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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

 鹏翼垂空9 2021-05-27

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有许多圣人。他们并不一定是那些出行时候前呼后拥的不可一世的成功人士。他们更多分散在各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独自发着恒久的光。
譬如说卖菜的车上。我曾经就见过一个这样的圣人。他披着一件褴褛的衣服,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半躺在一条街拐角的卖菜的车上,好像火中的烈士一样,一动不动,形如木偶。双目微闭,似乎在闭目养神。周围的商铺、车辆、行人往来如梭,都不能片刻扰动他的心神。好像全部的空间与时间都在围绕着他流动。他听到了它们流动的声音。
恍惚中,我仿佛受到了神启,我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隐在此间的圣人。他是像大隐在市井中的侯赢一样的高人。
我想起自己曾经学做圣人的事来。我那时候还年轻,以为万物具足于我而不假学习,在上体育课时,大家都一起玩耍,我坐在树荫那边的凳子上,将衣服放在一边,冥思起来。他们的欢声笑语偶尔飘到我的身边,在风的吹拂中瓣瓣碎裂。
隐居的理由有千百万种,有人因为现实生活的不适意,有人因为生命中的创痛,有人则单纯喜欢隐逸。隐逸使人感到精神的放松,使人升华自己的境界。而大隐于市似乎更能使人得到精神的锻炼。我所看到的圣人就是这样的隐者。
太阳的光芒如同刚剖开的新鲜的芒果。所有承受着阳光的人们都如同遭了鞭笞,在街上加紧脚步走着。只有圣人气定神闲地半躺着。好像融化在了时间之中。时间包容了一切。
过了很长时间,圣人依然没有动。他身旁站着一个卖货的人,车上摆放着新鲜绿色的蔬菜,在太阳的照射下显得有些微枯朽。卖货人开始吆喝,新鲜的蔬菜,刚从地里采回来的。
圣人这时好像移动很缓慢的时针一样慢慢转动身体,他轻声轻语地说话,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我慢慢走过去,生怕惊动他。他忽然向我转过头来,说,你好像一直在观察我。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我对周围的一切都很敏感。每一只蚊虫的飞舞都会扇起轻微的旋风。你闭眼就会听到蝴蝶翅膀振动的声音。
我问,你在这里卖菜吗。他说,卖菜的是我的表弟。他的表弟朝我看了一眼,问,你要买菜吗,很新鲜的。我买了一些茼蒿和娃娃菜。我拎着菜,和他们聊起天来。表弟说,吃菜是好的。如果你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就可以吃菜。我说,确实,吃菜是健康的。表弟兴奋地说起了种菜。他拍着胸脯说,我是一个很好的菜农。我莳弄的菜都长得很好。都是有机蔬菜,自然生长。一开始不明显,下雨时候就会疯长,每一年都会丰收。吃起来也味美可口。我自己都惊奇自己竟然能种出这样好的蔬菜。
圣人身上的阳光缓缓移动,好像缓缓滑下的一件薄纱衣服。一只蜜蜂飞到他的头顶,好像他的头上生长着花朵一样。圣人在蜜蜂飞来之前就知晓了蜜蜂的到来,他静止成了花的样子。蜜蜂跃动着它的小脚,跳起了笨拙的舞。
一个骑车女人走过来,她问有没有西红柿。有,表弟说,展开苫在上面的遮阳布问,要多少。女人开始挑选西红柿,她挑了一会,将选中的放入塑料袋中,抬起头,看到圣人时候吃惊地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圣人也看了看她,说,是吗,我倒也觉得你有些眼熟。女人想了想,忽然拍掌说,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时候住在我家隔壁的人。圣人笑着说,是啊,我说怎么这样眼熟,原来你是小红。小红听到他叫她的名字,脸略显有些红,说,你也记得我呀。我以为只有我想起来了。圣人说,虽然是很久之前,但我还记得。小红说,很久以前是多久。
