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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语 (17)

 新用户75021kDM 2021-06-01

令语 (17

­飓风从佛罗里达一路扫来,这一周纽约天昏地暗,暴雨如注。

令语从车里出来,赶快往公寓门口跑,雨水重重的打着伞顶,裙子已经湿了,黏在腿上。一声巨雷炸响,回声隆隆,满天浓墨般黑云,公寓楼边的大橡树癫狂的摇晃枝桠,地上一股股的水流混合着落叶残花往低处淌。

等她进了家,雨下的更大了,从窗口看去,白茫茫的一片,雨珠密集的迸溅在窗台上。

她打开煤气灶煮饺子。一边下速冻饺子,一边想着心事。最近同事们都在传,公司要被并购,合并以后部门调整,裁员不可避免。最近人心浮动,在咖啡间流传各种版本的调整和裁员计划。她问纪华消息是否属实,他确认,并安慰她不要太过担忧。 但她从他话里听出来,并不是百分百的信心。 这个行业技术更新太快,年轻人一茬茬的冒出来。她工作认真,但对公司来说,并不是必不可少。她想要是万一被裁,又要重新找工,重新开始,等的时候心惶惶的。 这份工作做久了,枯燥乏味,但她已经适应了,在计算机前坐一天,换来衣食住行的安全感。

饺子好了,她盛好饺子,坐在桌前吃,吃了一个,又打开手提电脑,在招聘网站上看职位,空缺很多,仔细看下来,像她这样,跨行的博士学位,四年经验,好像适合的又不多,她一条一条的看,心里开始忐忑。自己没有什么存款,又孤身一人,万一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她尽力稳住神,自己一直太会焦虑,放松点,当初什么经验都没有,不都找到工作了吗。

她又吃了一个饺子,用力嚼下去。这个时候才觉得当老师有终身教职多好,或者像大多数三十五岁的女人一样,没了工作,还有老公可以依靠。她一边焦急,一边又自嘲,病急乱投医,什么无聊的想法都冒出来了。

一道闪电刷亮了窗口,紧跟着一声雷惊天动地的滚过去。

她想起来,读书的时候,有一门课里,有个女同学白天上班,晚上来上课修学位。有一次下课后,她们俩最后走,在电梯里,她突然对令语说:“我今天被解雇了。”令语当时刚来美国,不知道“layoff”(解雇)这个词,没有听懂,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而且和这个同学一点不熟,之前没有交谈过,就只是礼貌的对她笑了笑。令语记得她当时穿着上班的合体套装,白皙的手,涂着淡红的指甲油,将近四十岁的样子,眼睛四周已经有了皱纹,靠着电梯墙,面无表情。

她现在回忆起来,自己怎么会这么麻木呢?为什么没有问一下这个同学对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她为什么突然说这句话,也许她再问一句,就可以安慰她一下,拥抱她一下。但是已经太晚,她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同学,将来即使再见到也不认识了。我们碰到过那么多人,走在阳光下,对彼此的内心一无所知,最终每个人只有挺直背,自己走下去。

令语叹息一声,人是世界上最拥挤也是最孤独的动物了。 她骂自己,还有心思悲春伤秋,又立刻打开另一个招聘网站,筛选工作职位,直看到眼睛酸了,才站起来,走到厨房,哗啦啦的放水,很快把一只碗一双筷子洗掉。

睡前,她靠在床头,又打开电脑,修改自己的简历,屏幕上提示有一封新邮件。她点击进去。

她屏住了呼吸,是文俊的来信:

“令语,你还好吗?回国五年,一直不敢给你写信。离你而去,留你孤身一人,还有债务,我无能为力,也不愿面对。我一直关注你的情况,知道你搬到纽约,有可靠的工作,也有了新的男友,心里稍觉安慰。

我回国后,经历曲折,前年创业,今年有了一些进展,我给你大通银行的账号汇了一笔钱。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钱是否来的太迟。

期盼你的回复。

文俊“

令语看着屏幕,这个该死的男人,他一直在打听她,却没有给她只言片语。他凭什么这样对待她,他凭什么“心里稍觉安慰”,谁给了他权力离开五年,在她已经放弃的时候,又轻飘飘写来一封信。

她捂住脸,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她哭的太久,头痛欲裂,到洗手间洗脸,她擦掉涕泪,抬头看到镜子里的影子,鼻头和眼睛通红,眼睑浮肿,素白的脸,眼角两边各有一条细纹,她靠近镜子,用手指推太阳穴的皮肤,细纹不见了。她不是年轻女孩了,三十五岁后,时间像加速度一样往前冲,失去的太多太快。她无声的问自己:还应该,还可以重来吗?

