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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山作家群]柏才坚的散文《舅父》

 黄石新东西 2021-05-29

舅父

我的舅父与母亲一母同胞且是龙凤胎的哥哥,苦于生活所迫,落地不到一个月的兄妹便分隔两地,再见面时已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生活艰难,令人唏嘘。血浓于水的亲情没有因为长久的分离而冲淡。母亲成家后,经父亲多方打听,再踏上寻亲之旅,舅父与母亲终于见面认亲。
舅父是汪仁镇王叶村拦马咀程湾人,上世纪七十年代是王叶村的支部书记。由于相距较远,交通不便,几年难得见上舅父一面。身居山村、且年少有志的我非常崇敬舅父。舅父那时是亲戚中唯一官宦之人,且确实有着那个时代的官样:与人侃侃而谈,条理、分明,句句令人折服,态度和霭可亲,又不失威严。读书期间,入队、入团我都会在“社会关系”一栏,自豪地写上:舅父,程贤贵,支部书记。政治面貌:党员。闪烁红色光芒的身份为我参加先进组织一路开着绿灯,添分不少,也满足了我极重的虚荣心。
真正与舅父密切交往是在我工作成家之后的二十几年。父母去逝后,母党程府的亲戚往来落到了我的头上。舅父体贴外甥我独自成家,生活不易,加上路途遥远,出行不便,只是要求我大年初二上舅父家拜年欢聚。
大年初二,若是天气晴好,我会早早起床,捎带年前该送的年节礼品:肉和酒。骑上自行车,爬过牛角山颈,行走陆家塆机耕路,顺发展大道至港湖向东,沿大韦线骑行十几公里至王叶街折南而下,再花十几分钟,抵达舅父家。若是雨雪天气,不利骑车,只能翻越五宝山,去老下陆坐班车到港湖站,再转车直达王叶街。春节期间,车费疯涨,价钱是平时的好几倍,囊中羞涩的我颇费踌躇。
舅父和舅娘热情好客,吃过面条,舅娘总会炒几个好菜,煨上老酒,让我与舅父小酌几杯,我也乐意奉陪。舅父是我从小敬重的长辈,又是老革命,虽说早已退居二线,毕竟是经久考验、经久风雨的老共产党员,人生经验丰富,一身是宝。
菜酒上桌,碗筷铺就,我端起酒壶,站起,给舅父上酒。舅父总是笑眯眯地说:“你先倒,外甥先上。”
“我是晚辈,给舅父先上理所当然。”我知道舅父谦让。
舅娘不饮酒,坐在舅父旁边,看到舅甥彼此礼让,劝道:“莫假马了,外甥知礼,做舅的将就下!”
舅父哈哈浅笑,满意地用手握住酒杯,叫我小心斟上。
我酒量浅,舅父年纪大,喝酒是一种礼节,营造的是一种氛围。在觥筹交错间,舅父和我把酒言欢,促膝谈心。我深深感到,舅父是一本读不完的书。从这本书中我读出了毛泽东时代的党员干部一心向党,紧跟党走的忠心和执着。舅父从小孤贫,是毛主席让他翻身得解放,过上吃饱穿暖的幸福生活。又在党的培养下迅速成长起来,担任了一名基层干部。并亲自带领当家做主的乡亲们战天斗地,改变贫穷落后家乡面貌。舅父向我讲述自己从一个贫苦孩子如何在党的关怀下走向人民公仆的经历,言语间满是对党的感恩之情。回忆起自己当年入党时的宣誓心情,舅父饱含深情地说:“站在党旗下,面对斧头镰刀组合的党徽,心潮澎湃,毫无私心杂念,毫无名利欲望,一心只想将自己的一生毫无保留献给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言为心声,舅父对党的事业无限真诚,舅父那庄重神情是他内心的真实反应,家中珍藏成摞奖状也是最好证明。
舅娘一边忙着家务,一边时不时坐下来与我们攀谈,谈得最多的是我父亲的仁义。母亲生下大哥后,父亲为了母亲找到娘家不辞辛苦,历经坎坷,从王叶塆问到卫楼下,再一路追寻至拦马咀,活在世上的几位老人回忆确认之后,母亲最后归宗认祖。从此,兄妹两家往来不断,延续亲情。当时,外祖父早故,舅父与舅娘已经成家,也早生儿育女。舅娘是认亲现场的见证人,储存在她脑海中感天动地认亲情景,二十年后说出来仍泪水涟涟。最亲莫过郎舅,舅父与父亲犹如兄弟,在以后的人生路上,续写手足之情。舅娘叹气道:“可惜好人不长命,这么好的人就这样走了,老天没长眼呀!”父亲义薄云天,亲戚朋友谈起父亲的义举无不钦佩。舅父默默不语,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
