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净角在中国戏剧中的特殊地位 中国传统戏剧中的角色行当依人物类型分为生、旦、净、丑。生行和旦行常居剧中主角地位,净行则多属配角。净角而能独当一面扮演主角者,在元明戏剧中实属罕见。其能于一折一出里有所 表现,如《西厢记》第二本之惠明下书,《牡丹亭》之冥判,《长生殿》之贿权,在全剧中仍为配角,视生与旦实有所不如。清代花部兴起以后,净行人才辈出。有以净角演员组班挑大梁者,亦有新编剧目以净为主角者。然而凡此多属个别现象。就整体而言,净的地位仍逊于生与旦。然而净行在中国戏剧的角色类型里却占有很特殊的地位。净行之有无,代表着一个剧种发展成熟与否。全国各地的地方戏里,凡净角未经发展或竟付阙如者,其剧种所能运用之戏剧素材必大受限制,只能演出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而不能表现更广阔的历史题材。《红楼梦》第一回中,石头对空空道人说: “……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生与旦被丑挑拨离间,横生枝梗,好事多磨,但最后终能以团圆结束。这正是地方戏中常见的才子佳人情节。戏剧题材限于这类情节者谓之“小戏”。小戏的戏班中有生、旦、丑,而净则备员而已。然则净之地位标示着大戏与小戏的分野。在中国戏剧史上,净角的产生与发展不仅增加了戏剧中的角色类型,更开拓了传统戏曲的广度。 二、元杂剧中的净角与其他角色的区分不尽清晰 末、旦、净、丑等角色类型在宋元南戏和元杂剧中已经具备。与今日舞台上的生、旦、净、丑若合符节。因此我们很容易将元代戏剧中的末旦净丑与现在习见的生旦净丑等同起来。这样的等同大体上并没有错。元代的正末正旦与今日舞台上的老生青衣正复相似。但是同中却又有异: 元代各类行当都还在发展的阶段。哪一类角色归哪一个行当扮演,与今日的舞台成规颇有出入。例如: 年迈妇女应该由老旦应工。元代戏班中虽有老旦,但只充任配角。如果剧中的年迈妇女身居主角地位,则仍然由正旦扮演。《生金阁》第二折的庞家姥姥自称老身,自云: “我如今年纪老,鬓发苍。”《谢金吾》的佘太君“白头叠雪”、“年华高迈”,但因为是主角,都由正旦应工。反之,《窦娥冤》楔子里窦娥第一次上场时,按剧情年仅七岁,亦由正旦饰演。此时就不便说正旦相当于后世的青衣了。在净角方面,元剧中的净恒居边配,还没有发展成一个可以主唱的行当,因此与今日之净行差异尤为显著。元杂剧净角的一些特征与其他各门角色往往混同,这可以从净与末,净与丑,净与旦三方面来考察。 (甲)元剧中的净与末: 净行发展至今,举凡粗鲁、憨直、豪爽、勇猛的人物都归净行扮演。但是在元代,净的性格特征还不明晰。张飞、李逵、鲁智深、马武、尉迟恭、包拯等今日视为理所当然的净行代表人物,在元代如果他们有主戏,则都由正末扮演。这个现象不能仅由正末可唱而净不能唱来解释。因为许多戏中以上诸角不用唱,也仍然不属净演。如果习焉而不察,将元剧中的正末与今日舞台上的老生视为完全相同的行当,则张飞、李逵等人归正末饰演,不免使人感到突兀。但元剧中正末的扮相并不止于素脸俊扮,挂三绺髯,如今日老生扮相者。今日老生与净角的主要扮相区别在脸谱。老生以不勾脸谱,戴三绺髯为常;净角勾脸谱,戴满髯或扎髯,此其大较。虽有例外,并不多见。但是在元剧舞台上,则正末而有脸谱者似甚普遍。梅氏缀玉轩所藏元代脸谱中有尉迟恭、包拯、马武等角色的脸谱,尉迟恭与包拯都以黑为主色,马武属蓝三块瓦。