后来圣人和我说,他当时住在一个院子里。隔壁就是小红。小红总是来找他问问题。有一回天色已经很晚了还来找他。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感到小红心一定有什么事,但小红并没有说,他也没有问。有一回小红好像有什么话难以出口一样,欲言又止的。他说,小红。小红迟疑地回答,嗯。又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你呢。她也说,我也没什么。小红的脸有些红了。此后小红不再频繁地来找他。但他不知道原因。有一回他看到小红和一个男子走在一起,心里竟惘惘的。
小红买了西红柿,她问,你现在卖蔬菜吗。他说表弟在卖。小红说,下次我再看到你就多买点。
但我知道,圣人大概再不会出来和表弟一起出来卖菜了。圣人也不会关注买卖之类的琐事。果然后来就没有再在街头看到他。我遇到了他的表弟,我问,你的表弟呢。他说,我的表弟回去了。去哪里了。他说,回老家去了。我又问,老家在哪里。他有些不耐烦地说,老家在未城。
我买了去未城的火车票,坐在火车上,我看到熟悉的风景快速地向后撤去。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很久没有出来走走了。我的眼睛微微闭着,感受着火车在旷野飞驰的感觉。
我以前来过一次未城。那时候未城还很荒寒,人也很少,人们的面目都带着土色。人们好像都不知道在做什么。风沙漫天。高大的建筑物也很少。大部分房屋都拥挤在一处。另一些则分隔成很远。我去一个单位办事,门前站着一些人,他们互相问询,发出相似的感慨。过了一会门卫从里面打开门,大家好像归海的溪流一样涌进去。两个人的拥挤而发生了争执。互相责骂对方,险些动起手来,大家及时将两人拉住了。警卫也过来,用手指着他们说,不想进来就出去。那时未城的一个人说,你永远不要希望在这里办成任何事情。
未城的风物似乎没有很大的变化。人们还是没有方向地走着,好像风吹到哪里就走到哪里,像是蓬蒿一样,被风吹到城外。一抬头看到一片荒凉的大地,回头望见远远的炊烟。
我走出未城的站台。回头看到一些人在窗口排队买票,一些人正拿着行李箱与人做最后的告别。各地也都是这样。我慢慢走下台阶,台阶下面的出租车司机们就上前来询问要去哪里,走吧,我们带你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他问他们,你们知不知道一个穿的比较破烂的像是圣人一样的人。他是前几天回这里的。他们都摇头。不如我带你去城里转一圈找一找吧。我就跟着他走。发动引擎,他问我找那人做什么。我说,总觉得他哪里和人不一样。司机放起了音乐。我将身体靠在椅背上,未城的景象在我眼前缓缓展开。虽说大体相同,但也发生了许多变化。街上,两边店铺放着流行音乐,人们在不同的店铺前流连。交警站在车流中心。路口分岔,接着是一条安静的街道。两边的房子好像睡着了,发出轻缓的呼吸声。两边是一条条街道。
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从车窗中一闪而过,好像突然划亮又熄灭的火柴。我连忙让司机停车。
我在街道上转了两圈,没有发现他的踪影。即便在小城中,寻找一个人也并不容易。我独自走在街上,天色渐渐变暗。好像有一张黑暗的巨网,正在慢慢拉紧。我决定先找到一个宾馆。
我来到招牌发着红光的宾馆。老板娘坐在门口,我问他知不知道他。她说,好像见过,可能在附近。
老板娘是一个体态窈窕的女子。她斜倚在柜台前,好像斜斜落下的雨点。她说,每天都有来找人的人,但很难找到。我说,有没有多余的房间。
我坐在房子内。感到窗外有人影移动。我走出去,依然没有发现人。我打算出去走一走。天色越来越沉重,我的心也变得沉重。我看到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影子。他们在快速地移动。我因此感觉受了身体的束缚,也想像影子一样迅疾。他们的面目都模糊不清,我的心绪忽然变乱。匆匆往前走去。在一个广场中,路灯照亮了几个一起开玩笑的人的脸。他们有男有女,不时发出几声高亢的大笑。旁边有几辆摩托。好像是亡命天涯的人。广场中心有一个喷泉,在哗哗地往上喷水。一些人在伴着节奏鲜明的音乐跳广场舞。有一瞬间我也想加入他们的队伍。他们的舞步很整齐。这时我发现圣人似乎也在其中。他似乎也跳着灵活的舞步,手脚配合巧妙。我走过去,发现自己认错人了。我说,抱歉。那人说,这里的每个人都一样。我问,什么意思,他笑着不说话。继续跳起了舞。我向前走去,前面又有一簇人,在跳着交谊舞。他们手挽着手,转圈,舞动。还有一些四处乱跑的小孩。
