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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语 (22) - 结局

 新用户75021kDM 2021-06-01

令语 22

三十八岁的令语挺着肚子,在纽约Penn站,走下通勤火车。早晨的车站人头攒动,男人们穿着风衣,手拿纸杯咖啡,而很多女人脚穿运动鞋,走动如风,匆匆去赶地铁。

令语手扶着栏杆,眼睛看紧阶梯,一脚一脚认真的往下走,走到地铁站台。她扶着包,双脚叉开站住。

旁边过来一个男人,他被人挤了一下,碰到令语,连忙道歉。他刚说完sorry,就惊讶的张开嘴,是Robert。他打量着令语,“你怀孕了。

令语知道自己和从前差异很大,怪不得他惊讶,她长了二十多斤,剪短了头发,素脸,皮肤长斑,行动缓慢,大衣遮不住肚子。

曼哈顿不大,但是这是她在分手后第一次碰到Robert。她微笑:”是的。

Robert眼睛看向她的手,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令语的手指光秃,没有戒指。我没有结婚。她简单的说。

她看得出Robert忍住了话。他顿了一会儿,问:”什么时候生?”

“预产期是下个星期,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上班。

恭喜你。”Robert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做出一个微笑。

地铁火车进站了,Robert匆忙说:”我要上车了。他伸出手,想和令语拥抱一下,看到她的肚子,一只手转了一个方向,垂到腿边,另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胳膊:”那你多保重。他进了车厢,挤在前前后后的人里,手抓住吊环,背对着门口。

车门关上,火车轰隆开走了,站台上一阵风。令语在心里对自己笑,有没有后悔? 自己没有结婚,依旧独自担负一切。她又轻轻摇摇头,换了换脚,继续稳稳的站住。

火车来了,她跟着人潮上了车,有人给她让座,她谢过坐了下来。

到了办公室,她忙碌好 收尾的工作,下午给同事和上司发了信,提醒他们她要开始休产假,又设置了邮箱自动回复。下班前,同事们给她举行了baby shower派对,大家送了一些小礼物,纪华也有礼物寄到公司。

从去年年底金融危机开始显露,客户不断取消合同,到今年夏天,华尔街哀鸿遍野,各大机构危机重重,公司倒闭的新闻天天都有,他们公司也大受打击,季度奖金已经取消,裁员风声又出现,上周裁员计划在政府那里报备,公布的计划裁员人数多到不敢令人相信。这一次的冲击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人人 自危。派对上,同事们祝贺她,但没有人说俏皮话,大家吃了甜点,又忍不住聊到同一栋楼的一家公司去年还上了Fast Company的快增长公司榜,今天 中午已经全员解散,员工们抱着个人物品茫然的出来,还有记者在楼下守着采访,简直不可置信。

下班后,她拎了两纸袋礼物,和同事们一一告别。

在回去的火车上,她邻座的男人不断看向她的袋子,几次欲言又止。她笑笑,主动对他说:”这是一些给婴儿的礼物。

男人放松神情,不好意思,我担心你失去了工作。“

令语看他,他很年轻,大概刚入职场,胡须剃的干干净净,衬衫领带一丝不苟,谢谢你! 最近的坏消息真的太多了。

“是啊。他叹了一口气,靠住窗子看着外面飞闪而过的一条条街道。

令语打开袋子,她还没来得及看纪华给她的卡片。她把那张浅蓝色的小卡片从信套里拿出来,读上面的字:

令语,你的善良和爱温暖过你的朋友,也将温暖一个新的生命。祝贺你将成为母亲!

