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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泽:书房记

 taotao_2016 2021-05-30

作者:李光泽

李光泽:书房记

准备装修房子的时候,我跟妻子开了一个小会,形成一项重大决议:把向阳的次卧腾出来,作书房!在腾阳房子还是背房子的问题上,我们有过纠结,经过充分讨论,最后形成一致意见,要腾就腾向阳的房子,收拾一间洒满阳光的书房!既然是书房,就得有书柜,我按照一面侧墙尺寸订做了五组柚木色的顶天书柜。书柜安装好以后,我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用一张茶桌取代本来应有的书桌。如此一来,这间计划好的书房就变成了书房兼茶室,但我仍然把它叫做书房,毕竟最初就是想装一间书房,况且,房子里实实在在有一排书柜在那里摆着。

我把30多年来积攒的散落在各个地方的书籍和杂志集中起来,分类排列在书柜里,房子里就有了一些书香气。我的书不算多,大部分与文学有关,我最看重的是全国各地著名作家和本土作家朋友的签名本,感到最亲切的当然是刊登自己作品的杂志样刊,我把它们分别排成方阵,放在不高不低的位置,方便随时抽出来,翻一翻。事实上,由于眼睛出了一点毛病,我后来很少认认真真地读完一本常规字号的书,那些书基本成了摆设。即便如此,我依然觉得离书近一些,能够闻到书香,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对此,一位著名作家在微信上给我分享过他的体会:“我书架上的书也不大看,只是觉得应该码些书,好比过去的大地主,明知吃不了多少粮食,但还是尽量多占一些土地!”

李光泽:书房记

自从有了这间书房,有三朋四友来访,我就会把他们直接带到这里,泡一壶茶,然后一起吹牛,一起骂娘,一起开怀大笑,有时候会笑得眼泪鼻涕一把抓,平时大家在单位神经绷得太紧,一旦放松了,就忘乎所以,还原了最真实的自己。这样一来,这间书房又有了客厅的功能,倒显得那个大客厅是多余的,派不上什么用场,我甚至想,要是把客厅作为书房,是不是更好?

没有朋友来访的时候,我就自己抬举自己,为自己泡一壶茶,独自享受一段惬意的时光。我当初之所以用茶桌取代书桌,有两个原因。一是觉得书桌用处不大,反正又不写毛笔字,偶尔写一首诗、写一篇散文,手机上就可以敲打出来;二是一直以来有个愿望,就是拥有一张真正属于自己的茶桌,却一直没能如愿。有人爱酒,我却偏偏喜茶。在我看来,一杯酒里泡着滚滚红尘,一杯茶里泡着清风明月,一杯茶好像高于一杯酒!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的时候,我喜欢喝新茶,喜欢那种鲜爽的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就喜欢上了老茶,喜欢那种绵长、醇厚的感觉。我在茶盘上摆了两个陶瓷小茶宠,一个小老鼠,一个小和尚。小老鼠是在外地看病间隙,在一家茶店买的,花椒籽做的两只小眼睛乌黑发亮,跟我女儿的眼睛一样黑、一样亮!女儿属鼠,一直在外地求学,经常不在身边,看见小老鼠,就权当看见了女儿。小和尚是在网上淘的,名叫“不说”,他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叫”不听”,一个叫“不看”,我尤其喜欢“不说”,喜欢这个大头矮胖子,双手揣在黑色道袍的长袖里,嘴巴紧闭着,眼合得光溜溜的,光头上有九个戒疤,拙朴雅致,妙趣横生。除了喜欢他呆萌傻楞的样子,我更喜欢他蕴含着禅意的名字。为啥不说?我猜想,也许是不能说,说了会给别人造成伤害,这是一个善良的小和尚;也许是不敢说,说了会给自己带来祸端,这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小和尚;也许是不想说,说了也白说,这是一个活得无比通透的小和尚。基于这样的认识,我曾在小老鼠的见证下,双手合十,给小和尚鞠了三躬,算是拜了“师傅”。以后每次泡茶,我都会来个“提壶灌顶”,用头道茶浇一下“不说”师傅和小老鼠,行家谓之养茶宠,我却只为好玩。