我坐在广场中的一张椅子上,椅子掩映在杨树后面,我看到树木本身深刻的绽裂的痕迹。远近有青蛙的叫声。青蛙张大了气囊,释放出清脆的叫声。我听到椅子背后有人,我猛地回头,发现一个小孩站在我身后。他想要跑开,我拉住他,问,小鬼,你在这里做什么。他说,没什么,我是来这里玩的。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他眼睛睁大看着我,说,这里到处都有人影。我问,你能看到吗。他说,我喜欢和它们玩。它们是我的朋友。那么,你认不认识一个穿得比较破烂的男人。他说,这几天有一个。我说,他住在周围吗。他说,也许吧。谁知道呢。这样的人有很多。你说的是哪一个。我说,我说的是那个最破烂的。他说,你说的是破烂大王吗。我说,是的,就是他。小孩调转脚,他说,我有事要先走了。现在很晚了,你也早点回去好了,再晚就会有妖怪来抓走你。你相信妖怪吗。我说,我相信一点。他说,今天是鲤鱼怪。说着就跑了。我摇头说,真是个小孩子。他说,谁骗你是小狗,于是他变成小狗跑开了。
我从广场中起身,步履变得轻快了一些。我的心中甚至感到一丝愉悦。
宾馆的老板娘对我说,你想要找点乐子吗。我问什么乐子。她说,比如打打台球,喝点酒,找个朋友。她这样说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这些日子过的实在是太清素了。为了找到圣人,我似乎也要过一种圣人的生活。站在圣人的立场,体验圣人的清苦的快乐。老板娘说,你不需要工作吗。我说,我没有工作。她说,没有工作也很有意思吧。我说,是的,是很自由,不用看别人脸色。你在这里开店也很轻松自由吧。她说,需要操一点心,但也不用很多。因为现在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宾馆里的服务员急匆匆来找她,她问,怎么了。那人说,有一个人死了。她连忙跟着服务员一起走去。不多时警察就来了,封锁了现场,那人是一个女人,赤裸着半身,身上有刀痕,流了许多血。警察问老板娘,老板娘说开始是她一个人来的,后来好像带来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男人。男人长什么样。看不见,他遮掩得很严实。戴着黑口罩,看不到脸。警察又问,没有登记吗。她取出登记簿,翻到那天的记录,上面潦草地写着两个看起来像是外星文的字。警察说,这大概是外星人吧。警察带走本子查了一回,也没有什么有用的结果。
老板娘请了一些附近庙里的和尚。念经,喷洒消毒水,甘露,贴了一些符。宾馆的一些人退房离开。只有我和另一些人还住着。老板娘从警察局回来,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的头上布满了汗珠。我安慰说,这并不是你的错。不过那个女人是做什么的了,你认得她吗。老板娘说,我不认识,大概是做小姐吧。那么,我说,那个男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她说,谁知道呢,这样的事。你以前见过这样的事吗。我摇头。她说,偏偏现在就遇到了。也真是。你找到想要找的人了吗。我说,还没有,但我总觉得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老板娘看着我说,但就是找不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奇妙,对吧。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未城闲逛,希望找到圣人。我看到了几个乞丐。乞丐们拿着用硬树枝做成的打狗棒,他们佝偻着腰步履缓慢地走在街上,更多时候,他们分散开来,跪坐在不同的地方,好像跪坐俑。我从裤兜里掏出一些零钱,放到一个乞丐的木碗中。