”递给所长,说告他强奸俄。

所长听到倪土改和强奸,眼睛就忽闪一下活泛起来,有了神采。所长热情地说,闺女你到屋里来。

所长在屋里极其详细地询问了倪豆豆事情的根梢始末。问土改怎么说,怎么动作,有没有射精,她有没有出血,用什么东西擦的下身,一共有几次等等。豆豆毫不掩饰地一一回答,所长叫人录了口供,又让豆豆在笔录上按了手印。豆豆看着自个食指上血一般殷红的印泥,想自己真个就把土改告下了,原来告状就如此容易,如此简单,心里就忽然很激动,就很想咧嘴大笑或大哭一场。豆豆朝所长深深鞠个躬,说所长你要给俄做主,俄娘生俄不是让他土改糟践的,俄要告他受法哩!所长不住地瞧着豆豆,说你先回去吧闺女,我们随后就到你村侦查去。

豆豆从镇上回来就跑到我家里来。她眼里喜气洋洋,掩饰不住快乐。她说叔俄把土改告下哩。看他以后再敢糟践俄们女娃娃!她说叔公安局的人把俄说的话都记到本子上哩,他们还要下来调查哩。她说叔俄见公安局的人打人狠着哩,他们敢不敢打土改?她说叔俄就是要争这个理,俄娘生下俄不是让他糟践哩!我看着快活的豆豆,心里却一点也快活不起来。我说豆豆你该回家去了。豆豆说你给俄个馍馍吃吧,俄一整天没吃一口东西哩。我说给你的钱呢,怎么不买碗饭吃?豆豆从怀里掏出那个裹得紧紧的纸袋子,脸上显出一丝少有的羞涩,说叔俄不知道饭馆的饭怎样买哩。又说,俄也舍不得花钱哩。

第二天一早,豆豆又背起箩筐去割草,扛起锄头去锄田,挑起扁担去挑水。她憨直的脸庞上是一片明朗的天。


十四

所长来到村里是个秋高气爽的上午。所长骑着摩托车,大沿帽戴得端端正正。才进村口,就被村街里所有的眼睛盯住了。所长的摩托车停在倪老庄家四处烂豁的土院前,把才要挑着茅桶出门的倪老庄吓得魂不附体。所长说,我们是来调查倪豆豆被强奸一案的,你要如实反映情况。倪老庄闻言愣怔半天,低着脑袋一言不发。所长再重复一遍,倪老庄突然将脑袋一扭,唔唔唔哭起来。所长有些不耐烦。厉声说,你哭什么,有话快说。倪老庄便语无伦次,说俄不知道,俄甚也不知道,又说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所长说倪豆豆的肚子不是都大了吗?你怎么还说没有这回事?所长便让手下的人去找倪豆豆。

那时倪豆豆正打了满筐的青草往回走,在田埂上遇见她的三哥四哥朝她走来。倪豆豆见了两个哥哥还亲亲地叫了两声“哥”,两个哥哥二话不说,劈面就是两个耳光,打得豆豆眼前一黑,就栽倒在田埂上。三哥四哥揪着她头发拖着便走,一直把她拖到村南刘书平的羊窑里。

所长等了半天找不见豆豆,便径直往倪土改的办公室里去。早有探马将消息报知了倪土改。当所长的摩托车在门前停下时,倪土改早已笑嘻嘻地迎了出来。倪士改拉住所长的手,说什么风把所长吹来了,所长甩开土改的手,说豆豆风。倪土改便一愣,说所长这话什么意思?所长说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士改说,我怎能清楚?我照天忙着抓生产,管全村几千口人的吃喝拉撒,哪有时间管闲事啊?所长便不说话,仰着脸吐烟圈,烟圈一环扣一环形成无数个连环套。所长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不再理会土改。土改自己却显出沉不住气的样子,说如此说来,你是找我倪某人麻烦来了?所长看着那些烟圈散尽才回头说,不敢,例行公事而已。有得罪的地方,还请体谅兄弟的难处。土改说,我姓倪的从来是有毒的东西不吃,犯法的事情不做。你所长怕没奈何我。所长说,倪豆豆告你强奸,你有什么话可说?土改说,那个傻x!所长说,傻X也受法律保护,何况她有自诉能力。土改说,我什么时候强奸了她?所长说,六月二十七日午后,你趁倪豆豆在沇河湾里睡着时强行奸污了她,并致她怀孕四个月。土改冷笑,说,瞧你说的都像真的似的。证据呢?所长说,证据在豆豆的肚子里。只要抽取孩子的羊水做血缘鉴定,自可辨认谁为父亲。强奸罪的刑罚是三年以上直至死刑。土改的头上冒出汗来。说,那也有强奸和通奸的区别。所长说,那当然,事实自会说话。干我们这一行的,既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土改便不再说话,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忽然又嘻嘻一笑,说所长你真能瞎扯八道,你把我当小孩子唬哇?我肚里没病不怕死人,心里没愧不怕半夜鬼叫门。走,有本事咱们到福隆酒家比划去!所长不笑,说,现在正式开始口供笔录,请你交代一下你六月二十七日全天的具体活动及时间……