李光泽:书房记

以前在街上的茶馆喝茶的时候,茶馆里播放的音乐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我觉得,茶和音乐是不能分开的,茶乐相伴,其乐无穷。于是,我把一对用了多年的酒红色牛角形蓝牙音响隐藏在茶水柜下面,它们像一对秘密武器,随时会传出悠远的古琴声或者古筝曲,有时候也会传出一阵风声或者雨声来。喝一口茶,然后闭上眼睛,想象一位衣袂飘飘的古人在下雪天,坐在自家庭院弹琴的样子,房子里就好像有了一点古意。女儿小时候用过的一架电钢琴,不舍送人,我就把它搬到书房里,想着以后退休了正好活动活动手指,可以预防老年痴呆症。一次,朋友来喝茶,看着那架电钢琴,怂恿我露一手。凭着30年前在师范学校练习脚踏风琴打下的那点基础,我愣是弄出一些声音来。朋友哈哈一笑,调侃我,能用电钢琴模仿驴嚎狗叫,果然是个高手。我就痛批他缺乏感受美的能力,问他,在烟火味十足的住宅楼里,能听到琴声,难道不是一种奢侈吗?朋友听了又哈哈一笑,“夸”我是个奢侈品!其实,跟音响和电钢琴相比,我更喜欢茶桌上的一个流水摆件。这个摆件名叫“呆石”,是个灰黑色的陶制品,呆头呆脑的,跟我长得差不多。但是,“呆石”肚子里装满了水,还有个小水泵,一通电,就灵醒了,就会有流水,是山涧里的那种流水,不急不缓,流进石潭里,击起的声音清脆而不轻佻,饱满而不沉闷。我每次走进书房,第一件事就是叫醒“呆石”,让流水声响起,感觉书房就坐落在一个山脚下,一片树林里,一条小溪边。

妻子爱养花儿,在我书房里也养了不少,有观叶的,有赏花的,也有几盆小肉肉,大部分摆在茶桌上或者阳台上,位置又好,采光又好,给书房平添了几分生气。但我最欣赏墙角的一盆绿萝!这盆绿萝自从买回来,就被搁置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它安静地生长着,默默地为那个角落奉献了一抹难得的绿,说实话,我真想喊它一声好兄弟!看着盆盆罐罐里长势正好的花花草草,我夸妻子花儿养得好,并模仿领导讲话的口气,背了一段红头文件里的官话:“希望受到表彰的同志戒骄戒躁,再接再厉,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做出新的更大的贡献”。但凡受过表杨的人,都会珍惜来之不易的荣誉,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我书房里的花儿越来越多了,开得越来越好了!

一天下午,妻子说,墙上缺两幅字画。我觉得也是,两面墙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的确是一种缺憾。我通过一个朋友帮忙,请雷老师写了一副六尺横批“岁月静好”,挂在书柜对面的墙上,刚好应景。另一个朋友手里有高老师的三幅字画,正要送我一幅,我选了一副禅意画,画上题着两句话:“花开花落两皆好,退步原比进步高”,说真的,我不懂画,我是因为喜欢这两句话,才喜欢这幅画的。之后,我又厚着脸皮拿到了方老师写的一副字“茶闲庐静”,挂在通往书房的走廊上,既装饰了走廊,又兼有门牌的功能。本来,我想让方老师写“遇见茶”三个字,这是我一首诗的标题,方老师把我的意思升华了,意境马上就不一样了,方家就是方家,不服不行。我去方老师家取字的时候,方老师说,高老师曾对人讲,“家有高字步步高”,他也送我一句话:“家有方字是方家”。谢过方老师,我心想,这两位老师广告做得这么好,他们要是联手开个广告公司,一定挣得盆满钵满,数钱数到手软。

有人说,人生最大的悲哀是生无可恋。从这个角度讲,我是一个幸运的人,我是有所恋的,我深深地恋上了这间书房。只要回到家里,我就会坐在茶桌前的圈椅里,哪里也懒得去,我觉得那把圈椅是世界上最适合我的一把椅子!茶桌原来摆在书房中央,不偏不倚,中规中矩,但是离窗户较远,视野不够开阔。后来,我把茶桌移到靠窗户的位置,眼前就豁然开朗了。