其谱式线条设色虽简单质朴,但仍一望可知今日舞台上尉迟恭等人的脸谱与元代一脉相承。所不同者,元剧中勾上列脸谱的角色都是正末,而非净角。 元杂剧中不仅正末可以有脸谱,少数冲末亦有脸谱。李寿卿《伍员吹箫》一剧以冲末扮费无忌,以净扮其子费得雄。第一折中费得雄上场诗云: 我做将军只会掩,兵书战策没半点。 我家不开粉铺行,怎么爷儿两个尽搽脸。 可见此剧的冲末也抹白脸,与净相同。又如《小尉迟》剧中以正末扮尉迟,有元代脸谱传世;外扮其子刘无敌(尉迟保林),在两军阵前与父相见。第二折刘无敌跃马厮杀之前,披甲戴盔,装束停当。其养父有一曲牌,唱道: 这虎将门中无犬踪,端的是结束威风。 我觑了他这英雄,身体仪容。 不由我睹物思人泪点红。 他带着这铁幞头,把鸢肩来一耸。 穿上这皂罗袍,将虎腰来那动。 分明是活脱下一个单鞭夺槊的尉迟恭。 如此强调尉迟父子形貌相似,尉迟恭有黑色脸谱,则尉迟保林亦宜有脸谱,且谱式必脱胎于尉迟恭的脸谱。然则元代正末、冲末、外末都可以有脸谱。末与净的扮相有时径渭并不分明。这种现象到明代才改变。徐渭《南词叙录》释“净”字云:“此字不可解。或曰'其面不净,故反言之’。”此说徐渭本人也并不采信。但当时既有这种说法,可见到了明代,脸谱已成了专属于净角的化妆特征了。至于髯口,更是一直到了明代,净与末所使用的髯口区分仍然不清楚。明人扮演杂剧时正末戴猛髯或红髯者比比皆是,这在今日舞台上是难以想象的。 (乙)元剧中的净与丑: 《庄岳委谈》称: “唐制自歌人之外特重舞队。此外徘优杂剧不过以供一笑。其用与傀儡不甚相远。宋世亦然。南渡稍具净丑之目。”一似净与丑同时在南宋出现。其实净的出现比丑略早。宋杂剧,金院本,这些戏剧雏形中已有副净。丑则至南戏兴起始自成一门类。早期的净与丑在剧中担负的功能颇为相似,盖宋金杂剧大多是滑稽小戏,以耍闹调谑为主。宋杂剧中的副净职在“发乔”。所谓“乔作愚谬之态,以供嘲讽”。直到元代,净与丑的性格仍多雷同之处,净与丑的宾白在口吻上非常相似。元杂剧《杨氏女杀狗劝夫》中的两个帮闲恶汉柳隆卿、胡子传皆由净扮,两人一唱一和,离间孙氏兄弟,成为戏台上帮闲恶棍的典型。秦简夫《东堂老劝破家子弟》剧中引诱扬州奴吃喝嫖赌的两个无赖便也袭用柳隆卿、胡子传之名,但是改成一净一丑。南戏《杀狗记》中的柳龙卿和胡子传也是一净一丑。似乎在这个阶段,某些角色是可以由净与丑“两门抱”的。许多由净饰演的角色,其声气口吻若由丑扮亦无不合。所不同的是,同样是恶棍、解差、赃官、盗贼、番将等反派角色,由净扮者往往比由丑扮者更凶狠暴戾,这就显示出净行与丑行逐渐分化,各行其是了。 在角色类型中既然已经先有净角插科打诨,而又发出丑行,可见舞台上渐有必要另设一行当来分担净角的任务。净渐往粗豪、勇猛、沉毅或凶暴的路子发展,而原来属于净的一些诙谐轻薄角色便为丑行所夺。 (丙)元剧中的净与旦: 元明之净与今日之净有一极大不同处。今日戏台上的大花脸除一二极端例子以外,绝不扮演女 性角色,元明杂剧戏文中的净角则经常扮演女性。《朴通事谚解》卷上叙及杂剧各行当时还特别说 明净角“有男净,女净,亦做丑态,专一弄言,取人欢笑”。元杂剧与明传奇中的女净极多,大抵饰演两类人物,一是老妇,二是举止泼悍、不守闺范的年轻女性。这两类角色其实已有老旦和搽旦分别担任,所以净的职司与老旦和搽旦就有了重叠之处。但早期老旦和搽旦两个行当都还不甚发达。老旦除了本工角色以外,还得承担扮演一些扫边的次要人物。例如《娇红记》中的小姐用旦,大丫头用贴,小丫头便用老旦充任。戏词中分明强调小丫头年岁尚小,一团孩子气。