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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锋 (12)

 新用户75021kDM 2021-06-01

1996年,许锋考上了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妈妈的眼泪淌了一脸,顾不上抹:“总算熬出头了。”,她这些年撑的辛苦,脸色总是枯黄的,这一刻却红光满面,捧着录取通知书,去给村里人看。

本家的叔伯们请许锋吃饭,酒席上,许锋连连推让,但还是被摁着坐了上席,大伯举着酒杯说:“小锋,你是我们家族第一个大学生,还是名牌大学,你有出息!来,大伯敬你一杯。”

许锋半躬身,说着“应该我来敬”, 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大伯说:“你现在是大人了,要上大学,酒也要学会喝,一下子喝完!不要一小口一小口的抿。”

几个伯伯叔叔同声附和,纷纷劝他干掉。

许锋手盖住酒杯,“我不喜欢喝酒。”

三叔说:“你将来在城里工作,出去交际,不能不会喝酒,现在就练起来。”

“我爸就是爱喝酒,总被人家笑,他也是喝酒才出事的。“

几个叔伯听了,脸上讪讪的,许锋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们谁没嘲笑过他?现在听许锋提起,他们心里就不太爽快,这小子,大学还没上,就说话刺我们呢。

大伯年长,气量也大:“现在不喝就不喝,将来工作了再练也不迟。“他仰头干了自己那杯酒,招呼许锋:”多吃菜,你大妈特地去为你买的黄鳝。“

“还是他大妈想的周到,小锋太瘦了,多吃点!”

又有人夹了一大筷子菜到许锋碗里。

这群皮肤黝黑、手脚粗大的农民开始热闹的吃喝,他们和许锋一样,都姓许,一个祖宗传下来的,不过他们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耕种,而许锋嘴里嚼着黄鳝,心想自己却要离开土地,开始新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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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锋要去学校报到了,但是妈妈不识字,不太敢去北京那么远的地方,自己也觉得帮不了许锋什么,舅舅愿意送他去,不过来回好几百的车费再加上住宿吃饭,这个钱谁出呢?许锋的学费和生活费有一半是借来的,其中就有向舅舅借的。

许锋提着舅舅当兵退伍时带回来的一个皮箱,一个人去北京报到了。

下了火车,学校有大巴车来接,许锋跟着天南地北来的同学们到了学校。

比起沉闷单调的高中,大学校园生机勃勃,各种各样的学生穿梭来往,大草坪上还有人在弹吉他,海报栏里贴着舞会、讲座、球赛各种活动的海报,许锋目不暇接。

到了宿舍,其他五个同学已经到了,他是最后一个,大家都选好床铺了,留给他的是靠门的上铺。许锋把领来的被褥铺好,把东西整理出来,放到自己的柜子里,同宿舍一个同学的妈妈就夸他:”一看这个孩子就很独立,自己来报到,铺床动作多利索。“

许锋坐在上铺,不好意思的笑。

宿舍里六个男生乍一看,都是青涩的新生,不过父母们就不一样了,看看说话举止穿着打扮,瞄瞄给孩子准备的生活用品,就知道哪个是农村的,哪个是城里的,哪个是穷的,哪个是富的。

父母们叮嘱了又叮嘱,走了,男生们开始聊起来。

六个人中三个南方的,三个北方的,北方人里有一个就是北京本地的。许锋十九岁,一月里生日,在宿舍里排老二。老大是个山东男孩,个子也最高,叫陈朝阳。

大学生活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新鲜,许锋和其他同学一样去报社团,赶讲座,打篮球,但是慢慢的,许锋觉出大学生活的压力了。

电机系的课程非常难,数学和物理的要求尤其高,许锋一开始还漫不经心,结果期中考试勉强考了不到70分,等到他惊觉上课听不懂的时候,心里就慌了。再看其他同学,也有几个和他一样学的吃力的,但是大部分同学都能跟上课程,还有的人像陈朝阳似乎学得还很轻松。许锋在高中是尖子生,到了这个名牌大学里,  在来自全国的尖子生中,他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差生。 但是中学几年把他变的像个机器人的苦学精神到了大学就泄了劲,他越告诫自己要努力赶上,行动反而越慢,明明知道自己该去自习教室,腿却走到其他系不相干的讲座去了,周末别人去上自习,他却赖在床上,他嘴上说着不在乎,但其实根本不像那些真正潇洒的人可以置学业不顾,因为他还看不到除了学习,自己还有什么理想、爱好和出路。

要是他有其他突出的优势,也许他心里就不那么消沉了。他练了一手钢笔字,但是在这个大学里,能画能写的不少,人家是从小就接受了正规训练,他就相形见绌了。他人长得不赖,但是穷,穿着寒酸,总是那两件外套,用钱当然也没法大方,心里又觉着别人也这么看他,神情举止就没那么自信,少了股气,人就不显眼了,在落落大方、时髦整齐的同学旁边就有点像陪衬。