纪华

纪华特意用中文写了这几句话,他不习惯写中文,那些字架构松散,有点像英文字母的姿势,令语看了好几遍,又仔细把卡片放回信套。

这是一个无情的社会和年代,国家、民族、革命、使命等宏大概念离人们越来越远,宗教和信仰越来越淡薄,人成了构成经济和科技社会的极其微小的零件,个体越来越贬值。社会这部大机器永不停歇地追求利益和物欲,人的理性和自省在这部机器整体的无理性面前单薄弱小,任何人都无法阻挡生活意义逐渐虚空的趋势。

在社会机器的不停滚动和个人无力的反省中,成功永无止境,也失去了绝对标准,也因此,成功从一件切实的事情变成了虚幻,人的自豪和幸福前所未有的难以把握。爱成了人生唯一确定并且有意义的事物,作为一个天然看重感情的女人,作为一个经历失去和追求的女人,作为一个在社会机器中随时可以被碾压或抛弃的小零件,中年的令语对这一点看的非常清晰。

爱有多个外表,一种失去了,还会以另一种形式回来。 她不畏惧失去,也不纠结得到。困难和心酸永远会有,快乐不是人生唯一的目的,更不是生活的意义,安宁和喜悦转瞬即失,但那又如何? 她已经懂得和接受:永恒只在瞬间,过往归属过去的自己,没有消逝;持有爱,现在的每一刻都珍贵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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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语在家旁边的公园散步,冬天的树落尽了叶子,枝桠密集交错,树林连绵到远处,连接天上的云层。草地枯黄,遛狗的人嘴里呵出白气,跟着狗儿一圈圈的跑。

令语的肚子已经下坠,沉重的压迫着腿,她慢慢的走,抚摸肚子,感觉到孩子在里面使劲的蹬,肚皮一阵波动,这是个精力充沛的小家伙。 她走的累了,坐在椅子上休息,看着远天。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和男孩走过来,这是上学的日子,看来两个人逃课了,女孩子看到令语,停了下来。

令语坐着,肚子显得更加庞大,对比之下,她身体其它部分显的瘦小了。女孩问令语:这么大的肚子,身体怎么承受呢? 真让人不敢相信。令语微笑,还好啊,不像看起来那么吓人。女孩做个调皮的表情,和男孩一起走了。

令语看着他们的身影,心想:如果女孩看到她的身体会更惊异,她肚皮撑的绷紧发亮,乳晕暗沉,脚踝肿胀,身体比例完全走形,这是一个女人身体最丑最原始的时候,布满一个新生命在其中孕育搏斗时扩散出的痕迹。

令语起身,把围巾一圈圈围紧,走回家。

回家没多久,她阵痛开始,肚子一阵痉挛,她有点慌,努力定下神,打电话给出租车公司和医生,拿出她准备好的待产包,放入证件和钱包,又告诉邻居太太,她要去医院,如果顺利,三天后回来 。邻居太太是一个中国人,先生在国内,她在这儿陪上中学的儿子。令语和她商量好,在最初几个月,她会帮她照顾婴儿和家务。

生产很顺利, 令语用尽力气,终于宝宝的头和肩挤了出来,医生一把拉出,将拖着脐带,满身是血的宝宝放在令语的肚子上,他笑着说: “婴儿第一个接触的人应该是母亲。

宝宝团着腿,张大嘴,响亮的哭,暖暖的小身体贴在令语微凉的肚皮上,令语心中溢满感动,对这个新到人间的小东西充满怜惜。她急忙安抚:”宝宝别哭。

医生剪断脐带,护士接过孩子,给她清洗、称重和检查。孩子一直在哭,令语担忧着急,翘首看着护士那边。当护士 把裹好的宝宝送到她怀里的时候,她立刻接过,宝宝的哭声渐渐变小,微微抽泣,然后安静下来。她的眼皮还红肿着,一只眼睛睁开,看着母亲,黑发贴在头皮上,嘴巴尖尖的,小小的,捏着小拳头,手指纤嫩,啊,她的脸上还有几道红色的划痕,她在胎里就已经长了指甲,划破自己的脸了,多么神奇的生命。令语额角留着汗,病人服皱巴巴的团在身上,她小心的抱紧女儿,贴在胸口,万分满足。