所长是那天下午才走的。照例在福隆酒家喝的酒。所长没有醉。对土改说,我喝你的酒违犯纪律的。可到了倪村不喝你的酒还能喝谁的酒?酒是酒,公事是公事,咱们得分清。

土改在一个僻静处将一个圆鼓鼓的纸袋交给所长,说有一封信烦你带去转给一个朋友。所长捏了捏,里面硬匝匝地哗啦哗啦,所长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土改,把纸包甩在他的手里,说还是你自己转给他吧!说完骑上摩托车走了。土改的脸色一片灰白。

所长前脚刚走,土改就开车去了县城。


十五

我是在所长走后才知道这一切的。我出来时,看见倪老庄的土院前正围着一群人在吵吵嚷嚷,那时全村人都知道了,豆豆把倪土改告了,而且全村人都知道了我是倪豆豆的“主谋”。我听到人们大声骂着倪豆豆,还有人在骂着倪老庄。有人喊,为了你个傻x倪豆豆,就要让我们倪支书垮台呀?休想!有人喊,搞垮了倪总,你倪老庄给我们发工资哇!还有几个愣头青舞着拳头喊,砸死倪豆豆个傻货!我走过去,沸沸扬扬的人声忽然戛然而止,人们一起掉头看着我。我咳一声,像往常一样谦和地笑笑,同人们打着招呼。

没有人理睬我,许多人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一只只乌眼鸡。我心底忽然一阵颤栗。我从那众多的目光里,读到深深的鄙夷和敌视。我突然想到一句成语:众怒难犯。

那天夜里吃饭,父亲不住地朝我摇头叹气。父亲说,亏你还是个知书达理的人,连哪头轻哪头重都掂不出。豆豆怎能和土改比啊!告官哪如私了好哇?豆豆的脑子不灵清,你脑子也不灵清哇?弟弟们也在一旁敲打我,说你把土改搞倒了,咱村的厂子能不垮了?企业垮了,我们的工资你给我们开呀?你这是和全村人作对哇,众人能不恨你!

面对父亲和弟弟们,我几乎无言可对。我的信念在一刹那间动摇了。私了对豆豆,对豆豆一家,甚至对全村人都无疑是“好事”。可人格呢?人身权利呢?人的尊严呢?人真正的价值也太不受尊重了。豆豆的人格、人身权益、身心健康同全家人、全村人的经济利益相比,到底孰轻孰重呢?我只能以苦笑来解脱自己的困惑。

但是倪豆豆却无疑更是厄运当头。那天她在羊圈里被关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便被软禁在家里头。她的哥哥和姑姑们日夜看守着她。她连走出屋门的自由都没有了。

十六

我站在都堂墓前心里一片空白。我看着刘书平在狼藉一片的祖坟里上蹿下跳,爬进爬出。刘书平的眼珠血红,看人的时候满目凶光,他不住地跳脚,用最恶毒的诅咒,最难听的粗话咒骂掘了他祖坟的盗墓贼。

刘书平发现祖坟被盗挖是在他打了倪小麦以后的一个清晨。他打了倪小麦之后倪小麦曾罢工三天不出山。刘书平不得已重操旧业自己赶了羊群去出山。夜里还得自个守羊圈看羊群,清早起来还要垫圈出粪。刘书平觉得自己已受不了这份辛苦,他还是自自在在放他的电影合算。心中便懊悔不已,自觉对待倪小麦实在有些过分。正想第二天舍下脸面再去请倪小麦来上工,不想那天傍晚羊群回圈后倪小麦自己却来了。倪小麦失魂落魄般站在羊圈外看他的羊群,嗫嚅说,俄,俄来守着圈吧。本已有悔愧之意的刘书平见倪小麦不请自来,一股傲慢鄙夷之气顿生,冷淡着面孔瞧着倪小麦,说,谁让你来的?倪小麦低头说,俄想俄还是放羊好……

刘书平便把箩筐扔给他让他挑土垫圈。临走时把羊群事一一交代,最后凶狠狠冷冰冰地说一句:再出错我照样饶不了你!