在大学里,像他这样的学生并不少见,但是上天慷慨赋予年轻人丰沛的生命力,让他们盲目的自大和骄傲,支撑他们经受刚刚开始独立生活的磨练,让他们在自卑或受伤的同时还能昂着头。但是许锋已经太早见识了生活的冷酷面目,生活还没有教给其他孩子的他已经领教过,支撑他努力的不是玫瑰色的希望,不是执着的爱好,也不是旺盛的本能,是一股蛮横的意志力。这个意志力绷得太久,已经不够用,没有信仰和情感的补给,即将断弦。

到期末的时候,他开始失眠,室友们睡前说笑,从作业说到国家大事,从最近的电影扯到球赛,再把本系外语系中文系艺术系的出名女生排序一遍,空中楼阁的意淫,他也跟着闹,而且说的更出格,显得比别人还活泼。等到其他人睡着了,在一片沉重的鼻息和鼾声里,他心里的焦虑不可遏制的漫上来,他缩成一团,揪住自己的头发,骂自己,又坐起来,瞪着虚空,胡思乱想。躺下来,坐起来,坐起来,躺下去,折腾到了天快亮,才勉强睡着,白天醒来后,头胀痛。

他的眼底挂着两个大黑眼袋,脸颊凹进去,勉强考了期末考试。

考完了,室友们都高兴可以回家,离家一学期,想父母了,也想见中学的同学和朋友们,大家收拾了行李,一个个出了门,来自广州的室友阿豪尤其得意,因为他要坐飞机回家,而其他同学都只是坐火车硬座。

宿舍里只剩下陈朝阳和许锋,他们俩的火车都是明早的,还要在宿舍里住一晚。

“许锋,你没事吧?”陈朝阳看到许锋闷在被窝里,中午还不起来。

“我没事,就是累了。”

陈朝阳到食堂打饭,想了想,又给许锋带了一份。

“吃饭啊,我给你带了鸡腿。“

许锋爬下床,坐在桌子前:“谢谢老大,多少钱?我给你饭票。“

“不用了,要过年了,我请你吃顿饭还不行吗?” 陈朝阳不在乎的说,他长得粗,其实挺心细,他看到许锋平时都是买最便宜的菜,最近脸色也很不好,今天特地给他打了两份肉菜。

许锋想坚持给他饭票,但又怕陈朝阳说他执拗,他吃了起来。

“你们那里过年怎么过啊?”陈朝阳问。

“蒸馒头包子,扫墓,拜祖先,估计和其他地方差不多。你们那儿呢?“

“也是,就是比平时多一些大菜。“

两个男孩边吃边聊,陈朝阳逗着许锋说话,许锋脸色开朗了一点。

吃完了,他们到水房洗饭盒。

自来水冰凉的冲着手。

“许锋,你别怪我多嘴啊,你是不是有心事?“

许锋低头认真的揩饭盒,“没有啊。“

陈朝阳伸手拍住他的肩膀,“要是有心事,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许锋张了张嘴:“我。。我。。“他说不下去,陈朝阳会理解自己吗?他不用斤斤计较生活费,家里不等着他毕业挣钱还债,他也不觉得课程难,更重要的是,陈朝阳的自控力让他自卑,陈朝阳每天雷打不动的6:30起床跑步然后去学习,周末也如此,相形之下,他焦虑,却又自暴自弃。

陈朝阳猜测他的心事:“你是觉得自己穷,跟别人不能比吗?“他斟酌用词,没有说许锋被别人瞧不起,男生们说笑间,有时会取笑农民和农村,或者调侃一下许锋因为节俭而显得不卫生不体面,男生粗枝大叶,再说伤疤不在自己身上,说了就忘了,但是会不会许锋心里放不下呢?

许锋看着陈朝阳关心的面容,他羞于承认,但是他很需要有人倾听他,理解他,安慰他。

他开口:“有点。唉,有的时候,真的为钱发愁。“

陈朝阳认真的听。

许锋断断续续的说了家里的情况,说了,又有点不好意思。陈朝阳没想到许锋家这么困难,一年的收入连学费都付不起,还欠着债。他家境宽裕,父母教养的好,听到同学竟然这样艰苦,心里涨满同情,他叹口气:“干嘛不早说?男子汉一时穷,有什么的?难道我们会一辈子穷吗?钱再不够的时候,跟我说,我爸妈经常怕我不够用,总给汇钱,我匀点给你。“

