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的梦,如燕尾不经意掠过一池碧波,轻轻巧巧的一颤,过后了无痕。 拖着微薄而简单的行囊,去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是我坐的列车中途的某一站。车厢里,人满为患,令人觉得可幸的,是某种古怪的静谧,仿佛连呼吸都被过滤掉的。仿佛谁向空气中投了几粒樟脑丸,或者洗涤剂,一切透露着不合时宜,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安宁。 是某种一不小心堕入时光的罅隙,就此化作宇宙里的一粒轻描淡写的埃尘,没有重量,没有体积,没有力气,只是一个点,随时都可能消失无影踪的一个点的静寂感觉。 无数同我一般面孔模糊的点组成了一个拥有同样动态指向的面,滚滚地,受人操控,受某种规律约束在一起,受某种制度裹挟着往同一个目标呼哧呼哧奔涌而去。 然而这样的点与点又是如此不相融的。一个集体,却随时会分崩离析,人去楼空,这种场景,总令人觉着背后起鸡皮疙瘩的怪异。 我从从容容地盹着了,似许多其他人一样。一样的姿态,一样的双手交叠在胸前,一样的微耷拉着脑袋,一样的,假寐,并不真的多么睡意昏沉,天经地义,只是因为他人也在睡着,只是因为,除此之外,似乎也不该有其它更好的行为和举动。 我自然不会期待这一列火车上,会发生“东方快车谋杀案”或者高行健戏剧里的波折跌宕的戏码。
过了半晌,感到有人用指尖戳了戳自己的背,我恍惚地转身,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消瘦男人,一双眼,像雪将融未融的湖面,一半是皑皑,有雾影般的朦胧,一半是水纹,被洗涤过的清凉,也许还有老树影的沧桑。 他亦不说话,我也权当作他是无意,并不曾觉察他的好心提醒,也并不曾注意,列车到站,人潮汹涌,人去楼空,只我一人呆呆地杵着,不曾醒转,仿佛跌入了今夕何夕的武陵人的旧梦里。 待回神,车厢里,唯有我一人,不,还有坐在后排角落的另一个年轻的男孩子。车是不能停了,要命地想起自己身无分文,这可笑又可耻的人生如戏。而眼前这个人,如果好心,应是能够排忧解难的,不是知己,甚是知己。 刹那间,居然在心里对他单方面生出了同病相怜,患难真情,生死与共的情谊。我靠得更近,才发现,这是有过几面之缘的相识,只是,名字,已经记不清晰。 我问他,这趟车的终点是哪里,云南,苏州,还是哪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地方。他说,是江西。他要去见一个老友,他们会在车站碰面,然后畅游三日。唯有我是空落落的一个人,和我没有关系的,我生生地被隔绝来了,如果这是一道排列组合题,我是最先被排除在外的那一项。 他似乎也看透了我的悲哀,抚慰性的口气道,如果不介意,我们可以一起。我何尝不觉得是广大到漠然,熟极而流到彼此应该心有灵犀不必虚与委蛇的客气,但这般情势又怎容我知情解意呢? 我只好唯唯诺诺,半推半就地应着。仿佛自己真是无路可去的一个人,好不容易见了一条船,能够有惊无险地跨上岸去,再也不能过分挑剔,否则后果自负。 到达目的地,下着飒飒潺潺的雨,浑身透着合乎情理的凉,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君应怜我我怜卿,此恨有谁知。露台边,开得灼灼的,宽厚挺拔,而油绿深沉的,是芭蕉的叶子,那样硕大,那样蓬勃,那样骇人,好像为着生存,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如此不顾一切地,拼了命地,承接着雨露。
他们往前走着,我沉默地像一座没有嘴巴没有鼻子没有耳朵没有气味的瓷器。心里觉着哀伤,仿佛自己的前程徒然地被绑在这样两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关他们什么事,然而我又不得不这样随着他们的步履走着,我仿佛隔着百代的光阴,心心相印地懂得了何为白香山的“天涯沦落人”,何为马致远的“断肠人在天涯”,何为文天祥的“身世浮沉雨打萍”。 他们是重的,板上钉钉的,天雷滚滚的哀伤与惶恐,我的只不过是平凡到过目即忘的失落与惊惑,然而落实到每一个人身上,其实都无差别。 仿佛张爱玲说过的话,众人喜欢虚假的,戏剧化的悲哀,然而一旦近身,便忙不迭作惶恐惊疑回避状:“唉,这人瘦来,真可怕!”真可怕。
众生蹉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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