乞丐的声音升起来,好像并不发自他的身体。谢谢好心人。我问,你知道一个不久前来这里的人吗,其中有一个衣衫破旧的人。他说,我知道一个。我问,他在哪里。他说,我也不大知道,但我知道他常常去一家酒馆。他喜欢喝酒。乞丐说是的。在哪个酒馆。他说,在一条没有名字的街道,我带你去吧。我跟随着他一起走去。我们拐过一条又一条街道,途中还遇到另一个乞丐,他们好像昆虫相遇用触角触碰对方一般互相拍手打招呼。我问,你们也有组织吗。他说,是的,等到晚上我们就会回到同一个地方。你们有帮主吗。有的,帮主会打狗棒法,拿着龙头打狗棒。我们来到一条偏僻的小巷,右边很多房屋已经被拆毁了,门窗都倾斜成平行四边形,依稀可以看到里面从前生活的痕迹。他指着左边的一家酒馆说,就是这里。酒馆里没什么人,只有右面角落里一个戴着黑帽子的人在闷头喝酒。小二懒懒地坐在柜台后。他要了花生米,一瓶白酒,一斤牛肉。我们边吃边聊。聊了几句,那个戴着黑帽子的人就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他坐在我们旁边。我给他倒了一杯酒,他一饮而尽。我又要了一瓶酒,一斤猪耳朵,我们一起吃起来。他的黑帽子遮住了半张脸。乞丐问他为什么戴着黑帽子。他说因为他喜欢黑色。他摘下帽子,理了理长而密的头发。他说,我刚才听到你们说起圣人的事。我倒是知道一些他的事。那么,你说来听听。他喝了一口酒,说,我想一想。接着他边吃边说了起来——
圣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是圣人,可能因为他确实和别人不一样吧。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别人无法模仿,甚至难以说清。好像天上的仙人。他想了一会,这样说。前几天我看到他买面包给游荡的小孩吃,给广场里的鸽子吃,但他自己吃的是稀粥。他真是一个大公无私的好人。他每天都吃稀粥吗。也不是,他也会吃肉,大家都喜欢吃肉。但他并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他还喜欢运动,他邀请我和他一起跑步,我自以为跑得很快,以前也是二级运动员,但和他比起来,我像是一个小学生。但他好像全不费力,只是为了等我而没有发挥出全力。
你和他一起跑过步,我问。他说,是啊,怎么也跑不过。他脚底下好像有一双风火轮一样。不过我也不知道和你们说的是不是一个人。毕竟世界这么大。我说,每个人都有成为圣人的潜质。他说,是的是的。不过有的人不想成为圣人。就像我,我还是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圣人对我来说是难以企及的。圣人是一个谜。你们觉得呢。乞丐吃着猪耳朵,说,其实做一个乞丐是最自在的,自由得像是天上的云。你们喜欢看云吗。
喝完两瓶酒,我们又要了一瓶。但圣人始终没有出现。圣人今天大概不来了。灯火逐渐阑珊。一些喜欢喝酒的人陆续三五成群地来到这里。小二端着酒与肉在桌子中间来回穿梭。黑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乞丐说,谢谢你的款待,我要回去了,下次再聊。过了半个时辰,黑帽子醒来了,他说,啊,我竟然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胳膊好麻。他说着甩动着胳膊。我说,一个小时。他说,头有点疼,我们还是回家吧。我出去叫了辆车,将他送回去。
老板娘说,今天有人找过你。我问,什么人。老板娘说,我也不大知道,是一个小孩子。他说你知道他是谁。我问,他有什么事吗。他没说。
我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去广场了,便去了广场。虽然天色已晚,广场上的人依旧很多,许多人在一排各式各样的小吃摊上大快朵颐,有羊肉串,烤肠,还有冒着腾腾热气的水煮串店。他们问我要吃什么,我说不吃。我穿过人群与人影,来到杨树后的椅子上。椅子周围并没有什么人。我在椅子上坐下。来回奔跑的人们撒下欢乐的笑声。笑声回荡在整个广场。我将身体靠在椅子上,感受着无为的快乐。完全的无为与放松,好像身体并不存在。大多时候,身体的存在似乎并不真实,而更多地化为若有若无的回忆,而且十分支离。
