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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释意】……(三十九)练字与时尚

 克谐达功 2021-05-30

第三十九章  练字与时尚
(刘勰《文心雕龙·练字三十九》)




    远古时期,人类发明文字替代了结绳记事的传统。在狩猎中,又通过辨别鸟兽的不同足迹,从中获得启发,进而创造了契书。文字既是言语思想的记录符号,也是构建文章大厦的基础材料。民间传说,当仓颉,便有鬼神夜哭天降粟米的符谶。进入黄帝时代,人们开始刻录文字,用以记载政治民事。之后,历代帝王一旦统治国家,必定推行统一语言文字。为此帝王还要派出专职官员,通过四处调研,得以采集各地区的方言土语,并且给每一个字词,标注上具体读音声调,从而达到规范性统一用字目的。

    据《周礼·地官司徒第二》记载:在姬周王朝伊始,便设置了保氏官员,他们的职责就是专门传授六书文字的读认。秦始皇统一中国,于焚烧古代典籍之后,便废止了保氏教育体系,改由行政高官来管理统一文字的事物。于是,李斯删减了之前姬周列国各自使用的像籀书等字体,开始推行规范化的秦代小篆。然其后,据说程邈生卒年不详字元岑秦始皇时御史相传将篆书改为隶书者)创建的隶书,逐步淘汰了篆书,成为较为流行的书体
    自汉朝立国之初,在萧何起草的众多律令条款中,针对官吏的文字水平便有了严格而明确的要求。像太史这一官职,当录取学生时,除了考察背诵书本的能力,还要考试所能掌握文字六体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的识别水平;再者,当时的官吏或民众,在呈报朝廷的各种文书里面,如果出现了错字,还要遭到弹劾或法办。所以汉武帝时,郎中令石建就因为自己奏章中的字少了一画,曾担心是否会被追究以至于杀头。尽管流传下来的这个故事只是嘲笑石建的谨小慎微、胆小怕事,但从中也反映了那个时代对于错字的重视程度。正因为汉代高度重视文字水平,所以司马相如《凡将篇》一文里竟然没有一个字重复使用还因此成为当时的识字课本和考试教材。到了西汉宣帝和成帝两朝,他们不但极力推崇儒家教育思想,而且专门征召精通文字训诂的人才。正因如此,像汉宣帝时的张敞公元前?-前48年字子高西汉茂陵人宣帝时京兆尹),尤其擅长文字的正音释义;而汉平帝时,扬雄则根据各方采集的奇异偏僻文字编辑了2040个字的《训纂篇》(此书已佚)。像这一时期的作家,都是通过研习《尔雅》《仓颉》,从而精通了古字音义。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时凡是能够杜撰鸿篇巨制的学者,必定通晓古文字义。另外,西汉时期的文人墨客,热衷于描写京都和园林的歌赋体裁,为了渲染周围环境的色彩景象而又不重复字韵,所以当时选择采用的字形确实偏僻古怪,他们不仅令人眼花缭乱,更让后人诵读,禁不住望而却步。这一时期的艺术作品之所以出现如此风貌,并非当时作家个人故意求难搞怪,甚至可以排除当时文化制度和艺术氛围的压力使然,事实上那时候的作家们,确实不仅古文水平普遍高超,并且他们阅读彼此文章,一定不会觉得格外困难,所以才成就那样一种风气流行起来但是进入东汉以来,专注和考究文字音义的学风日渐衰微,针对一些古奥深邃的字词解说,经常属于正误参半,甚至不乏混淆视听
    进入曹魏时期,文章用字上,逐步通俗规范,但这时候再阅读汉代作品,都已经感觉艰涩难解了。当时的曹植,就曾说过这样的话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其大意是讲杨雄、司马相如的作品,情趣隐幽,意旨深邃,若读者不是经过专业老师传授,或者自身学识若不渊博,往往很难理解文章内容由此可见,在当时人们阅读水平的高低,已经不单纯是天资禀赋的掣肘问题,而是与文字识别能力,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了。
    自晋代以来,文章用字时尚,旨在简单易懂。既然文风尊崇简易,谁还追逐高难艰深呢?所以文章中,一旦出现某个偏僻怪异的字词,随即整篇文章都会被视为另类,甚至于引起大呼小叫,并给予横加谴责和再三质疑。更有甚者,一旦文章中出现了三个人都不认识的字,便被视为字妖而被打入冷宫。然而,究其事实真相,只是在当时,一些经常被使用的字,即便形体音义十分艰涩难辨,被视为通俗易懂;同样,当时不经常使用的那些字,即便简单易懂,却也被视为偏僻怪异。由此可见,文章用字的变迁,尤其所谓难易取舍的根由,关键在于文化风气,其根本就在于崇尚醇厚求真,还是追求浅薄务虚