晚上,宝宝戴着蓝条纹的纱帽,裹在白色的小被单里,沉沉的睡在她的身边。令语怕她冷,又给她盖上自己的被单,外面的走廊上一个妈妈抱着新生的宝宝在走动,来回经过门上的玻璃窗,窗外夜色中,有远处汽车在灯光下驶过的声音。

令语的手轻轻贴在宝宝的头上,感觉到纱帽下圆形的小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儿感伤,她非常想和人分享这个生命带来的爱意和感动。她拿出手机,看着通讯录,最后拨打了母亲家的电话。

母亲在中国那头接起了电话

 妈,是我。

令语啊。母亲的声音有点哑,” 你大姨去世了,她的癌症扩散的太快,受了不少罪,还是走了。

令语惊讶,“怎么会这样。我以为她还在治疗呢。

母亲叹息:”家里人瞒着她,她最后胳膊肿的都抬不动了,头发也掉光了,不成人样,她也七十了,心里知道,什么都不说,就这样走了。你大姨从小到老没享过福。人这一辈子为了什么啊。你还记得吧,你小时候去大姨家,她总摘葡萄给你吃,夸你写字好。

令语记得,是的。

母亲没再说什么,只是不停的叹气。

令语把手机换到另一边,清了清喉咙,妈,我今天生孩子了。“

什么?” 母亲惊讶。

“我今天生了孩子,女孩,7斤重,很胖很乖。令语说着,心里欢喜,眼泪却流了出来。

“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怎么都不告诉我。

我没有结婚,这个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令语用手指抹去眼泪。

“什么?” 母亲不敢置信,那你一个人在医院吗?有人陪着你吗?”

没事,有护士帮忙。

母亲在那头沉默,过了一会儿说:”那你要我过去帮你吗? “

宝宝在梦中咂嘴,小拳头捏的很紧。令语看着宝宝,努力平静声音:”不用了,我找到人帮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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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半月以后,母亲还是到了美国,令语请人去机场接她。

母亲到的时候,令语胸前挂着宝宝,去开门。

母亲脸上皱纹比三年前多了,烫了头发,身材也胖了一些,穿着红色羽绒服,黑皮鞋,一身新。她拉着大箱子进来。令语出去向朋友说谢谢,朋友怕孩子冻着,让她赶快进去。

她进去,母亲在打开箱子,拿出小孩衣服,还有中国的补品,一样样放在桌上。

母亲站起来,走过来,看宝宝。

长的像你。她说。

令语笑:”是吗?“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睡的香,不吵,大人省心。母亲说完,又叹气。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一个人带孩子还要工作,怎么行呢。我给你抱着孩子,你歇会儿。

令语不让她抱,让她上楼先睡儿,坐长途飞机很辛苦。

母亲确实也累了,没坚持,就去睡了,上楼之前,对她说:”你爸也让我带了东西给你,一个小金锁,放在桌上了。其他东西,等我休息一会儿来收拾。

令语把宝宝放在婴儿床上,看桌子上的东西,有一个小红盒子。她打开,拿出里面的金锁。云朵形的小金锁躺在手心,金黄,泛着暖光,穿着一条红绳子。

令语握着金锁,宝宝睡在婴儿床上,她的眼睛闭着,软软的脸颊,嘟着小嘴,小拳头安静的举在头两边,手腕叠着肉,裹着粉色的小毯子。

宝宝很乖,醒来也不哭,会皱着小眉头,安静的看着天花板,似乎在思索她出生前的乐园。这个小灵魂从天而来,经由她的身体来到人间,陪伴她,将来会离开她,经历世事。令语对自己说:我要给她很多很多的爱,让她有足够多的美好记忆去抵抗人世的寒冷。

