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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有所思,我亦有所忆

 江昭和 2021-06-02

我喜欢时不时地望向窗外,像某类人钟意将手指放在鼻端嗅闻,某类人喜欢在看书的时候不断往回翻,不为求证,不为查疑补漏,只是习惯,像某类人喜欢有意无意地抚摸一下自己的耳垂,像某类人在散步的时候,或者人潮汹涌的地方,情不自禁地回望。


我们的生活,由无数点点滴滴,大大小小的习惯组成。好的习惯,细水长流,润物无声,终究指向可嘉许可盼望的人生;坏的习惯,摧枯拉朽,油尽灯枯,剩下的只能是千疮百孔,锈迹斑斑的命途。

而将目光投向窗外,这是否称得上好习惯,十分见仁见智。有人说,这是思维容易分散,心境不够沉静,有人说这是一种缓释与消解,一种对眼睛的体贴与抚慰。

琼瑶小说里的女主角是喜欢看窗外的,苍白秀气的面庞,淡淡忧郁与憧憬的眼神,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仿佛在躲避着什么。是《木兰辞》里的“女亦有所思,女亦有所忆”,然而究竟她思的是何人何物,终于是“云深不知处”了。

青春少女,情窦初开,最是多愁善感的时期。对未来,充满着翩翩斑驳的痴想,又无时无刻不怀有着不能知根知底,如烟如雾的朦胧与惆怅。对生命,对死亡,对爱情,对自身的前途处境,对家庭,这无数的纷纷扰扰,压迫在心底,纠结成一团一团错综复杂的网。剪不断,理还乱。

琼瑶的小说,一部就是一张网,网住了世间数不胜数,来来往往的有情人。那萦绕不休的恬淡诗意,缠绵悱恻的忧郁,真正叫人着迷。每个人,仿佛都在书中人的言辞举动里,窥见自己的一缕痕迹。于是惺惺相惜,分外动容。

像见到一棵开花的树,在风华正茂,明媚鲜妍的年纪,于是内心止不住的欣喜,仿佛自己也化为了繁花中的一朵,娉娉袅袅,亭亭玉立。而当凄风苦雨,一朝降临大地,簌簌有声中,花落如雨,零落成泥,又仿佛自己的好时光也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了似的,于是不为人知地感伤,去惆怅,去惋惜,倒像是人间从此失去了一个最最知情识性,善解人意的知己。

其实这不过是人世间最最稀松平常的春夏秋冬的四季转换,连带着风物生灵一起情随景迁,时移世易。就像一个人,清晨洗漱,整理妆容,上午工作学习,午休,下午写作,准备晚餐,饭后散步,回来读一本诗集,或者是名家散文。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轮回,尘世有尘世的轮回,如果时时刻刻伤春悲秋,慨叹物是人非,好景不再,这世间,不知有多少渐行渐远还生,连绵不尽的新愁旧恨。

过了那个年纪,也许看向窗外的眼睛,就不再似琼瑶小说里的,雾朦胧鸟朦胧,随时随地梨花带雨,缱绻蒙着一帘幽梦。也唯有彼时,人才能够肆无忌惮,有恃无恐地忧郁伤感。花大把大把的时间,钻研一句诗词,绞尽脑汁,为赋新词强说愁,写了一堆一堆的其实事不关己的爱恨嗔痴,苦涩别离。如今想来,不是不可歌可泣,可怜可爱的。

恍然回望的时辰,总难免带着丝丝入扣的心疼,怜惜,有时未尝不会讶异地笑出声。啼笑皆非,这兴许是所有人翻出年少时的日记本或者旧收藏怀旧时的心绪。


彼时的窗外,有形无形,总隔着一层帘幕,淡淡清愁,淡淡忧郁,淡淡的美,全锁在心底深深处,不为人知,也无心透露。寂寞的心事,像湖上的月光,迷离流转,其实无根无由,无色无味。

亦舒的小说里,窗外总有一片海。她细心搭建了海子诗歌里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唯美意境,不思疲弊,令人憧憬与向往。

《印度墨》里以青春美貌换取衣食无忧,豪车别墅的刘印子,从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凄凉处境,戏剧性地转变为日日打开窗,海风轻轻凉凉,惬意舒扬地吹的优雅生活。《连环》、《君还记得我否》、《明年给你送花来》,总有一座房子,有罗密欧与朱丽叶幽会的花园与阳台,有夕阳烂漫,海风沉醉,朝霞静美的海景。

她的小说,也是一场一场梦。阖上书页,梦也偃旗息鼓了。亦舒在这一点上是毫不苛刻的,她为女子不平,为女子受男性凄零,受家庭孤立看轻,受同侪挤压,受婚姻与事业的双重挤逼,受岁月的翻云覆雨而暗淡地老去而不甘,而揪心,故此为女子辛辛劳劳搭建吐气扬眉舞台,令人感怀与称赞。