酒酣耳热,微有醉意。舅娘考虑舅父和我都不胜酒力,叫停我们。再收拾狼籍杯盘,抹净桌面,倒上热茶。我和舅父品尝香茗,继续交谈。舅父是一个与时俱进、紧跟时代的老党员。舅父四子三女,在舅父的教育下各有成就。大表姐先在湖山高中任教英语,后调至铜录山子弟中学,桃李遍天下;大表兄自主创业,在汪仁街开办机车修理厂,事业红火;其他老表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都找到了适合自己发展的最佳位置。
舅父谈到四表弟时神情黯然,四表弟是舅父最小的儿子,多年只身在沿海打拼。舅父说:“老四好在正年轻,吃得了苦,有一门好手艺,听说每年的收入蛮可观的...就是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可四媳妇带着孩子,毕竟没男人在家,挺苦的。我和你舅娘老了又帮不上忙。”舅娘接过话头:“三外甥,我是说么,让四媳妇跟儿子一起去,好有个照应,孙子我带,你舅总怕我受不了。”“都怪我身体不好,拖累了后辈人!”舅父深深自责。我劝说两位老人:“你们拚了一辈子,该享福了,孩子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舅娘最后说:“过了年让他们两个一起去!”舅父笑笑:“那就苦你老婆子了。”从舅父的话里,我听出了弦外之音,幺儿难得在身边陪伴,进入垂暮之年的舅父特别思念长年在外工作的幺儿子。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四表弟在舅父心中的分量是很重的。
舅父不仅关心自己的孩子,而且也把我们兄妹装进心里,每年都要详细询问我们兄妹的情况。失去父母羽翼庇护,我们兄妹都靠自己白手起家,好在我们都曾经在父母的教育下,养成吃苦耐劳的习惯、具备踏实向上的精神,经济上与几个老表比是差了一大截,但每个家庭都呈现出蒸蒸日上的势头。舅父听了我的汇报,点头微笑。
三老表和我都读过高中且年龄相仿,共同的阅历让我们曾经彼此谈得来。那几年他在下陆三楚汽车修理厂上班,离我家很近,记得我还特意去厂里探望过他。一代姑,二代表,三代可走可不走。为了将亲情延续至下一代,我特意在04年将已有十七八岁的大侄子带在身边,一起给舅父舅娘拜年。吃饭间,我说出了我的想法,让大侄子拜三老表为师,学习小汽车修理。鉴于我和三老表的良好关系,我心理上认为三老表应该是能接受的。舅父说:“好事呀,你三老表应该会同意的。”舅娘说:“你三老表拜年去了,回来后我跟他说,不知道肯不肯带徒弟,这事他做主。”“是的,是的。是带还是不带,叫三老表去上班后给我或我大哥一句话。莫让我们等酸了脖子。”一语成谶,大半年过去了,杳无音讯,不知是什么环节出了什么问题。
侄子与三老表拜师学艺的事情没有成功,让我陷入了许久的思考。家庭经济的不对称,可能是导致十七年来几个老表从不踏上我柏府大门的原因。开始几年我爹还在人世,也询问过我几回,他老人家怕我断了母党来往,告诫我要坚持走下去。我也向舅娘转达了爹爹的意思,可舅娘多次叫我不用来往,说母亲生下的不是我一个外甥,我向舅娘作了说明,亲戚来往兄弟都有明确分工。舅娘总说路太远,你老表都不愿意去。结合这些事实,让我产生了严重的自卑感。亲戚中交往只有你来我往才有意义,才觉得彼此受到对方尊重。听老人言:亲戚间单方面走了三年,对方连续这三年不回报,便视为对方是要与你断绝往来。其实这道理我很早就懂,我之所以连续十七年不间断走下来,是因为舅父舅母尚在,看到他们两位老人,就像见到了我的父母,对父母的怀念促使我持之以恒,不舍不弃。每年与舅父吃饭,从没见到忙碌的老表们身影,让我有了他们都不愿或不屑与我往来的疙瘩。有了这种疙瘩,我的心阵阵紧缩,是不是我没自知之明,不懂全身而退,还赖着与这些条件明显优越于我的老表来往呢?心里阴影扩大,再扩大,直至蒙蔽了我整个心灵。在第十八年的大年初二,我缺席了与舅父的对酌和欢谈。
