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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故事之：十年了 十年了 （一） 这一天，我是忘了的。 十年长不长？ 感觉一眨眼似的。 十年短不短？ 又似沧海桑田、水里火里许多世事。 奶奶早就内化到我心里，不用想起，不用忘记。 那一天，在北京南城的宾馆里，和小瑜姐不知怎么就说到奶奶，突然想起来，1月4号，正是奶奶离去十周年啊！ 小瑜姐的泪流下来。 听我静静讲述奶奶的故事。 mm姐写姥姥，w姐姐写姥姥，我们相约，一起写。我要写的，是奶奶。 奶奶如果活着，就113岁了。 113年前的正月初三，奶奶出生。她是家里的老六、最小的孩子，她妈妈生她的时候年过四旬，她最大的哥哥已经娶妻生子。奶奶一直含着妈妈的奶头到六岁。那是一个和睦幸福的大家庭，尽管奶奶的爸爸是个败家子，但性情和顺，待妻儿老小都非常温和，人很快乐。原本殷实的家慢慢败落。奶奶长到15岁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产业了。 奶奶被迫冲喜出嫁。 事情是这样的，奶奶小时候就订了婚，对方也是殷实的家庭，那时候门当户对。等奶奶长到15岁，自己的家败落了，未婚夫的家还算富有。未婚夫是个读书人，偏偏得了肺痨，那时候，是没救的病。夫家提出来要结婚冲喜，奶奶考虑到这样就不会让父母为难，因为冲喜就不需要陪嫁了。她含泪答应。父母含泪把最小的女儿嫁出去。 奶奶后来说：我服侍他三年，他没有落枕睡过觉，因为一落枕就咳个不停。只能夜夜半靠在床上，我端水送药，夜夜不能安稳。他其实是一个好人，性情很好，待我也和气，可惜命里没有啊，他还是走了。 18岁的奶奶守寡了。婆家当然不容，无子嗣，又年青。何况婆家富有，也怕分了家产。奶奶后来说得也公道：人家待我也不算差，事情是要做的，吃穿也都给的。人家也是早起晚睡，非常勤恳，并不独独要求我一个。 奶奶还是以寡居的身份回了娘家。 奶奶说：娘家的哥嫂都好，可做人要有志气啊，不能给家人添麻烦，也不能成为人家的负担。 20岁，媒人拉线，介绍了爷爷。奶奶说，我没别的条件，只有两个要求：第一，年龄相差不能超过10岁；第二，不能吸食鸦片。 爷爷那时候是个教书先生，前妻跳河身亡。 媒人骗了奶奶的父母，隐瞒了年龄（其实长奶奶14岁）和爷爷的阿芙瘾。 等出嫁的日子就要到了，奶奶还是知道了这些。临嫁前的奶奶哭到气绝，靠了红参汤才吊过气来。但奶奶坚决嫁了，她后来说：定了日子如果不嫁，那是给全家人丢脸啊。 奶奶和爷爷过了十年，爷爷又因肺痨而亡。 奶奶说：一个女人如果命好，嫁个坏的他会变好；一个女人如果命坏，嫁个好的他会变坏。 奶奶说：我嫁的第一个男人是极好的，可惜命不长。我嫁给你爷爷，他一辈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人又很古怪，疑神疑鬼的，不许我和男人说话，连自己家的表哥都不可以对面坐下。做人要有志气，我也很注意。可他还是要疑心，心胸太小。 爷爷临终前对奶奶忏悔，他那时候已经明白奶奶的为人和自己的尖刻。他说：我这辈子在世界上不算个人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你是一个有度量的人，将来会有后福的。 那一年，奶奶30岁。爷爷留下两个儿子，小儿子刚满周岁。就是我爸爸。 婆家又逼奶奶改嫁，说她还年青。奶奶说：我不嫁了，我有两个儿子，要守着他们过一辈子。 那时候，老爷爷老奶奶都在，还有两个姑奶奶也各自带了儿子回到娘家，她们命运不济，一个嫁了国民党的师长，一个嫁了城里的资本家，可惜丈夫命短，都做了寡妇。 奶奶说：你那两个姑奶奶真聪明，可惜女子不让考状元，要不她俩都是状元。人又长得美，又爱美，就是为人尖刻了些。 寡居的小姑子其实是想赶走嫂子的。嫂子没有介意，只做自己该做的事，原则上很坚定：带着儿子，靠蒸酒、打豆腐、织布，养活自己和两个儿子。 （二） 姑奶奶们靠着丈夫留下的财产，加上娘家的贴补生活，难免算计些。奶奶不跟她们计较。说：是她们住在我家里，你老爷爷偏心自己的女儿也是难免的。