过了一会,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头,看到了小孩。他说,你来了。我说,是你去找的我吧。他说,我想要问你一件事。我问,什么。小孩说,我想问问你,你觉得当一个乞丐好不好。我看着他,他的皮肤黝黑,大概是被太阳晒得多了。我问,怎么,你想要当乞丐吗。他说,乞丐总是不愁吃喝,但又不用付出许多劳动,我也想要做一个那样的人。我说,可是按你说的,乞丐不是太懒了吗,而且容易受人白眼。你不在乎别人对你的看法吗。他情绪激昂地说,我很早就不在乎了。因为那些人也都是一些肤浅的人,我不需要在乎他们。我说,那么,你为什么不出家呢,出家了也可以不用做很多事就能衣食无忧。他点点头,说,这也是一条出路,不过我不大喜欢听佛经,而且还有戒律清规。我更喜欢当乞丐。乞丐多么自在。我说,人各有志,做乞丐做得好也不错。他坐在我身边,说,从小我就会乞讨。乞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对于我来说就很容易,他们说我拥有乞讨的天分。就是十分可怜的乞丐也很难博取人们的同情,因为大家生活在世上也并不容易。而对我来说,博取人们的同情就很容易。看到我他们就会掉眼泪。
听了小孩的话,我笑着说,你确实有一些过人之处。可以考虑做乞丐。他说,好的,我一定会做成很好的乞丐。我看到他坚定的眼神,好像做一个伟大的乞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我问,你要加入丐帮吗。他踢着腿,说,我要加,等过一段时间就加。这样你走在街上就会看到坐在街边的我。你到时候可以稍微给我一些钱。大家见你给了说不定也会给。我摸摸小孩的头,说,做什么不好呢,非要做乞丐。他将我的胳膊推到一边,说,我志已决,你不用再说什么了。
老板娘好像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她说,世界上是有许许多多奇怪的人。有人竟想要做乞丐。也真有意思。她看了看我,说,你觉得自己奇怪吗。我说,我吗,我倒是并不很奇怪。她说,那么,也是有些奇怪的喽。你说你,住在这里这么长时间,说是要找一个人,结果一直也找不到。你还是没有什么线索吗。我说,是的,我什么也找不到,我去了各个地方,但没有我要找的人。她哈哈笑了,说,有时候你找不到的人可能就在你的身边。你为什么不从身边找一找呢。我吃惊地说,你的意思是……你拿出客人名单吧,我想要看一看。我点燃一支烟,问她抽不抽,她接过烟,对住我的烟点燃自己的。我们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翻看着宾馆旅客名单。我问起一些客人,她根据自己的观察说出自己的看法。我用笔在一些名字下面做了一些轻微的标记,和她一起去看。她敲敲门,说,打扫卫生,出来开门的都不是我要找的人。有一回在外面可以听到里面的说话声,但敲了好几声门没人回应,她拿出备用钥匙打开门,发现一个身影正要从楼上跳下去。我急忙冲过去,拉住那人。那人挣扎着要跑。但我们将他拦住了。屋子里还有一个半身赤裸的女子。女子急忙拿上衣服跑了出去。那人说,你们要做什么。我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要找一个人。他说,神经病,吓我一大跳。你不是警察敲什么门。老板娘说,那你也用不着跳楼吧。他说,我的一世英名啊,刀山火海也要跳。
宾馆里并没有我要找的人。我又一连在未城走了两天,我准备要放弃了。在路上,我果然看到了小孩。小孩似乎很风光,他的身边站着另外两个乞丐。两个乞丐对他毕恭毕敬。他们组成了乞丐阵线联盟。最乞丐的是最正义的。小孩也很开心,好像置身于拿着水枪追逐玩闹的境遇。我说,你做了世界上最快乐的乞丐。他的眼眸鲜亮如煤球,自信地说,是吧,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乞丐。我是乞丐之王。我说,我要走了,和你道个别。他说,你还没有找到你要找的人吗。我说,没有,也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他并没有来过这里。小孩说,不用着急走,明天我给你饯行。
