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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爱过,想想多难得。

 江昭和 2021-06-02

那是深秋一个乏善可陈的午后,庄秦收到失去音讯达八年之久的昔日爱人发来的简讯。

按照流行小说的套路,按照言情肥皂剧里的设置,应如是——

淡淡阳光飘渺洒在她左半边面庞,制造如梦如幻,光影交错迷离效果,手机屏幕展示微微发蓝背景,屏幕中央浮着四个昭然若揭汉字:

你还好吗?

而她应应景嘴角衔一抹若有若无,千回百转终于释然的清朗笑容。

而落在她眼里的,是熟极而流仿佛相交甚笃,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一类走过大半生的老夫老妻才说得出口的话:

我回来了。

庄秦开始在心里反问自己:

“从何处来?自何处离开?当初为何离开?今时今日又为何出人意料,毫无征兆地归来?又会待到哪一朝一暮?

缘何说与我,仿佛这些岁月,你走你的阳关大道,我守候着你潇洒离去这一片萧瑟冷清,时时盼着你倦极而返归来。

像戏里唱的王宝钏,冷冷清清,戚戚惨惨苦守寒窑十八载,像台湾苦情剧里的女主角,晶晶亮亮眼神,泪眼涟涟,始终不争不怨,痴痴念念盼着,盼着夫衣锦还乡,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与有荣焉?”

她庄秦无意贤良淑德至如此凄凉境地,无意可歌可泣换取众人扼腕叹息,她只想做一个肉眼凡胎,无须跋山涉水,平等拥有七情六欲的女子。

他当初无法满足,她便识趣离开,斩钉截铁,忌讳藕断丝连,其间凄风苦雨有过多时,自不待言,不足为外人道。

但结局苦海回身,终于超脱,上天厚爱,而今不必有怨言。

真实世界里的庄秦,居然心平气和,风轻云淡,仿佛局外人一般,心里一丝涟漪也无;觉得造化弄人,但无情无绪,并不表示欢喜雀跃,或者惆怅叹息。

只是淡淡招呼,这多年的睽违,这漫长岁月里的寥无音讯,仿佛生生说明,有些人,既然人海中无缘背离,便在转身时悄然陌生

隔着深深鸿沟,不可测,且与日俱增,直到不费吹灰之力相忘于江湖。

忘记眼角眉梢,忘记衣香鬓影,忘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短暂地空空落落,搜索枯肠,去记忆里寻觅蛛丝马迹。

一点点,一寸寸,还原往日情景。

记忆翻云覆雨的笔,逐渐将故人三魂七魄描出来。

是他,是这个人,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只愿君心似我心的,发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的,这个人,他的名字,他的五官,他的头发,他的走路的姿态,笑起来嘴角往右翘起的习惯……

不是真正忘记得一干二净,只是不到非常时候,何必费心费力记起。

她记得夏夜清凉,萤火森森,星星点点,天宇繁星璀璨,而她十九岁。

那一夜,她坐在他摩托车后座,风声如潮如涌,如一整个夏季的蝉声在耳畔齐响,他说,如果你冷,抱紧我

她眼里只看得到他宽阔如海的背影,被风鼓动猎猎如歌的衣领,看得到随风飞舞披散的头发。

她闭上眼,感觉眉头有路灯昏黄却辉煌的光。

她在心里默念,这条路,大可无始无终,绵延不绝下去。

这个夜晚,大可更深露重,大可黎明遥遥无期,大可长夜无极,像《倩女幽魂》里的痴情书生,怨慕鬼女,兜兜转转,剩一夜情缘,曙光来临,阴阳两隔,各奔东西,余生不知前途何方。

后来她懂,生离死别其实并不如泾渭分明。

有些人,一次别离却蔓延一生一世,不由人地。

但彼时,心动如捣的她看不见沿途的崎岖坎坷,看不见两道交缠身影之外的生涯苦难,不懂得聚散匆匆,世事颠簸,人海里,潮起潮落,相逢都成萍聚,她也不要懂。

像《最好的时光》里的舒淇和张震。

许多故事,其实都出奇地相似,所以相聚离开,也许人间到处,都落窠臼,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记得第二年,他去沿海的城市谋前程,她留在小城念书,感受一个人的春夏秋冬,去吞吞吐吐无人分担的风霜雨露,他们的故事,戛然而止。

感情终于落实到生计,发现原来谈情说爱如此于事无补。

他注定要承担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要走上属于男人该走的漫漫长路。

她如何能拒绝,如何能挽留,如何能调转局面?

覆水难收,难收最是覆水,他是她的覆水。

命到临头,她如何挡得住。

临别的前夜,她一个人躲在黑暗的寝室,伏在枕头上痛哭失声,那个冬天,来临的特别快,夜,冷得特别早。

许多梦,都戛然而止,被捂在寂寞沙洲冷,萧萧孤鸿影的长夜里。

落落寡合,冷漠如霜,拼命要强的青春岁月里,除了长辈逝世,除了看侯孝贤电影《恋恋风尘》,为那个在深夜灯火阑珊的大排档里醉得面红耳赤,唱着曲不成调的闽南歌曲,不得不过早成熟的少年,面对生命里所有的不可抗力,那些无可奈何,那些造化弄人,那些不得不人海道别而嚎啕大哭流过眼泪,她何曾为哪一人一事动情过,何曾为一人一事流过泪。

如果年轻时的故事,能被初生牛犊不怕虎,斗胆冠以爱情的名姓,那么她果真呕心沥血爱过。

如亦舒小说《人淡如菊》的结尾,女主无怨无悔,不哀不怒,因为那是一次真正的恋爱。

能够记得,便已经不虚此行。

三十岁的庄秦回忆起年轻时的爱人,心里不再风起涟漪,不再翻云覆雨。

人间有味,原是清欢。

相识一场,长抑或短,终究算缘。

如果命不该绝,但愿来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生今世,情已至此,各自安好,喜乐美满。

蓦然念及王家卫电影里的话——

“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重逢又何用,古诗里的怨女,或者是李香兰幽幽怨怨的歌声,已然吐露千古心迹,将该诉尽的诉尽,剪不断理还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全在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的沉默余意里——“恨不相逢未嫁时”。

不是旧时人便不是,时光薄凉如水,由不得你掩耳盗铃。

幸而光阴将一切伤口抚平,千山万水,终究豁然开朗,柳暗花明。

距离千愁万缕的岁月,仿佛已沧海桑田之久。

“他希望很久以前只见过两次面的这个人,在这夏日的夜晚和他一样安宁和幸福,牵着一个跨过人行道上最后一滩滩阳光的孩子。”

这是不久前在读小说里抄下的句子,此刻她只愿将这句话作为赠礼,予那岁月深处,只宜深深浅浅相忆,渺渺远远相惜,却不必怅怅惘惘相见的男人。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那样清新如晨露的年纪,曾经肺腑相见,肌肤相亲,那是各自最美好,一弦一柱,锦绣如丝的时辰,搁在心底,才鲜亮如初。

回忆无法复制,光阴不可倒流。

人生苦短,却一路有一路的风光明媚,重峦叠嶂,只需随时准备整顿行囊,且行且赏。

岁月深处,有所积累,有所懂得,不拘泥,不怨怼,兴许这便是岁月,最大音希声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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