窗外黑风飞雨,雷如催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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飓风终于过去,天空重又晴朗,天气炎热,阳光晒得马路发亮,玫瑰花丛丛怒放,博物馆门口的喷泉从早到晚蓬勃不歇。

令语公司被并购的消息终于公布,但是人事调整还没有确定,依旧人人思危。

中午,Robert约她在公司附近的小公园见面,他之前出差,又赶上飓风,两人有三个星期没有见面了。

她到的时候, Robert已经先到了,他穿着件白衬衫,下巴刮过胡须的青色一直蔓延到耳边,悠闲的坐在长椅上。

她坐下来,他吻了她一下,递给她一个纸袋:三明治。“

她打开纸袋,是鸡蛋黄瓜三明治,鸡蛋鲜嫩,黄瓜清爽,夹在烤的微脆的新鲜面包里,简单又美味。她本来没什么胃口,也忍不住咬一大口。

Robert看她吃,“你看起来挺累的,最近工作很忙吗?”

令语不想告诉他她为文俊的信烦恼,她一遍遍的读那封信,一次次的写回信又删掉。她说起公司的裁员消息,不知道会不会轮到我。我已经在看外面的职位了。“

Robert半晌没有出声,然后慢慢的说:“我前天给你打电话,你没有说这件事。“

令语咽下一口三明治:“我想这样的事告诉你也没用。我觉得如果万一被裁掉,我应该能找到工作。“

他看着她:“可是你看起来忧心忡忡。你应该告诉我,我至少可以安慰你,听你诉苦。我想你需要一双认真倾听的耳朵。”

令语觉得不自在,她不想在Robert面前显得很软弱。“谢谢。

他皱起眉:“令语,我经历过裁员,那种经历糟透了。再出色的人也会倍受打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但是,公司是无情的,它只要利益,才不管你是女人,还是男人, 你有没有孩子要养,有没有积蓄。“

令语咬住嘴,她已经体验到那种感觉,觉得自己是秤上的一块肉,同事们嘀嘀咕咕,互相比肥比瘦,猜测谁会被裁掉。

Robert揽住她的肩膀:“我不懂你的工作,但你很聪明很认真,裁员很可能不会影响你。如果你万一运气不好,不要担心,你可以搬来和我住,不要有压力,你还有我。”

令语抬头,他棕绿色的眼睛里是真实的关心,鼻梁挺直,嘴唇薄而坚毅。她看进他的眼里,没有说话。

渴望男性的温暖和保护,她孤独的童年,她血液里中国人集体的不安全感,和异国生活的寂寞无根,一直在唆使她:她需要什么人把她带走,带到安全无虞的地方。和Robert之间距离产生的自由让她像离了水的鱼,她对文俊纠缠混沌的眷念,对李周下意识的若即若离,都根源于她无法说出口的欲望和软弱。

她的脸那一刻显得非常脆弱。注视着她的Robert立刻捕捉到了,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和爱意,他被自己强烈的情绪吓了一跳,随即决定顺其自然。他紧紧抱住她:“令语,相信我。如果你觉得可以,我们立刻住到一起。“

令语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感觉到他细硬的胡茬。

“令语,我去年说我不想再要孩子了,对不起,我应该用更好的方式对你说,请你原谅我。 我还是同样的想法,所以我不能不负责任的向你求婚。但是我想和你在一起,想让你觉得困难的时候有人可以依靠。“

令语双目湿润,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好表示和诚意,也足够感动她。 Robert的大家庭让她羡慕不已,她有时甚至会嫉妒他有友善亲密的父母和姐妹。他不是个激情的毛头小子,他不需要全心依赖他的女人,他适合自持的有理智的情侣关系。令语想:也许他是一时冲动,也许他能长相厮守,不管怎样,我感激从他这里得到的温暖。

她从他怀里挣脱,略哑着嗓子,“Bob, 谢谢你,你让我很感动。我希望不会有坏运气,如果万一不幸,我想我能找到新工作,也会向你求助。有人在后面支持的感觉很好。“

这不是Robert想听到的话,但他不会表达更多,他从父亲那边得到德国式的自律和冷淡,让他平静的接受。

他们一起讨论了裁员的各种风险、利弊和应对,他给她打气鼓励。令语吃完了三明治,觉得身体又有了力气。Robert要赶回办公室,和她拥抱告别。

令语坐着,看向四周。附近大学的学生们背着书包,坐在公园长椅上吃简单的午餐,阳光从枫树浓密的枝叶漏下,在沙土路上留下细碎的光斑,两位老妇人牵着狗慢慢的走过去。令语给自己加油:不用焦虑,水来土挡,总会有出路。