一个朋友曾经问我,老是窝在那把圈椅里,不寂寞吗?我告诉朋友:“如果我是一名裁判,就让一群人的狂欢输给一个人的寂寞!”我不怕寂寞,倒是有点害怕闹腾,我宁可守着一个人的寂寞,也不想去凑那些所谓的热闹。我知道,热闹过后就是空虚,像黑洞一样的空虚!空虚过后,就是迷茫,像在十字路口迷失方向一样迷茫。与其那样,还不如笃定地窝在那把圈椅里!况且,在那把圈椅里,我更多的感觉是无比自在,而不是寂寞;在那把圈椅里,我是简单的,安静的,也是真实的、丰富的!随便打开一本大字版的书,无事乱翻书,翻到哪页算哪页。兴致来了,就在一只铜香炉里点一盘沉香,看着一缕青烟扶摇直上,瞬息万变,像极了无常的人生。有一次,我的目光随着那缕青烟摇曳的方向慢慢移向窗外,无意间发现天上的几朵白云,正骑在对面那座住宅楼的脖子上,居高临下,打量着脚下的这个世界。我想,它们一定看清了单元楼里的世俗生活,也看清了被无边的欲望撑得又肥又大又虚妄的人间。我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书房里感觉最好的时候是在冬日的午后。窗前,两座住宅楼并排而立,像一对不离不弃铁哥们,一个用左肩,一个用右肩,合力抬起太阳,把它挂在两座楼中间的天幕上,像一枚金灿灿的勋章。温暖、祥和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如水一样洒在我的书柜上、茶桌上、花盆上,洒在我身上,也洒在我心里,先是感觉到眼前亮堂堂的,接着就感觉到暖洋洋的,也懒洋洋的,不由自主地就会想起丽江狮子山上那个名叫“虚度一生”的茶馆,想起跟一群驴友在这个茶馆虚度的那个慵懒的下午。这样想着,就庆幸当初腾出阳房子做书房,是一个多么正确而伟大的决定。喝茶间隙,我会习惯性地歪着头,享受午后的阳光,无意间,我发现阳光经过眼镜片的折射,会变成一道五彩斑斓的炫目的光,像暗夜里小孩子手里的一根荧光棒,更像一杯悬在空中的蕴含着丰富人生况味的鸡尾酒!

李光泽:书房记

我书房里挂着两层窗帘,一层纱帘,一层遮光帘。我曾试着拉上厚厚的遮光窗帘,把自己与外界完全隔绝起来,那感觉很差劲,相当于大白天悄悄蒙上自己的眼睛,假装看不见世界,其实,世界就在那里。我也曾试着拉上薄薄的纱帘,打量外面的世界,却总是雾里看花,看不见世界的真相。试来试去,还是觉得把窗帘完全拉开好,可以看清世界的本来面目。我看清了马路上喘着粗气的汽车和匆匆忙忙的行人,看清了马路对面的医院和写字楼,也看清了街道拐角藏污纳垢的垃圾箱和任劳任怨的清洁工,但我始终跟外面的世界保持一层窗玻璃的距离,我以为,这是我跟世界和睦相处的最好的方式。窗外众声喧哗,我拥有一间安静的房子,可以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窗外尘土飞扬,我拥有一间干净的房子,可以听见花开的声音。

一个人在世上行走,如果能拥有一个精神后花园,该是多么富有,哪怕这个后花园很小,很小!我的书房虽然面积不大,但是置身其中,却能真切地感受到天高地远,安顿我的一颗心,足够了。在我看来,其中的每一本书里都藏着一个可以随时对话的朋友,每一首曲子里都藏着万水千山,每一株花里都藏着一年四季,每一壶茶里都藏着另一个世界。有时候,我又一个人瞎想,假如这间房子里没有书,没有茶,没有音乐,没有花草,没有字画,没有“呆石”,没有“不说”师傅,没有小老鼠,没有铜香炉,我还会这么留恋它吗?答案是否定的。再设想一下,这间房子虽然没有那些东西,但是如果四壁贴满金皮,我会如此留恋它吗?答案依然是否定的。可是,这些东西有什么实际用处呢?从功利的角度看,除了茶可以解渴,其它东西根本没什么实际用处。然而,在我心里,这些没用的东西都是十分美好的,尽管它们非常细碎,甚至细碎得不值一提,但我留恋的,恰恰就是这一房子细碎的美好!

本文原载《山西文学》2021年第5期, 

《散文海外版》2021年第6期转载。

作者介绍:李光泽,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文艺》《中国作家》《诗刊》等报刊。著有散文集《善待生命》、诗集《对一片草地的颂词》。曾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人民文学》全国征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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