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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呓语《古诗十九首》】之十 《迢迢牵牛星》:有一种相思是静默

 行人呓语 2021-06-02

【原文】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行人呓语 

“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不诉相思,全是相思。《迢迢牵牛星》全诗以四处相悖的场景情境摹写演绎人生悲欢。有一种相思,理不清,道不明;有一种离情,诉不尽,说不完;有一种衷肠,剖不了,解不开。写天上,即摹人间;叙传说,即道现实。写他人之情事,终是为了纾一己之幽怀。聚兮,散兮,两情何依依?爱兮,恨兮,岁月终悠悠。

“皎皎河汉女”,天之娇女,人皆得而仰视之,羡思之,爱慕之,何以“泣涕零如雨”?

“札札弄机杼”,勤勉如斯,手巧如斯,又何以“终日不成章”?

“河汉清且浅”,举足趟河即过,复何慨叹“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两情相悦,欢娱不尽,对坐促膝,末了为何“脉脉不得语”?

陆时雍曰:“末二语就事微挑,追情妙绘,绝不费思一点。”方东树《论古诗十九首》此诗佳丽只陈别思,旨意明白。妙在收处四语,不著论议,而咏叹深致,托意高妙。”其实,又何止在末二语,在收处四语。就全诗而言,其情感表现,新颖别致,情韵悠长,余味不尽。

具体而论: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起首便立相思靶,以“迢迢”二字见空间之阔远。路之遥遥,人事不通,音讯难传,相思因空间距离而纵深拉长。其所谓路长情更长,思更深,爱更炽烈。心意相通而情路不畅,故常有悲苦,生愁肠。以“皎皎”特出“河汉女”之明艳娇美,更生怜生惜意。譬之如丑女起相思,即难以产生美感。甚而有时还生“丑人多作怪”之诘责。美好的情愫,必配之以美人,古今文学、现实不爽。

有语“此二句分举,文义互见”,窃不以为然。譬若以“皎皎”示之“牵牛星”,则难以尽诉相思之对象遥不可及,高不可攀。况“迢迢”二字,更易生幻接“牵牛星”之阳刚气,“皎皎”则以柔美媚好匹之以“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吴淇在《古诗十九首定论》里谈到:此诗与青青章,俱有“纤纤素手”四字,但用出字与擢字有别:'字的是写'粧(妆)'字的是写',一些移动不得。又前诗用在下句,是先见粧(妆),后见手;此诗用在上句,是先见手,后见纤。他的大意是《青青河边草》里的“倡家女”“荡子妇”,“出手”全见得自我生怜的“作”,即有“做作态”。而《迢迢牵牛星》里出场的“河汉女”(即织女),是正经有事做,有操持的贞女。

两首诗俱述相思离情。一春日凝妆上高楼,但见河畔青青草,园中郁郁柳,故而生绵绵相思望远道;一终日机杼不停,劳作不歇,到底难绝相思恋,举目迢迢牵牛星。

马茂元在《古诗十九首初探》里谈到对此句的理解,......而在这首诗里,则是从手指的形状、颜色暗示出织女的操作技术的熟练精巧。织是一种技术,技术的精粗,手指有着标志的意义。”

吴淇,马茂元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女性的手之柔美,并且关涉到女性手下活计的有无。一闲适,一劳作。劳动的人儿最美。工作的妇女最有魅力!古之人不我欺也!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若将《青青河畔草》与《迢迢牵牛星》两诗细究起来,依鄙之浅见,两首诗之女人公,莫若家境不同,职业各异罢。换作当下,譬如一富家太太与一职业妇女的区别。前者富养在家,保养得宜,以男人为职业;后者免不了要自食其力,但女性之劣根性,却也总想着要攀附某男士某男士,于是乎,工作间隙,甚至工作中难免要哭哭啼啼,为着莫名其妙、难以控制的相思情愫。工作效率肯定低下。如此,理解“终日不成章”之“不成章”,就很容易了!

毛诗:“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孔疏曰:“言虽则终日历七辰,有西而无东,不成织法报反之文章也。言织之用纬一来一去,是报反成章;今织女之星,驾则有西而无东,不见倒反,是有名无成也。”意思是说,织女工作七个时辰,在天边织彩霞,织了西边,没有织好东边,生疏懒之心。陈祚明曰:“不成章,'不盈顷筐’之意。”言下之意,织得成品少,效率低。结合《书·皋陶谟》:“五服五章哉。”《周礼·冬官考工记》:“画繢之事,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我倒以为,孔疏所说“......不成织法报反之文章也”应该理解为:织女因为相思牛郎,不仅仅是劳动效率严重低下,而且还弄出了工作事故,将“文”与“章”弄反了,即天上的云霞色彩织反了。想一想,这得是多大的相思,才引发这忒大的工作事故啊。“札札弄机杼”,却“终日不成章”,这一特出的相悖,道尽了河汉女的相思煎熬。

有一个关于天帝的罚责故事,不过是关乎牛郎的。《太平御览》卷三十一引纬书云:“牵牛星荆州呼为河鼓,主关梁。织女星主瓜果。尝见道书云:'牵牛娶织女,取天帝钱二万,备礼,久而未还,被驱,在营室是也。’言虽不经,是为怪也。”传说里罚责的是牵牛,罚他营造宫室。理由是没有按时归还天帝的彩礼钱。末了于今的启示——娶亲,一定要备好彩礼钱,从古于今是定律。

牵牛犯错罚牵牛,织女出错罚织女。于是乎,关于此诗的另类理解,即有了所谓守着人儿相思,不得诉尽相思之苦的责罚之说。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河汉清浅,搴裳即过。诗人以浪漫的想象,让银河星汉近在咫尺,襄助河汉女无限可能地走向牵牛星。现实如此么?我想,诗人的心当是苦涩的,因此才会有这般的苦中作乐,苦里酿蜜。此诗不见“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不见“所思在远道,长路漫浩浩”,不见“路远莫致之”,不见“悠悠隔山陂”......诗人让现实一切的阻隔,借助想象,统统化为“清且浅”的河汉。天涯作咫尺,将“迢迢”的天上相思,变为触手可及,唾手可得的人间现实。郭沫若的新诗《天上的街市》即是作此铺陈,让牛郎织女携手畅游天河街市。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此句堪称绘情之典范。“盈盈”,水清澈貌,晶莹貌。“盈盈一水”是在写水,又不单是写水。写水也是在绘情。绘情之形,摹情之质,由“盈盈一水”,不难想象出情之纯,情之美,情之将溢未溢。

“脉脉”,同“脈脈”,也作“嗼嗼”、“默默”。个人以为终不及“脉脉”一词更精准地描绘出织女的凝视貌。眉目传情,一切尽在不言中。在丰沛情感的支配下,语言已然成为赘生物。潺湲的流水,静默的凝视,自有一种情愫潜滋暗长,自有一种相守天地岁月静好的感觉。最美好的情感,莫过于此——两相望,自难忘,促膝凝眸,相视静默。一切过往,一切凡俗,都淡褪、走远。

《迢迢牵牛星》以绝妙的结语讲述:有一种相思,是静默;有一种静默,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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