许锋连说不用不用,陈朝阳揽住他的肩膀: “我又不白给你,将来我有困难了,就投奔你!到时候,你可不能推辞。“

陈朝阳的手很有劲,他的豪气感染了许锋,两个人肩膀碰肩膀的回到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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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个学期的时候,许锋申请到了助学金,学校退了一半学费,他缓了一口气,陈朝阳成了他的好哥们,督促他一起早起跑步,上自习,偶尔大家调侃许锋,他就拿话岔开。

大二的时候,系里辅导员又给他介绍了两份家教的工作,陈朝阳给他支招,跟学生家长说请他这样中国最好大学的高材生辅导孩子,就要出相应的价格,许锋犹豫的去和家长说,结果人家付给他一百五十元一小时,他大吃一惊,又喜出望外,领了第一次的家教工资后,大家起哄,他就请室友们吃了顿食堂小炒。

许锋觉得自己很幸运,心情变好了,奇怪的是其他的一切也慢慢顺利起来,课业也补上了,上课跟的上,和同学交往也自如大方起来,失眠已经无影无踪。

但是最让许锋得意的是他有了女朋友。

电机系的女生少,仅有的几个女孩子要么被宠坏了,眼高于顶,要么是书呆子,木头木脑,电机系的男生大多数打光棍,晚上聊天的时候胡天海地的吹,真像一个个老手,其实心里像被野猫抓挠着一样。

许锋宿舍的情况最差,大三下学期的时候还一个人都没女朋友,连阔绰的阿豪,穿着皮靴,带着帅气的墨镜也追不到他垂涎的女生,他们笑他:你是个广东仔,离祖国腹地太远,女生对你有心理距离。

好在大三的时候,大家考托福考GRE的热情缓解了对于女生可望不可得的饥渴,人人从早到晚埋头在托福、GRE单词书和模拟卷里,背单词背到头昏眼花,来不及想女孩子。

许锋不打算出国,他英语一般,又上不起昂贵的辅导班,也知道自己必须早点工作养家。

陈朝阳把课后时间泡在新东方,只剩下许锋一个人依旧跑步、上课和做家教,直到有一天,同学去食堂,发现他和一个女孩子亲昵的粘在一起吃早饭。

室友们震惊、气愤和羡慕,阿豪都要跳脚了,连陈朝阳也酸溜溜的问:“你啥时候骗到人家女孩子的?”

许锋一面觉得他们小瞧了他,一面又忍不住得意。

他半遮半掩的讲了他追女孩子的过程。

他的女友叫孟晓兰,中文系的,也每天早上跑步,她从小就身体弱,爸妈耳提面命,到了大学一定要坚持跑步,她拖着拖着,到了大三,身体还是细条条的,经常感冒发烧,她妈急了,请辅导员监督她,她只好去跑,跑不动,就软着脚,慢腾腾的绕,她跑一圈,别人都跑五圈了。

许锋一开始没注意她,后来有一天在她后面,看着这个女孩子跑步姿势就像绕面条似的,软趴趴的扭,觉得好笑,就记住她了。

两个人每天跑,碰到几回,就面熟了。许锋跑的快,总是一圈一圈的超过她,有一次,他又超过她了,看到她跑的那么慢,还额头冒汗,大口的喘气,忍不住笑,她听到了,眼睛睁大了,脸色绯红,细白的脖子从衣领里伸着,许锋一下子想到了“楚楚动人”这个词。

他从此留意着她的跑步时间, 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在她面前表现,跑步经过她的时候,把步子落得特别重,跑在她前面的时候,胳膊甩高,两条腿飞快地前后替换,小腿上的腱子肉鼓突出来。

男女之间很微妙,他的表现虽然没有语言,孟晓兰却清楚的感受到了,他在她后面的时候,她就觉得他的目光触碰着自己的背,他从她旁边擦过的时候,她能闻到他年轻勃发的身体的味道,他在她前面的时候,她喜滋滋的看他刻意用力的姿势。

有时候他们在食堂或路上碰到对方,各自夹在一群同学中,视线在空气里碰到,却不敢多看,等走远了,才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别人过去的那群人是哪个系的。

某一天早上,孟晓兰到操场,看到许锋靠在看台旁,没有跑步,她心里怦怦跳,有了预感,但是脸上冷淡,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跑过看台,随后听到他追上来,拦住自己,结结巴巴的问:可以请你今天晚上一起看电影吗?

晚上,两个人坐在电影院里,浑身冒着细汗,挺直背,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荧幕上放着一个战争片,炮火轰隆,许锋觉得头晕眼花,不停的咽口水,他慢慢的抬起胳膊,慢慢的绕过座椅,轻轻的圈在晓兰的肩膀上。

晓兰一动不动,许锋翘起嘴角,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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