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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锋 (10)

 新用户75021kDM 2021-06-01

许锋(10)

回到家,妈妈又惊又喜的迎上来,欢喜的不知道说什么,给许锋和舅舅铺床,又忙着去厨房下面条。许锋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熟悉的一切,恍若在梦中,他疲惫的倒在床上,听到隔壁邻居二奶奶在外面问妈妈:是不是小锋回来了,妈妈在切菜,把砧板切的梆梆响,高兴的回答:是的,跟他舅舅回来的。

过了会儿,妈妈在堂屋叫他:小锋,来吃面。

他不想起来,但还是起来了,走到堂屋里,坐在桌子旁。舅舅已经在吃面了,他问许锋妈妈:“小锋爸呢?”

妈妈看一眼许锋,“他还没回来呢。“

舅舅把筷子拍桌子上:“又去镇上喝酒了?他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你要管住他嘛。“

妈妈苦着脸:“我怎么管他?他肯听我的吗?“

“等他回来,我要好好说说他。“舅舅对许锋说:“我明天带你去学校,看看你能不能把初三再读一年。”

许锋看着自己面前堆尖的一碗面,点头答应。

妈妈欣慰的看看许锋,又谢舅舅:“哥啊,麻烦你了。”

舅舅以前当兵,后来复员回家,在妈妈娘家村当过几年大队书记,人很有威严。他敲打许锋:“回来了,就收心认真读书,我来管你爸,我就不相信了!。”

许锋又点头。

夜里,舅舅在床上打鼾,许锋翻来覆去睡不着。在嘈杂的城里待过,乡村的夜晚特别安静,月光照的窗帘微白,蟋蟀在外面叫,还有风吹过竹林沙沙的响。

“不知道阿云是不是知道我回家了?”许锋想到阿云,心里很乱,他觉得自己像从南京逃回来了,辜负了阿云,他不愿意承认,不敢深想,但是又不停的想。

“阿云会哭吗?“他转而又想:”她为什么要哭呢?也许她很高兴摆脱我这个没用的男朋友。”

“不会,不会。她如果想和我分手,就不会去求老板了。“许锋想到这儿,记起大勇的话:”她真的。。。。?“一股怒火冒上来,还交杂着厌恶和嫌弃,他不愿意去分析为什么会这样。

“我明天就给她写信。”

他这时候听到妈妈从她房间出来,打开堂屋门,没有走出去,是在等爸爸吗?他眉头皱紧了,这么晚还不回家,明天见到他,绝对不向他认错,是他逼我出走的,要不是他,我还在学校读书。

他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好像听到有人回来开门的声音,好像没有。

第二天早上,吃着早饭,妈妈担心的和舅舅说:“昨天小锋爸没回来。”

“不用担心,他这么大人,会回来的。“

”上次喝醉了,半路在河堤上睡了一晚上。村里人笑死了。我怎么嫁了这么个人!“妈妈说着,眼睛就红了。

舅舅板着脸,也不高兴。

一个村里的人慌张的跑到许锋家:“小锋他妈,你老公出事了,他们说被车撞了,人在后村公路上,赶紧去!“

许锋妈妈觉得天旋地转,脸顿时白了。

舅舅扶住她,一边叫上许锋:“快点,跟着人家去。“

许锋他们气喘吁吁的跑到出事的地方,那里围着一堆人,舅舅推开人,他们挤进去,妈妈看一眼,立刻昏倒了。

许锋爸爸的尸体趴在地上,腰部被轧的扁下去,血肉糊了一地,头诡异的扭过来,眼睛大睁着,口里一滩干涸的血,酒气血腥气混合着,让人作呕。

许锋手脚簌簌发抖,牙齿打颤。

爸爸死了,许锋昨晚还在憎恨的爸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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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和本家叔伯们帮忙操持父亲的葬礼,许锋妈妈哭成了泪人,勉强撑着支应葬礼的事情,许锋惶然的听从长辈们的吩咐,披麻戴孝,跪在父亲的灵柩旁守灵,一拨拨的亲戚过来哭灵,女亲戚们都扑倒在棺材上,放声大哭,哭了几声,抹去眼泪走到许锋身边哀嚎:“可怜的孩子啊“,许锋眼泪跟着淌,人人都哀悼这个生前被人瞧不起的死者。