许多乞丐找到我,他们将我请到一家酒楼。小孩坐在一个老乞丐的旁边。老乞丐说,有时候找到一个人很容易,有时候却很难,有些人你是注定找不到的。我点头称是。不找反而容易遇到。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老人摸着小孩的头,其他乞丐给老人倒酒。老人和我干杯。酒的味道香醇可口。我不知不觉就喝了很多酒,我只记得临别时候,老人咳嗽了两声,他用手中的龙头打狗棒敲打着地面,说,欢迎你再来这里。我含糊不清地说,我会再来的。
醒来时候,我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张舒服的大床上。我坐起来,想起了喝酒的场景,我当时大概喝得不省人事。有人说我醒来了,小孩走进来,他说,睡好了吗。我说,啊呀,喝得什么都忘了。小孩说,你睡了两天两夜。我看了一眼日历,果然,已经过去了两天。其他乞丐将一些粥饭拿进来。我的肚子果然咕噜噜地叫了起来。我爬起来吃了一些。我说,我要走了,太感谢你们的照顾了。我的身体很软,好像面条。老人派人用车将我送到车站。我坐在火车上,望着逐渐远去的未城。
在火车将要发动而未发动的时候,我似乎又看到一张一闪而过的熟悉的脸。我想要追出去,但我实在没有移动的力气,我好像被打垮的一袋面。在我迟疑的刹那,火车发动了,咔噔咔噔的声响盈满了列车。飞驰的列车好像已经逝去的往事。我将自己的心事交付给不断变化的窗外的原野与风声。
我回到城里,精神渐渐复原。我又来到街上,卖菜的小摊已然不见。我问路边的小店。店主说,大概是城管不让在这里卖。我以前也看到过城管开车驱逐小贩的场景。我不甘心地在周围盘桓了多时,但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么,他们会去哪里呢。老板说,他们会去下一个允许摆摊的地方。我在各处寻找了一番,终于找到了圣人的表弟,他正在一条小街上,吆喝着卖蔬菜与水果。我走过去,我说,这西瓜保熟吗。他说,保熟,不熟你可以退给我。他又看了看我,说,你就是那天那个人吧。我说,你也认出我了。我要两个西瓜,每个都切好。他说,没问题。他拿出一把尖刀,先将两个西瓜劈成两半,露出红艳的带有颗粒状的瓜瓤。又用很好的刀技将西瓜切成均匀的月牙。好像月亮在瞬间漂移。
我问,你有没有表哥的消息。他惊疑地问,什么表哥。我说,就是那天和你一起卖菜的表哥。他用蓝色的布擦了擦西瓜刀,动作十分熟练,好像过惯了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即使杀人也不在话下。他说,我没有表哥,你一定是记错了。我不解地问,他那天不正是坐在你的车上吗。他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认为,那随你好了。我尝试换个话题,问,你为什么不在那条街上卖菜了。他说,哪条街都一样。又有人来买菜了,他拿了两个塑料袋,给我装好西瓜,我提着西瓜,站在一边。看着他给其他顾客称量蔬菜。等顾客走了,我问,可那天他确实这样说了。他说,你听到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事实要复杂得多。我说,有道理,我们总是在瞄准事实的时候,走向了事实的反面。他说,那么,你还是回去多吃一些西瓜吧。西瓜会让你觉得快乐。如果你是西瓜妹的话。我问,你在说什么。他说,没什么,只是偶然想起了西瓜妹,你知道西瓜妹吗。我们常常把留着西瓜头的女孩叫做西瓜妹。也许那天你看到的就是西瓜妹。西瓜妹是一个好人。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许我们中的一个记忆出现了偏差。就好像钟表的时间发生了错误一样。错误的也许是时间。
我一个人落寞地走开了,我知道再没有人知道圣人的下落了。圣人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风起了,四处飘飞着黄叶,我有些辨不清季节。