可你老奶奶是真善人，她从来没有歧视过我们娘仨，真心疼爱孙子。你爸爸小的时候放了学回家，天天要哭一场，我那时早晨四点就要起来干活，也没时间管他，哭也好笑也好，问都没时间问。都是你老奶奶心疼他，把孙子当个宝啊。有天晚上，你爸爸淘气，你老奶奶怕我关了门打儿子，她睡在隔壁房间，硬是一夜把手拉住我们的门框不让关门，就这样睡一夜。其实，自己的儿子，怎么会这么打呢？ 姑奶奶们全不管这些，她们私心重，人又精明，好吃好喝的都躲着嫂子和侄儿们。不时闹点小意见，奶奶也不理会。她们说些带刺的话，奶奶全当没听见。 49年以后，她们都吃了大苦头。 奶奶说：人这一辈子啊，做人要有气魄，善恶有报的。你两个姑奶奶都是拔尖的人才，可惜解放后都受了大罪，一个打了地主，一个成份是资本家婆娘，孩子们全跟着受罪。你小姑奶奶最后几年，亲人都不在身边，她一个人住在城里，肚子已经很大了，里面全是坏了的水，没有人管，水都喝不上一口，很可怜。还是我去照顾了她三个月，她夜夜痛得不得了，哭喊也没有用啊，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我一个人为她送了终。她当初待我并不好，可人遭难了，做嫂子的也不能不管。她临终时说：嫂嫂你是心胸大的人，会有后福的！ 善恶有报啊！ 奶奶的叹息声一直响在我心里。 老爷爷离世的时候还是民国，老奶奶一直活着，看到伯父的儿子们一个一个的出生，身体康健，无病无灾。一直到1958年，农村也不许自己家里做饭，锅碗瓢盆都被强收走，建了大食堂，所有的人都到食堂吃饭，那时候很浪费。到了60年，大家都没饭吃了，又改分食制，就是每个人按定量分碗来蒸饭，一两、二两，最多的三两。老奶奶一顿饭定量二两，三个孙子一个孙女绕在膝边不停的喊饿，老奶奶这个一口那个一口，自己一口都不吃。就这样，有一天晚上，老奶奶坐在马桶上，没气了。享年96岁。 奶奶送走婆婆以后，离开湖南老家，带着大儿子的一个孙女，去了山东小儿子的家。大儿子对小儿子说：留在家里也是饿死，能救一个就救一个吧。 (三) 奶奶定居到小儿子家，已经是文革前夕了。 我们姊妹四个都是奶奶带大的。 印象里奶奶总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早的那个人，一辈子的习惯雷打不动。奶奶所以长寿，我总结起来有这么几个特点：一是生活有规律，包括早睡早起，无论遇到多大的喜事、多痛的悲伤，规律不变。衣食住行无不如此，比如遇到什么吃什么，好吃的不多吃一口，难吃的不少吃一口；到点睡到点起，无论众人狂欢不眠的夜，还是众人痛哭不眠的夜，她老人家都不变；什么季节穿什么衣服，不会为了漂亮衣服受冻或者受热……。二是淡泊宁静，一辈子是到什么事也不大喜大悲、贪心好恶，万事都是淡淡的。三是心胸宽广，不纠缠于琐碎烦恼，总能跳出来看清是非，想得开。《增广贤文》那些智慧融化到血液里，落实到生活中，体现在行动里，真心行善，相信善恶有报，目光长远。四是勤劳肯干，一辈子自己能做的事不要别人做，年过百岁还能自理生活；一辈子能帮别人做的事积极主动，年过百岁依然如此，眼里有活，看见人家晒谷子，她就去赶鸡；看见人家挑担心要倒，她就跑过去相扶；看见人家洗好菜，她就去添柴；看见人家烧水，她就提壶……。五是不说废话，言之有物。她没有一般女人的唠叨，每说一句话有理有据，有态度有观点。虽然不曾读书，但一辈子都和读书人在一起，也识一些字，更明白道理。细想来，她一辈子所言所语，所行所为，都站在一个“理”字上，所谓心中有正念，就是这样吧。 奶奶还幽默，小时候，我欺负弟弟妹妹，逼他们做什么，就说：我数三声，你不来小心点儿！他们怕说，总是在我数到“二”的时候就跑过来。有一天，奶奶不动声色地问我：一二、一二是个什么呀？为什么你一叫“一二”，他们俩就跑都跑不赢呢？ 哈哈哈哈，当时我不明白，几十年后想起，我们姊妹还能笑到肚子痛。都说奶奶太可爱了，护着小的，虽不明说，但态度都在话里了。 奶奶每天忙不完的家务，做饭、理家、管理孙辈，但自己也打理得清爽整洁，四季的衣服全是自己亲手缝制，绣花、做鞋、缝被、打结，样样做得精细完美。还特别会蒸酒、泡菜、做各类腌菜、有中医常识，还会止血救人……。奶奶几乎无所不能，细想来，父母那时候忙于工作，见面的时间都少，真正的照顾孩子，全是奶奶。 