那天夜里刘书平睡觉总不踏实,疑心倪小麦不请自来必有文章,会不会为了报复他趁黑夜毁了他的羊。天刚亮他就翻身起床,急急忙忙赶到村南的羊窑去。倪小麦已经起来在挑土垫圈,光膀子在晨曦中冒着腾腾热气。刘书平仔细察看一番,并不见有什么差错,这才放下心来。又指东划西吩附倪小麦一番,便回转来。路过刘家祖坟时,远远看见隆起几堆新土。过去一看,刘家世代引以为荣的“都堂墓”被挖得一塌糊涂,墓里所有殉葬宝物都一件都不见了,连棺木都被打烂,露出几架枯朽的白骨。

我是早起散步时听到刘书平的叫骂声过来的。刘书平见我过来了,仍在不住地叫骂。掘祖坟是我们当地最忌讳的一件事,除非有深仇大恨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刘书平猜测是倪小麦报复他所为,于是让我替他看守现场,他急急忙忙去乡派出所去报案。

派出所长又一次来到倪村,根据刘书平提供的嫌疑对象,所长铐起了倪小麦。所长两巴掌就打得倪小麦趴在了地上,然后便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不然送县”这一套屡试不爽的法宝。倪小麦被打得迷迷瞪瞪,不知何为“老实交代”,只吓得蹲在地上筛糠般抖作一团。几经过堂,终未问出一句话。天黑前所长撤出倪村,将鼻青脸肿的倪小麦放了回去。所长给刘书平交代说,倪小麦不是盗墓犯,他他妈的蠢得一句话都说不成,教给他盗墓他都干不成!刘书平就很后悔白让他的羊群受了一天的饿。


十七 

那天上午,有汽车的喇叭声在我家窑洞外鸣响。我走出去,就见倪土改那辆白车停在门前。倪土改正躬着腰在拉车门,从车里钻出来的是刘副县长,而从车的另一边钻出来的一个人却令我意外和惊诧,他是我单位的头儿,文联主席老王。

刘副县长亲切地拍拍我的肩头,说早听说你躲在老家写小说,我拉老王来看看你。老王笑哈哈的,说刘县长很关心你呢,早就说要来看你。我只好说些承蒙关照之类的客套话。刘副县长又问我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有什么要帮忙照顾的尽管说出来。说为推动文学艺术事业的发展,倪土改同志已决定出资两万元,帮助文联设立文学创作基金。老王就是为此事而来的。老王乐哈哈的,说倪支书倪经理真是个有远见卓识的企业家,为咱地区文化艺术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我的心便倏忽变得沉甸甸的,似乎有些明白几位不速之客所来的目的,果然,刘副县长很快便转入正题。

倪豆豆的那份告状材料是你的手笔吧?刘副县长说,面带三分微笑。我一瞧就是作家的大手笔!

我像一个小偷被人捉住了手腕,霎时便有很浓的血涌上面庞。刘副县长说,作家嘛,总是爱动点感情,要不就当不了作家。不过,在作品中你尽可以以情动人,但现实中却必须学会用理智战胜感情。要懂得顾全大局。刘副县长的口气逐渐严肃起来。倪土改同志是我县乡镇企业战线的一面旗帜,他为村、乡以及县里所创造的经济和社会的双重效益是不可抹杀的。我们对这样的同志应加以爱护和保护。有错误可以改正,不要置人于死地而后快嘛。我说,他不是错误,是犯罪!刘副县长看我一眼,说,生活作风问题是小节,人人都可能犯的,不要揪住不放嘛,一切要从大局出发嘛。我说,他侵害的是倪豆豆,倪豆豆依法控告是她自己的权利,我不过是代笔而已,同我没有什么关系。刘副县长再次很深地看我一眼,说你只要不掺合,事情就很好处理,又说,倪豆豆不就是个傻闺女嘛……

老王这时插话说,这样吧,你今天就跟我回去,单位有许多事情等你处理呢。我说我的创作假期还没满呢,老王说假期以后再给你补,今天必须回去。我无话可说,谈话就此结束。出门的时候,老王碰一碰我,悄声说,你呀你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就分不清个哪头轻,哪头重呢!刘副