可见用老旦饰演,并非因为角色年龄性格适合用老旦,而是因为旦和贴已各有分派,所以次要角色便由老旦替补。老旦搽旦都还欠发展,遂给净角在扮演女性方面留下了一席之地。净饰演女性角色在传奇中仍甚普遍。《牡丹亭》的石道姑是其极致。一直到花部兴起,女净所扮演的角色才尽为老旦与彩旦所夺。 三、净角的演变 综上所述,元代的净角还不是一个界定明晰的行当。脸谱化妆尚非净角所专有。净角所扮演的 人物在身份性格上与末、丑、老旦和搽旦都有重合处。杂剧中的净角性格有庄与谐两面。在元代是谐重于庄,明以后逐渐弃谐而就庄。庄的成份加重以后,一些逗趣诙谐角色都让给丑和彩旦。等到老旦渐发展成熟,净角便连一切老妇角色也不再扮演。同时,却又从末行、生行夺来一些角色。原先不论是文秀端整或是粗豪莽撞的人物,只要是主角,都由末行应工。明以后净行渐渐成熟,才逐步与末分庭抗礼,把元剧中惯由末扮的张飞、李逵、包拯等角色分了过来。可以说元杂剧中的净邻于丑而远于末,明以后的净则邻于生(末)而较远于丑。这与南戏传奇得势后净可以唱曲,以及折子戏日益流行都有关系。演出折子戏给净角制造了主演的机会。演员在演技、唱念上潜心琢磨,更提高了净行在剧场中的地位。净可以唱,不仅增加了表演的份量,同时也增加了角色的心理深度。这是因为传统戏剧中宾白多用来推展情节,交待事件。角色的抒情感叹都依赖唱曲来表现。试比较元代的《梧桐雨》和清初的《长生殿》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净角之唱与不唱曲对表现角色性格有绝对的影响。《梧桐雨》和《长生殿》两剧中的安禄山都由净扮。《梧桐雨》中安禄山上场后首先自报家门: “自家,安禄山是也。积祖以来,为营州杂胡,本姓康氏……”继云出战失利,败阵而回,被主帅按律论斩。《长生殿》第三出《贿权》中安禄山出场时交代的情节完全相同,也是因为贻误戎机,被主帅解送进京问罪。在此安禄山上场先唱《破阵子》: 失意空悲头角,伤心更陷罗豆。 异志十分难屈伏,悍气千寻怎蔽遮? 权时宁耐些。 这就把《梧桐雨》中浅率愚昧的安禄山提升成自伤运蹇的失意英雄了。元杂剧中的净角以滑稽 逗乐为主,没有自省能力,亦绝无悲剧色彩,其宾白与正末正旦差异极大。末与旦的台词都用角色本身的口吻,出于角色本身的观点。净的台词往往不用角色本身的口吻,而近于叙事一体中的全知观 点。也就是说:净所扮演的角色虽然常是粗鄙不文,昏庸糊涂的,但其立足点反而比末与旦高。净站 在这较高的层面来调侃自身的缺陷,讽刺周遭的人物,俯视自己所处的戏剧情境。《杀狗劝夫》中净扮二帮闲柳隆卿和胡子传,在孙荣的家里骗吃骗喝。柳隆卿上场诗云: 不做营生则调嘴,拐骗东西若流水。 除了孙大这糟头,再没第二个人家肯做美。 类此净角自我揭露、自我贬抑的台词在元剧中十分普遍。与其说柳隆卿坦诚过人,自己招认劣迹,不如说净角的这一类台词与角色身份是疏离的。惟其疏离,所以净角对戏剧情境的全盘观照能力更强于末与旦。明清以来传奇中常用净角来总结全剧,用净的观点来冷眼阅世,反而更能洞澈世情。如《长生殿》以道士杨通幽引出“情一片,幻出人天姻眷”结束全剧。《桃花扇》以苏昆生“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结束全剧。净角演进到杨通幽和苏昆生,可谓“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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