出殡的前一晚,妈妈和舅舅还在外面点数出殡需要的东西,和亲戚讨论出殡路线,许锋一个人跪在灵前,他两腿发麻,重心不稳,往后跌坐到了地上,门外亲戚们声音忽高忽低,争论出殡的礼仪,许锋的眼前是黑沉沉的棺木,一盏电灯凄惨的照在棺木上。

许锋哭的太多,头脑昏沉,眼泪浸过的皮肤干绷。

父亲生前酗酒、打他,让他受人嘲笑,让他痛恨自己的家,在他愤怒的想象里,他要报复父亲,让父亲后悔流泪,或者他将来高大有力,成为一家之主,父亲对他惟命是从,但是他没有想过父亲会死,在他还没有足够强壮,可以打倒父亲之前,父亲竟然就轻飘飘的突然离开,没有对峙,没有冲突。他的愤怒没有了对象,嘎然而止,心里只有茫然和悲伤,这种悲伤几乎是本能的,或者因为十五年的父子关系和名义,必须发生,而且被其他人的哭泣感染,化成了眼泪。

父亲就躺在眼前的棺材里,悄无声息,像一个戳破的泡泡,再也不能回拢。

许锋环顾屋子,桌椅被推到角落,黑帐悬挂在正墙上,下面是大柜子,柜子上还有一排整齐的空酒瓶,母亲没来得及拿去卖,对面墙上贴着他去年的三好学生奖状,奖状旁边挂着镜框,里面贴了一些家里人和亲戚的照片。

父亲的遗像还没做好,照相馆要明天才能放大好送过来,许锋想了想,惊恐的发现自己竟然想不清楚父亲的面容,他深刻的记得父亲醉酒的味道和举起拳头的狰狞,但是父亲脸是圆的,还是方一点,鼻头是宽的,还是窄的?

他站起来,走到镜框前,寻找父亲的照片,镜框里只有几张照片,一张是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父亲大概二十多岁,神情得意的推着一辆二八自行车,这张照片已经模糊了,但还看得出来,年轻的父亲五官分明,眼睛尤其的黑,头发茂盛的像杂草,后面是许锋小学毕业时拍的照片,许锋那时候脸很圆,带着红领巾,笑眯眯的站在一棵柳树下,还有许锋小学毕业的全班合影,许锋站在男生中间,呆呆地对着镜头,他的头发和父亲年轻时一样,乱如杂草。旁边有两张画片,还有一张舅舅当兵时的照片,舅舅带着绿色的军帽,很神气。

许锋的视线停留在最后一张照片上,那是他上初一时候拍的。他记得很清楚,那一次,一个拍照的人胸前挂着相机到他们村,挨家问有没有人要拍照,父亲那天心情很好,不顾妈妈的反对,花钱拍了张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上,一家人就站在家门口的麦田里,许锋穿着件绿毛衣,站在中间,拧着眉头,母亲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容,姿势拘束僵硬,父亲咧着嘴笑,手轻松的搭在他肩上。许锋凑近了看,父亲脸上皱纹很深,肤色黑,头发剃短了,他年轻时的脸上那种青春意气已经没有了,他的脸是一张万千农民共有的脸:辛劳耕作与风吹日晒蚀刻成的农民的脸,但是父亲笑得很开心,眼睛眯起来,露出一排不整齐的牙齿。

许锋已经忘记父亲笑的样子,现在突然记起来了,而且非常清晰。他记得下完雨,父亲带着他,踩着潮湿的草和泥,去捉鱼,他们满怀期待,结果渔网拉上来两条蛇,父亲先是吃惊,随后哈哈大笑,还有一次父亲带他去看村里的露天电影,他和父亲挤在一条板凳上,因为电影里的俏皮话笑成一团。。。。