奶奶一辈子不叫苦不叫累，天塌下来不露慌张之色，这可能是我们姊妹被人夸奖坚强的内在支撑吧。 因为奶奶，我心里总是上下五千年的意思，所有的事，从长远看，不被眼前迷雾所诱。 奶奶八十三岁那一年，遭遇一场车祸，同车的人死去5个，奶奶毫发无损。安定后，奶奶离开小儿子一家人，落叶归根。 奶奶说：做人要有气魄啊！ 这话在我心里千万遍回响。 (四) 奶奶回到故乡又生活了20年。 奶奶走的那一年我和姐姐已经上大学了，最小的弟弟也在中学。 奶奶原以为她已经完成了人生所有的任务，可以回乡等待末日了。 她相信命，也相信算命先生。有一位算命先生曾给奶奶算过，说她寿命到60岁，结果，顺利过了60岁；64岁时奶奶回乡遇到那位算命先生，问他，他又算，说：到84岁。奶奶83岁回故乡，转眼就到了85岁，算命先生还在世，奶奶又问，他说：原本是84岁的，那场车祸破了一劫，这下子可以活到100岁了。100岁之前，奶奶盼望长寿，希望更多看到儿孙们的幸福。做完百岁，奶奶就放下一切了。她说：我这一辈子该享的福享了，该受的罪受了，阎王怎么还不来接我？她在对死的盼望中又活了三年，医生说，这个百岁老人的内脏比年青人还健康，没有一点儿问题。 奶奶说：我已经活过百岁了，虽然没病没灾，儿孙们孝顺，大家也敬重我，人人都说我享福。可我看着眼没味、吃着口没味、坐着屁股痛、困着全身痛。你说我是享福还是受累？ 奶奶还说：我该做的都做了，阎王可以来接我了！ 那些年，我多次寒假回乡看望奶奶。一到冬天，奶奶就开始盼望我的归期。每年都问相同的问题，心疼我的残疾，担心我的婚事…… 有一年我回家只待了三天，奶奶有些生气说：我总要想你想半年你才回来，你回来漾（晃的意思）一下就走，你走后我又要想“一扒大的”（新化话，意思是很长时间），你要不就别回来了！ 奶奶做百岁那一年，儿孙们基本上聚齐了，她最放不下的残疾孙女也找到归宿，奶奶踏踏实实地接受了儿孙们的祝福，配合大家完成了百岁大庆。然后，放下一切，安静盼死。 三年后的冬天，奶奶最后的日子，她如平常一样，自己打水，洗头、洗澡、洗内衣，外套允许孙子媳妇帮她洗。中午，她坐在火炉边，家人刚刚离开片刻，她一个人不小心，从凳子上歪到地上…… 医生检查了，没有骨折。 此后，她拒绝吃饭、喝水。 她对儿孙们说：算命先生说过，我走之前会摔一跤，现在时候到了。 她闭上眼睛，不肯睁开。 这一年，她的大儿子两口子已经不在人世，她的小儿子、小儿媳回乡已经陪了她整整半年。她住在三孙子家里，由三孙媳妇照顾，婆孙们相处得很好。 她是想趁着唯一的儿子在身边的时候，也想走后让儿子一家放下她过自己的生活。我知道的，她做每一件事都不只为自己。 但她的生命力太顽强，卧床绝食十天后，晚上九点，爸爸才给我们打电话，爸爸说：回来一个就行。 我们姐妹三个都坚决要求去，午夜两点的火车，还要换火车、汽车、步行，第二天午夜到达奶奶的床边，都不肯离开了。 奶奶没有睁开眼睛，但她紧紧抱住我，不肯松手，气力大极了，难以想象是12天未进食的百岁老人…… “奶奶，我们回来了，我们不会强迫你活着，只是来送送你，你放心啊！”我在奶奶耳边轻声说。 奶奶点头，不语。 妹妹泪流满面，爬到床上，握住奶奶另一只手。 姐姐坐在床边，不知道说什么，眼睛盯住奶奶的脸。 40个小时以后，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是2003年1月4日晨4点10分。 离奶奶正月初三103岁生日还差一个月。 丧礼很隆重，做了三天道场，奶奶的棺椁在堂屋停了三天，我每天早上都去握住她的手，手一直非常柔软，没有硬。我看奶奶安祥地睡着，只是熟睡的样子。 棺木下葬后，最后一铲土洒下去，天上就飘下大雪，一直下了三天，雪深齐膝。 奶奶，现在是2013年除夕前日，离您的生日只差5天。离您离开这个世界整整十年。 孙女在一个房间的角落里敲下这些文字，思念您！回忆您生前的点点滴滴，温暖的感觉，如您在时一样。 生命的轮回生生世世，和您的缘分一定不止于今生。 奶奶，安息。 愿您离苦得乐，早日成就圆满！ （2013年1月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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