但她心目中的安宁富足,打开窗就面海的惬意生活,从不是云里雾里,白日做梦得来。不是有气无力,抑扬顿挫地念几句海子的诗歌,看几本呼吁“心若向阳,清风徐来”的温暖煽情小说光明前景就从天而降。她更主张女子庄敬自强,走出窗外,去勤学勤工,去发光发热,要么凭借赏心悦目的青春靓丽的妆容,要么饱读诗书,腹有诗书气自华,提升眼界,气质自然不一般,至为要紧,工作上勤勤恳恳,有过一分耕耘,才能堂而皇之地期盼一分收获,否则一切虚无缥缈,自欺欺人。首先不过分倚赖和仰仗男性,故此才不必受男性颐指气使,只得终日自怨自艾,频生闷气。

你的向往美好,理想丰满,那不过是最轻而易举也是最不值一提的第一步。那么,紧随其后,你可曾为着理想的生活而流血流汗,而隐忍挣扎,而自我充实,自我构建?要“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首先,你能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不挨饿受冻,理直气壮地用自己的钥匙,把自己的门打开。

杜拉斯是也是喜欢窗外的作家,她借助窗外而制造一种隔离与审视的环境,一种为她所钟爱的叙事情境。

她的小说里,一人在高处房间凝望窗外的世事变幻的设定比比皆是。《琴声如诉》里看着码头以及街道上来来往往行人的母子、《英国情妇》里人们看着夜色里弥漫着恐慌与罪恶的城市,以及众多不胜枚举的,以“我”为叙事者的,凝望着海滩,海滩上的小男孩的情节。这些都有理有据地透露着杜拉斯的不合群,她和人是不亲密的,除非是她爱的人,肉身或者灵魂都深深爱着的人。

我能够想象,她微微曲着身子,戴着厚厚的老花眼镜,一个人在海边散步,不太熟稔的邻居给她打招呼,她至多投去一个呼应的眼神。甚而她是否有邻居都存疑。


她是这样一个过分自我的女人。她的亲密伴侣应该住在和她远离的小镇,故此不会彼此猜忌,彼此毁伤,彼此折磨。而距离,让她的视野弥散,心灵寂寞,思念丰盈,让她的文笔动荡,慌乱,破碎,而孤单,她的文字,句子与句子,话语和话语之间,都令人感到空隙与裂缝的存在。

她青睐自言自语,支离破碎,随心随性地叙说。她的书里,短句子尤其多,不经意的地方便是一个冷冰冰,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句号。仿佛思绪被斩断,被生硬地隔离,被落寞地拆穿。

她的窗外,让她与人群保持一段距离,一段令她觉得安全,无需戒备,无需恐慌忙乱的距离,从而更深刻的自省,更肆无忌惮地“胡言乱语”,更辛辣而准确地讽刺,去撕裂虚伪,去揭露人心的幽域,去不留情面地毁灭,毁灭爱情,毁灭欲望,毁灭希望,毁灭信仰。

在绝对封闭而沉寂的空间里,在一切都被怀疑,被简化,被蒸馏的眼光里,从而将人看得更通透,更简洁,也更清明。

杜拉斯的窗外,是她的防护罩,是她思维的安全阀域,是她灵感的加湿器,她从“窗外”,获益良多。

而此时刻,在这北半球的中国纬度不高不低的小城,我抄着西班牙诗人塞尔努达那首令人摧眉折腰,黯然销魂,感动不已的诗歌《如果人能说出》。

他写,“我的存在由你决定:如果不认识你,我没有活过;如果不认识你就死,我不会死,因为我还没活过。”这仿佛是用血泪写成的动人的句子,摘下来就是一封叫人目眩神迷,心惊肉跳的情书。


而我的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依旧不知所终地下着。最贴切的诗句莫过于李煜的:“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春天,已深入寸许了。桃花开了,开成了庸脂俗粉的手绢,桃花又谢了,落了一地,仿佛是一片一片的隔夜未擦净的歌女的腮颊,木绣球开了,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晶莹剔透的绿了,杜鹃花又沾上了杜宇那恨比天长,怨比海深的血了,只是没能翻山越岭,痴痴地去寻。

花开了一拨又一拨,春日渐行渐远,就在这分寸不改,亘古不疑的窗外,在我埋头低首间。

一个疑问倏忽浮起在我的心上,我的窗外,又是什么呢?是了,是我在书里一番寻寻觅觅,兜兜转转,恍恍惚惚,冷冷清清了以后,回到尘世间的露台,站在这里,人间的星转斗移,风情万种,纷至沓来,让我的心,我的眼神,都不枯萎,都不干涸,都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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