世事无常,谁都无法预料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到面前。舅父的离世,让人措手不及。这年某月某日,舅娘内侄女文秀告知我们,舅父已于多日前逝世并入土安葬。初闻噩耗,心情无比悲痛,舅父寿在七旬上下,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我为没能参加舅父的葬礼而不解、懊悔和痛苦。我买了些礼品,第二天去看望舅娘,这次的探望让我体会到了舅父的深情和豁达。舅娘平静向我叙谈了舅父去逝前一些后事交待和神秘莫测的举止。舅父明显感到自己大限已至,提前交待了舅娘两件事。一件事是叫舅娘在舅父走后一个人生活在老屋,不与任何人住一起;还叫舅娘尽量少说话,孩子的事不干涉,不掺和。第二件事是柏府三外甥十七年的交情体现了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是程府人愧对了柏府,三外甥纵有再多的不是,十七年来而不往把三外甥弄得遍体鳞伤。三外甥是老师,何等聪明之人,不晓得世情风俗?如果三外甥再来程府,我们不要辜负了他,并叫舅娘告知老表们。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知我者,舅父也。交待完后事,晚上叫舅娘准备好洗澡水和新衣服,舅父沐浴更衣上床,一睡不起,凌晨驾鹤仙游而去。
第十九年大年初二,我们兄弟四人一起来到舅娘家给舅父拜新香年,与舅父作最后告别。众亲戚们知道我十七年风雨往来从未间断的情况后,纷纷点赞三外甥如姑父一般仁义,建议亲戚往来应该继续。这年初五,大表哥终于在十九年后来到了我家,畅叙浓浓血缘之情。席间,二哥自告奋勇,主动要求来年正月初二去程府给舅娘拜年,大表哥赞赏二哥,意识到二哥在众兄弟中是最重亲情之人。来年初二说来就来了,碰巧,这天是我爱人大娘的新香年,孩子幼小无法替代我,作为侄女婿,我必须前往。动身前,我电话告诉小弟,叫他务必转告二哥当天到程府给舅娘拜年,否则,会产生严重后果。二哥未兑现诺言,让我成了背锅侠,脆弱的关系置于更加危险并可能破裂之边缘。在第二十年的新年初二我硬着头皮来到舅娘家,被不知个中缘由的老表们不待见。这天,只有二表哥将我带到外祖父、外祖母和舅父的墓地。四十多年了,我第一次跪倒在外祖父母的墓前,是外祖父母给了我沸腾的血液,强大的基因,我深深感激他们。再在舅父坟头跪拜,磕了三个响头,感谢舅父二十年对我的相惜与相知。
舅父走了,唯一能绾住亲情延续的舅父遗言并没有消除老表们对我的误会和误解,处在危险破裂中的脆弱关系被莫名的外力轻轻一击,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因为以上无法厘清的种种因由,我一度从睡梦中惊醒,总怕是母亲怪罪我无情无义。过段时间又恢复了平静,也许是舅父告诉了母亲我那无处诉说的愁闷和无奈。
后来,我因小学六年级调考被安排在王叶小学监考,知道舅娘健在,趁午休时间,再一次探望了她老人家。去年,听小弟说,他和四表弟在同一公司上班,再续亲情,来往正欢。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2021.5.25)

柏才坚,1965年1月生,黄石开发区黄金山一小数学教师,平时爱好读书、写作。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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