县长今天约我来,就是要我一定把你带回去呢。

这一天,刘副县长亲自主持了一次民间形式的“秘密”协议。在倪老庄家的土屋子里,倪土改当面向倪老庄父子们赔礼谢罪,并达成了以下三条协议:1、立即安排倪豆豆的三哥四哥到村办厂上班,随后解决倪豆豆的工作问题,要安排一个工作轻松而收入高的岗位。2、一次性赔付倪豆豆精神损失费、身体损失费、病休补助费共两万元。3、倪家要保证倪豆豆不再告状,并不再找倪土改的任何麻烦。当然协议只是口头性的,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唯一的文字记录,是倪家父子当场写的四张收据,上写兹收到家庭困难救济金五千元,五千元,五千元,五千元。

两万元的赔偿款是刘副县长主动提出来的。我不得不佩服刘副县长的高明。刘副县长采取的是一次“买断”的办法,高价“买断”倪家父子们的灵魂。倪老庄看着倪土改当场拿出码得整整齐齐的几摞崭新的巨额钞票,傻了般直着眼珠不会动弹,他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一直木木讷讷的倪家几弟兄,这时忽然眼珠活泛,手脚灵动,几个人七八只手一齐抢上前去接过了两万元巨款。

这一天,土改在村里设了两桌丰盛的酒筵。酒筵上有两个人喝得烂醉。一个是被刘副县长叫来的派出所长。所长喝醉以后朝着倪土改砸过去三个酒杯,两只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一个酒杯在倪土改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永久性的马蹄型疤痕。另一个醉了的是我。那天我醉得几个人把我从地下拖不起,我醉得最终没能跟老王回城里去。 


十八

倪豆豆的三哥四哥很快就到村办厂上班了,穿着崭新的“劳动服”,从村街上走过,满脸都是笑开的花。冲着倪老庄家的四个工人和两万元钱,媒婆很快找上门来。大哥倪小麦的对象是个患有“羊痫风”的寡妇,带着个八九岁的男娃。相亲那天,那女人突然在饭桌上犯病,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成一团。醒过来后那女人对倪小麦说,我一月总要犯上几次病,你不嫌弃我吧?倪小麦半搂半搀地把女人从地上扶将起来,忙不迭地说着俄不嫌俄不嫌”。他给女人扯一块花格的仿绸布料,给那孩子买一大把红红绿绿的糖块。临走时把那母子送出老远老远,让那男娃骑在他的脖子上,那亲亲热热、得意洋洋的样子,让一村人都相信,那绝对是他自己的儿子。二哥倪小米的对象是一个被男人遗弃后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女人。每天阴郁着面庞,不言不语,忽然间就会毫无节制地放声大哭。但这女人的模样姣好,白净的瓜子脸上,一双忧郁的大眼睛,让倪小米倍生爱怜。倪小米很快将这个女人娶进门来,每天带孩子一般小心守护。每逢她大哭不止,倪小米便紧紧地搂着女人,一连声地叫着她的名字“爱莲爱莲爱莲……”三哥四哥的对象却很挑剔,媒婆领来一个又一个,三哥四哥都不满意。

倪豆豆被关进她家的那间柴房里。性烈如火的豆豆,每天不吃不喝不睡,撞墙砸门,吼喊不止。不几天便污垢满面,披头散发,像了个真正的“傻子”。但肚子却一天天胀大。倪老庄心急如火,四处托人想找个人家早点把她嫁出去。

就在倪老庄心急如焚四处托人的时候,刘书平提着烟酒走进我家的窑洞。我注意到坐在父亲面前的刘书平几次欲言又止,我还注意到刘书平的脸庞偶尔间浮上红晕。我奇怪精明强干、能言善辩,甚至已带上几分奸滑和算计的刘书平,何以会如此。父亲说,书平你有话就说吧。刘书平看了旁边的我一眼,眼睛忽然熠熠生光,透出一种急切和欲望。

刘书平对父亲说:伯,我想请你作个大媒。

刘书平说:伯,我想娶老倪家的豆豆……”

我和父亲同时愣住。

这桩婚事当然很快就成了。刘书平简单地请了一次客,就将豆豆娶进了家门。嫁过来后豆豆的情绪仍不稳定,每天仍是哭闹不止。所幸的是刘书平对豆豆极其体贴温存。婚后很长时间里从不强迫豆豆,他只是把她当孩子一般抚慰哄劝。许多日子里他门也不出,每天搂着抱着陪着哄着豆豆,甚至亲手给她洗脸喂饭。豆豆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不再哭闹,每天静坐在家里,听凭刘书平的体贴抚慰。有一次我到刘书平家里去,我看到倪豆豆眼神呆滞,骨瘦如柴,先前那满身迸射的活力全然消失。一种毁灭的彻骨的悲哀笼罩了我的全部身心。