宝宝醒了,黑亮的眼睛睁开了。令语抱起她,坐下来,解开衣襟,给她喂奶。宝宝张大嘴吸住,小舌头裹得很紧,用力的吮吸。

昨天下了大雪,后院一片雪白,风吹过的时候,松树上的雪簌簌地往下掉。

令语抱着宝宝,看着白茫茫的雪,太阳透过云,在雪地上留下一片晶莹的光。

令语想起她的童年,有了宝宝,她越来越清晰的回忆起童年中自由自在的片刻,在山上奔跑的时刻, 在小溪边捧着一盘新蒸的米糕的时刻,细雨中在小溪里趟水的时刻,最美好的时刻也是最孤独的时刻。

生命终归是孤独的,它只属于自己,从降生那一刻起,它就在攀爬通向死亡的台阶,父亲、母亲、情人,爱或恨,冷漠或关切,都改变不了独行的状况,你无法将双肩交付任何人。

她想到母亲曾经承受过的,她也没有帮她分担过。年轻的母亲也曾像她这样给婴儿哺乳,在溪边一间小屋里,等待一个不爱她的丈夫。相比现在的令语,她那时年轻而且无助。

母亲从未为自己的冷漠向令语道歉或解释。令语怀抱婴儿,胸部沉甸甸的流动着乳汁。她终于接受:母亲无法解释,无法道歉,年轻的母亲只是勉强的走过那段岁月而已。而令语到今天,也不再需要解释和道歉,她与时间和解,与母亲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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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半年后离开美国。在这半年里,母亲宠爱宝宝,用各种亲昵的小名叫宝宝,耐心的给她喂饭洗澡,陪她说婴儿的吱吱呀呀。她和令语并没有很亲近,也没有太多话可以聊。但是两个女人平静的相处。

母亲离开的前一天,令语在楼上收拾东西,母亲在楼下后院和邻居太太聊。

母亲抱着宝宝,我明天走了,还要麻烦你多帮我照顾令语和宝宝。

邻居太太热情的表示应该的。

母亲叹气:”令语倔脾气,像我。孩子爸爸是谁,在哪儿,一句也不肯说。没办法。

邻居太太安慰她,单身母亲在美国很常见,不像国内,也没人议论,不用放在心上。

母亲点点头:”这倒也是。令语比我这代女人强,我们是没办法,要靠男人,一个女人自己带孩子,在街上都抬不起头,孩子日子也不好过。我们不管男人顾不顾家,只能死皮厚脸的不放,好的、赖的,只能认命。

她们继续聊,又逗宝宝,宝宝挥舞着小胳膊,咯咯笑, 头上的红帽子一晃一晃。

令语停下手里的事情,出神。这是母亲的看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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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年, 令语父亲的小儿子到了美国。令语介绍他认识了 Dr. Kim,  他成绩不错,英语考的也好,他得到了奖学金。

长周末的时候,令语请他和他的朋友们来家里吃饭。

宝宝已经会走路,在客厅扶着沙发像螃蟹一样横着走,令语弟弟逗她: “ 宝宝,叫舅舅,舅舅。

宝宝牙牙学语:”桔桔

年轻人们哄堂大笑,令语弟弟纠正: “ 不是桔子,我是你舅舅、舅舅!”

令语在厨房忙碌。饼干好了,她带上隔热手套,端出饼干,走出厨房。在门口,她听到一个女孩问她弟弟: “你姐姐做什么的呀?”

她在网上教课,也做地产代理,卖房子。

她看上去不像地产代理。

我姐有博士学位的,和咱们是校友。

那怎么去卖房子呢? “

她弟弟有点不高兴: “卖房子怎么了? 干的好,比教授的工资多多了。

他转过头,又去教宝宝叫舅舅。

令语失笑,走到客厅,招呼他们吃饼干。

宝宝扶着沙发,又扶着凳子,急忙迈动两条小胖腿,走过来,拿饼干,令语蹲下来,抱住她,做势抢她的饼干吃,宝宝先着急,又把饼干递到妈妈的嘴边,令语贴住她的小脸,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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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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