父亲一直爱喝酒,许锋想起来小时候母亲和父亲就因为喝酒而吵架,但是他现在回想童年,他的记忆里父亲酒后从来没有打过他,他也没有因为父亲喝酒烦恼。童年时候的家是他的全部天地,他还不懂得厌恶醉酒,也听不到村人的嘲弄,家里有饭吃,有衣穿,父母一切言行都是正常的,合理的。

是什么时候,他和父亲开始互相讨厌,进而大打出手?许锋思索。

就在这时,外面的唢呐吹响了,这是本地葬礼的风俗,出殡前夜,请唢呐手吹“捉天鹅“。

唢呐声嘹亮而凄楚,一只天鹅不甘心命运的摆弄,挣扎着往上飞,歪歪斜斜,摇摇晃晃,命运强硬的扼住它,天鹅高亢的哀鸣,扼住它的手一松,它扑扇着,奋力向高处的希望飞去,发出欣喜的歌声,一瞬间唢呐声混杂苦乐生死,响彻村庄和田野,震荡着夜晚。

唢呐声升高又低下去,命运又袭击而来,天鹅抗争着巨手,一声比一声痛苦。

唢呐突然吹出尖利的高音,命运获胜了,它紧紧抓牢了天鹅,再也不放手。

天鹅的声音暗哑,渐渐无力挣扎,松垂到死亡里。

许锋木然站在阴暗的堂屋里,唢呐声一阵接一阵穿破他的心,父亲沉默的棺材看到他最终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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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的队伍蜿蜒着穿过村庄,人们站在门口观看。

妈妈扶着许锋哭号,许锋捧着烧纸钱的泥盆,后面一片茫茫的白孝衣和面色沉重的亲戚们。

路过桥,许锋烧一把纸钱,燃烧的纸钱飘摇着,落到河面上,奠给无主的孤魂野鬼,请他们不要打扰父亲。

一个女人走到出殡队伍里安慰妈妈,陪着她哭。

舅舅前后奔走,引导人替换着抬棺材。

乐手们前倾后仰的吹打,引导队伍向坟地走去。

他们穿过稻田,稻子成熟了,像暗黄的波涛在白色的队伍两边起伏。太阳西沉,斜长的光线浮过田野,余晖即将熄灭。

父亲的棺材被放到土坑里,一锹锹泥土洒落上去,渐渐掩盖了棺材。

一个散发着泥土味的新坟立起来,周围的荒草土丘里埋着村庄故去的人,他们生于田野,卑微辛劳了一生,最后归于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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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结束了,客人们散去了,许锋和妈妈把葬礼酒席剩下的饭菜放到厨房,把洗碗盆的脏水到掉。

他们回到堂屋里,相对而坐,葬礼后的屋子空荡荡的,父亲的遗像挂起来了,看着这对沉默的母子。

母亲低着头,眼泪一滴滴的掉下来,碎到地上的尘土里,溅出一个个圆形。

许锋叫了声:“妈。”

妈妈捂着脸:”早知道你爸这么早走,他要喝酒,就让他喝,我跟他吵什么架啊。“

她哭了一会儿,站起来,无力的说:“小锋,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许锋看着她肩膀一耸一耸,咽着哭泣进了她的房间。

许锋躺在床上,两眼干涩。父亲的一生像个泡泡冒了一下,还没飞起来,就裂开了,他年轻的时候也欢笑过,也强壮过。从许锋记事起,父母就在辛劳负重、卑微单调的生活,没有梦想,没有渴望,听天由命,晚上倒在床上沉重的休息。父亲在喝酒中得到的些微快乐又算得了什么?

在这个夜晚,生活教给了许锋又一个真相:人的成长就是偶像一个个倒下去、信念一个个破灭的过程,他童年依赖眷恋的父亲倒下去了,他少年人单纯的自信和自大破灭了,他期待是完美无瑕的初恋也破灭了,他曾经对父亲笃定的判断和仇恨也破灭了。

但是在很多年后,许锋才领悟到:偶像倒下和信念破灭,是为了让人在废墟中建立起自己真正的信仰,而大多数人没有树立自己的信仰,开始怀疑一切,随波逐流,虚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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