如今的刘书平已今非昔比,像刘书平这样家境这样精干的男人,找一个有才有貌的女子也不算是很难的事,何以会瞧上被摧残至此的倪豆豆?仅仅是因为豆豆年轻吗?或者是因为豆豆那曾具有无限诱惑力的身体?还是因为刘书平熬急了光棍?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十九 

我在村里大约又住了一个月。秋天在不觉间渐浓渐深,又渐淡渐远。田野里谷黍玉茭已经收割,新种的小麦冒出新嫩的绿芽。落叶纷纷扬扬,山在背景中变得灰暗而淡远。天气日渐霜凉,清早的沇河水上冒起袅袅水汽,雾岚一般罩住河面。父亲趁着农闲开始给未来的新房打地基。歇息的时候,父亲含着烟管,脸上充满舒心和自信。父亲说,明年一开春就动工起新房子,明年秋天,就要把小四的媳妇娶到新房里去。父亲说,你放心去吧,日子是会越来越好的。弟弟们白天在村办厂里上班,夜里搓麻将,唱卡拉OK,或者在刘书平的家庭影院门前打台球。无忧也无虑。只是四弟总是让我担心。他时常旷工,有时十天半月也不见踪影。

我最后一次走上村街,那些陌生的气息已去,一切新鲜而又自然。泰山庙里那座高高的楼房上,一面崭新的五星红旗在猎猎飘扬,骤然间鼓乐爆竹一齐爆响,我知道那是“土改初中”正在举行开学典礼。此刻镁光灯的一片闪烁中,倪土改那干枯的脸庞上正绽开着无数朵鲜花,县、乡以及许多有关无关部门的头面人物正为倪土改拍着巴掌。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倪豆豆那率真的面庞,一种十分复杂的感情又涌上心头。我忽然极想尽快地离开我熟悉而又陌生的乡村,我曾经十分怀念的乡村。

然而,就在我临走的这天夜里,突然出了一件事,把我的父亲整倒了。这天夜里,派出所长又一次来到倪村,将刘书平的弟弟书安和我的四弟铐走了。公安局破获了一起文物走私案,追查文物的来源,结果追查到书安和四弟的头上。原来盗挖刘书平家祖坟的不是别人,正是刘家的后人书安。书安伙同我的四弟盗挖了“都堂墓”。舒心而自信的父亲一夜间变得憔悴不堪,虚弱而衰老。父亲拉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嘱咐我把盖新房用的木料砖瓦全卖掉,把家里所有的存款都拿上,到县里去托关系,保回四弟。

我终于踏上了离村的路。我步履蹒跚地走出村子。在村口,我又遇到了挑着茅粪担的倪老庄。他一手扶着扁担,一手叉着后腰,喘吁吁地一步一摇晃,喉管里发出“吱——”刺耳的哮喘声,干枯的脸颊上淌着虚脱的汗珠。看见我,他咧开干枯的嘴巴,想笑却笑不出来的样子。

儿子,媳妇,巨款带给他的欢欣呢?

一阵摩托车刺耳的刹车声停在身后。回转身来,见穿戴整齐的刘书平站在身旁,朝我扬着一叠子纸。说老弟你不要急着走,先给我看看这东西写得行不行。我问他是什么东西,他说是起诉书,我问起诉谁,刘书平那双三角形吊起的眼睛极快地眨巴几下,说:倪老庄!我很惊诧,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刘书平的脸上显出一种冷酷。说,我要向倪老庄讨回我的两万块钱。那两万块钱是倪土改赔付给豆豆的损失费,豆豆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两万块钱当然应该归我们了。这在法律上也是站得住脚的。我今天就到法庭起诉他去!

我深深地盯住刘书平,心中终于明白了什么。

一种又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泛上心头。我极想赶快逃离我熟悉而又陌生的乡村,我曾十分怀念的乡村。

(全文完)

(此文首发《山西文学》1995年第8期,《小说月报》1995年第10期转载,长春电影制片厂邀请作者改编成电影文学剧本,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成电影《红月亮》,并获上海电影节1996年度十佳故事片奖)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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