她站起来,伸了伸胳膊,快步走回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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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裁员的消息终于公布,上班的一早,邮箱里有公司CEO发给大家的信,陈诉裁员的不得已,抚慰余留的员工。

随后的几天,令语在的这一层,一些同事陆续被人事经理叫去,然后再出来,在保安的陪同下, 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离开。她的心一直砰砰跳,脸上因为紧张泛着热红,根本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工作。在走廊碰到人事经理的时候,她很想问他她到底是否在裁员名单里,但是对方只是和她点点头微笑一下,脚步不停的走了。

那天下午,坐在她隔壁格子间的同事被叫去,她看到他脸色瞬间灰暗下来,又尽力振作,走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端着肩膀,脸上还带着微笑,穿着黑色制服的保安安静的跟在后面。他很快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包括和妻子与两个女儿的合影相框。他转过脸来对令语说:“They let me go. ”他尽量的控制声音,短短一句话还是有一点抖。

令语站起来,走到他那边,伸出双臂,拥抱住他,他回抱住她。

他四十多岁,身材壮实,有点发胖了,令语知道他妻子全职在家,上个月他说过今年圣诞节,想带孩子们去乘迪斯尼邮轮度假。

 “多保重。”令语很难过,她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么。

他使劲抱了令语一下,松开手。背起包,抱起一盒杂物,跟在保安后面头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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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员风波终于过去,公司名牌换了,新的名片印好了,也发给大家了,人事部和公司CEO又发了几封新邮件,勉励员工们同舟共济,大展宏图。

下午的时候,纪华来找她,“令语,今晚有个活动,是中美商会组织的,给年度杰出华人颁奖,祖儿的父亲是获奖人之一,会发言,你和我去吗?”

令语惊讶:“祖儿不和你去吗?”

“祖儿不想去,他们不太亲近。我觉得也许你去,可以回来和她讲讲她父亲的事情,她很喜欢你。如果你不方便,也没关系。”

令语说:“我很愿意。不过我想先劝劝祖儿去参加活动。”

纪华摇头:“不用了,我和她谈过了。她很犟的。”

颁奖会在一家酒店举行,令语进去的时候,发现人们大多正式着装,男士大部分是黑领结礼服,女人们穿着晚装裙,令语穿着简单的衬衫和七分裤,有点不自在,纪华劝她不用介意,他指给她看,“看那几个投行的,也是下班赶过来的,也没穿晚装。“

令语看到一些年轻的男女,锐气奋发,在认真的社交。“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投行的?你认识他们?“

纪华笑笑,没说话。

晚宴开始,一通讲话。祖儿的父亲上台的时候,令语发现祖儿长的有点像他。他有零星的白发,身材高大,言语幽默诚恳,讲自己从业几十年的心得,感谢华人社区对他的认可,号召华人在商界开放自信,携手共进。

令语等他说完,一边鼓掌,一边轻声对纪华说:“他风度很好,很擅长演讲,真是成功的榜样。 “

纪华回答:“嗯。华人不容易,靠着一股拼搏精神,从劳工做起,在美国立足,现在各行各业都有华人优秀人物。我很钦佩祖儿父亲。”

令语问:“祖儿怎么会和她父亲疏远?”

纪华斟酌一下,说:“华人家庭大多代沟很深。祖儿又很敏感。

令语觉得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她随即想到自己和父亲的关系,没有问下去。

纪华和她开玩笑:“你要是和Robert结婚养孩子,就了解这种错综复杂的文化种族价值观问题了。这是总统都束手的难题。“

令语笑笑,摇摇头。

纪华看她:“Robert最近很关心你,还给我电话,问你的状况。他担心裁员影响你的健康和心情。”

令语惊讶,“你怎么告诉他的?“

“我让他放心,华人最坚强,华人女性比男性更强韧。“

令语楞了一下:“你这么觉得吗?“

纪华挑起眉毛:“远离家人,来到完全陌生的国度,求学、工作,面对歧视、困难、孤独或者贫穷,坚强向上,难道不令人尊敬吗?”

令语想一下,好像也可以这么说。她一直觉得自己有点随波逐流,被生活推着走,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她对纪华笑笑,谢谢他这么正面乐观的评价。

---

颁奖会结束,她坐渡轮回家。船破开波浪,白色的浪花在船尾翻卷,城市轮廓一点点显露清楚,自由女神的火炬照亮一片夜色。

她靠住船舷,晚风徐徐吹拂,带来清凉。

她吐出一口气,生活不丑陋,也不美丽,但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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