    关于《尔雅》据说是一本经由孔子门徒编纂,用来学习《诗经》《尚书》的辅助读物。那么《仓颉》又是什么呢?相传是一本由秦国李斯剪辑,保留着鸟文籀书中奇异字体的资料汇编。所以说,《尔雅》是文字源流的揭示和字形音义的注解;而《仓颉》虽像收集奇异文字的园圃,但在不同字体之间,却可以互相比对而得到印证。《尔雅》与《仓颉》的关系,仿佛肢体的左膀右臂一样,他们彼此互补帮衬,一起辅助文章写作,通过字形音义的稽查探究,从中产生新的音韵内涵,进而谱写出来奇异绚丽的文采华章。其实,如果单言文字的训诂解说,伴随时代文化变迁,古今字形音义用进废退之中,一直以来始终日新月异,若具体在不同文章之中,更是变化多端而姹紫嫣红通常人类内在的情感志气,总是通过不同的言语音调,才能表达出来;同样,若将言语音调落实在文章中间,就是字形组合音韵节律的变化罢了
    亘古至今,一切吟咏颂唱之所以优美感人,必在于音节声律的和谐一致;而文章篇籍之所以美妙动人,必在于字形语义的饱满深邃。所以书写文章,必须要高度重视文字的选择使用,通常情况下需要注意以下四个方面的问题: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
    所谓避诡异,就是禁忌使用怪诞诡异的字词。例如西晋曹摅有过这样诗句:岂不愿斯游,褊心恶讻呶。其中讻呶两个字颇显突兀,一下子损害了整篇诗的美感。类似样子瑕疵,如果超过了两个字以上,整篇文章就愈发不堪设想了。
    所谓省联边,就是避免相同偏旁的字连续排列使用。例如描绘山川风貌,难免都用带有”“偏旁的字词。如果无法避免时,最多连用三个,若超过三个以上,必定显得邋遢,如同编排字典一样。
    所谓权重出,就是权衡相同的字是否有必要重复出现。相同字的重复使用,在《诗经》《离骚》中司空见惯,但近代以来,当作忌讳。其实,如果属于必要的重复,仍可犯忌。所以说,到了近代诗文大家,尽管动辄下笔万言,却时常窘困于一个字的选择。究其原因,并非他们字词匮乏,而是完全避免字词重复,确实十分困难。
    所谓调单复,就是调整笔画多少的字词排列。笔画少的排列一起,自然显得单薄像弱不禁风;笔画多的簇拥一堆,明显臃肿似肤浅虚胖。因此,善于斟词酌句的作者,必定还会在意字形疏密的结合,旨在追求一种如同串珠般的视觉完美。
    如上四条注意事项虽然不是每一篇文章都会遇到,也不是都必须谨小慎微但是作为文章修辞的通则,还是需要透彻了解,属于有备无害。
    自古至今,文集浩瀚,尤其经书典籍,字形音义多是佶屈聱牙。特别是作为文化载体的简牍帛书,或虫蚀剥落,或散乱缺失,更加之再三传抄,由此导致的错认误读,实属难免。例如子思的弟子孟仲子把《诗经·周颂·清庙之什·维天之命》中於穆不已念成於穆不祀,显然字形近似,导致读音错误。据《吕氏春秋·察传》中记载,史书有晋师己亥涉河,有人曾读作晋师三豕渡河,明显是字形误识,造成义错误。《尚书大传》中有别风淮雨,而《帝王世纪》里写成“列风淫雨,像别与列”“淮与淫两两字形类似,可能导致识别错觉。其实,单言“在字义上,二者尚有相通之处;至于“混淆一起,如果两者不仅可以通假,而且被视为字义创新,这样就近乎离奇古怪了。进入东汉时傅毅在《北海王诔》中,就使用了“淮雨二字;而南齐时的王融,他在《三月三日曲水诗序》一文中,亦出现了别风。由此可见,文人雅士,爱好临摹用典,热衷奇特风尚,不仅由来已久,而且习以为常了。

    以往涉及到经书典籍,关于其中存在的一些字词语义缺失或质疑性文字等问题历朝历代的圣哲贤达,一直以来都一贯谨慎对待。例如《论语·卫灵公》中有“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大意是:我庆幸还能看到残缺的史料。的感叹,而在《论语·为政》则有“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大意是:多聆听而心存疑问并谨慎言语,就会少犯错误。的劝诫;像这些话语,则应是对待史阙文的正确态度和恰当举措。毋庸置疑,只有忠实于字形音义的本真眉目,只有摒弃盲目用典只有不沽名钓誉而任意标新立异,才能够契合文章练字的宗旨,才符合言语修辞永远应时的和谐达功。
    总而言之:字体秦末篆隶成,《尔雅》《仓颉》存雏形;简牍帛书多歧义,姹紫嫣红本根通。佶屈聱牙非罪过,用进废退是真凶;华章腾跃赖情志,如虎添翼练字声。

【注解】
1、《周礼.地官司徒第二》中保氏的职能: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乃教之六仪,一曰祭祀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日车马之容。凡祭礼、宾客、会同、丧纪、军旅,王举则従。听治,亦如之。使其属守王闱。
2、《汉书.艺文志》中相关记载:汉兴,萧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六体者,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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