我走着走着,看到一个人也向我走来。是小红。小红的脸上似乎带着泪痕。我问,小红,你怎么了。她说,没什么,沙子迷了眼睛。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叫小红。我说,那天你去买菜,我就在圣人旁边。她便和我一起往前走。走着走着她就哭了起来,开始是小声啜泣,慢慢声音放大。我问,你为什么哭泣。她说,没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难过。我带她走近最近的一家咖啡店,要了两杯咖啡。她啜饮着咖啡,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问,你知道圣人去哪里了吗。我说,我也正想问你。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她说,小时候我就很喜欢他。但我们不是一种人,他从小就那样超凡入圣,好像没有一点世俗的欲望。他就是那样优秀,好像天上的明月光。她陷入了对他的追忆之中。你知道吗,她说,我有时候会梦到他。在梦里他变得陌生,但我还是能从他的声音与步调中认出他。他是那么出众。但是你嫁给了别人。我说。她看着我说,你不懂得的,如果我嫁给了他,我就不能更好地欣赏他,我就会习以为常,好像一切都应该这样,但其实并不是。不过,她顿了顿,说,你看起来和他倒是很像。你和他是朋友吗。我说,我认识他不长时间,但我觉得他是一个圣人。她说,你的感觉很好。只有圣人能发现圣人,这么说你也差不多是一个圣人了。我连忙摆手说,哪里,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她笑着说,是吗,我怎么觉得不是这样呢。我将西瓜放到桌子上,说,我们一起吃西瓜吧。她抹去眼泪,拿起西瓜,我们两人动作豪迈地吃起来。红色的汁液染红了我们的牙齿与脸颊。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说,你就是圣人。我想要抽回手,说,你大概认错了。她说,我没有认错。我怎么会认错呢。我说,我听说你已经嫁人了。即便我是圣人,我们的事也已经过去了。她说,不会过去的。我和前夫前不久离婚了。你也不必担心。如果你同意,我就和你一起走,要走到哪里都可以。我说,你一定是喝醉了。她说,我一口酒都没有喝。你大概嫌弃我嫁过一次人。我说,没有,我不是。只是因为我不是圣人。我还有事,先走了。她起身,拉住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她说。我看到她的眼睛中变幻着不同的颜色与景象。我说,你的眼睛很美。她说,你先坐下,我想和你再说一会话。过了一会,她的朋友们和家人们都来了。她的妹妹也在其中。她说,你如果不喜欢我,我可以将我的妹妹介绍给你。她的妹妹很美丽,名叫小粉。小粉笑起来有两个酒窝。但我还是犹疑着,推辞着。人们都举起了酒杯,祝福我和小粉喜结良缘。她的胳膊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我的挽在一起。我说,这未免太奇妙了。小粉贴着我的耳朵轻轻地说,世界上有许多这样奇妙的事。我们要做的就是接纳。我说,你觉得我像圣人,我也觉得你好像我以前见过的一个人。是谁。我想了想,问她,你去过未城吗。她说,未城我很熟悉,怎么了。我说,你像是未城一家旅店的老板娘。她说,是吗,我倒是确实有一个表姐在未城开旅店。是她吗。我和她核对了一回,确实是她的表姐。她说,这未免太巧了。你竟然去未城住在我表姐家的店里。你遇到过一个小孩吗。我说,我是在广场遇到他的,现在他已经做了乞丐。她说,他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小孩。做乞丐对他来说也许是很好的一件事。我们去未城吧。我说,去那里做什么。她说,在那边我有很多亲戚朋友,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他们,他们都是热情的人。
我们去到未城。许多朋友和我们一起喝酒吃肉,还有小孩带领的许多乞丐。他们都对我说,你就是圣人。有人还送给我一面锦旗,上面写着两个金线大字,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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