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城市的雨水总是过分充沛,多雨的时节将人的心也浸得湿湿的,恹恹的。 杨怔怔地望着窗外,眼前似笼罩着一团雾。 玻璃窗上横横斜斜的水纹将视线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模糊看见阴郁的天,和隐约的城市建筑轮廓。 虽说已是仲春时节,那侵入肌骨的凉意犹似丝毫未退。 房间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唯一冒着热气的就是桌角的玻璃杯。 杨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外套,得到一丝暖意的抚慰,但随即又是一阵凉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一阵强似一阵。 他忽然醒悟是这室内布置太过阴郁的缘故。 简单是他一贯的追求,因此搬进新居的时候,没有多做考虑与过分讲究,单单为着那可以种花种草,闲时晒晒太阳,搬把竹椅就可读书小憩的精致阳台就一口买下,花下几乎所有积蓄。 由于资金短缺,他只置办了一张沙发,一张双人床,几条桌椅加些琐碎物事,一律灰褐色。 所幸前任房客遗留下一些家具,倒也不至于太过寒酸,虽不尽如人意,但终究聊胜于无,至少有一段时间不用仰人鼻息,时时担忧房东催债,在门外大声呼喝,而自己躲在房内大气不敢出一口。 最重要的,他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不醉不归,回家倒头便睡。 最初,他过了一段安稳平和岁月。 在外风尘仆仆,与人摩拳擦掌,经历人情世故,回到家,关上门窗,嚎啕大哭或是暗自流泪都与人无尤。 所有不安躁动伤感情绪全被四堵墙吸纳,十分酣畅淋漓。 然而,时日一久,终究于事无补。 他本是太过沉默隐忍的人,习惯将所有情绪在内心自行消化与吸收。 更多时候,却是不断累积,身体宛如巨大容器,总会有不堪负荷的一天,于是一朝容器出现裂缝,所有负面情绪压制身心,瞬间山水失色,风月无情,花不再香,整个世界仿佛都愁容满面。 朋友说,他是过分多愁善感的人,时常关切劝慰。他每每心怀感激,一笑置之。 其实他的那一部分世界,旁人无法闯入,他也不愿出来。 他的所有清冷全是心甘情愿,那也怨不得人。
他又陷入他思想的泥沼不可自拔。 这场雨下得也太旷日持久,让人几乎忘记阳光的温暖。 突然感觉口干舌燥,他伸手抓住水杯,冰凉透顶,连那点温暖都不愿逗留,这是个冰冷的世界,距离上一次感动仿佛达一世纪之久。 他就着冰水咕哝喝下,瞬间打了个颤,有片刻的清醒,将他拉回尘世。 他总感觉自己离人间有一步之遥,走在人群中毫无声响,仿佛灵魂在世间游荡。 此刻,他清楚意识到,今天是周末,阴雨绵绵的周末,凌晨去酒吧上班的周末。 平常的现在他应在补觉,但今天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绵密雨声,让他心神不宁,难以入眠。 他搬一张竹椅来到阳台边可以避雨的地方,观看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头顶的天空。 他只感觉天地间飘荡着的是茫茫无际的虚空,高楼上悬挂着的也是这样的虚空,伸开手掌,手掌上流淌着的,亦是一模一样的虚空。 偏偏许多人还在世间痴迷地寻觅存在感,不惜蝇营狗苟,十分可笑,又可悲。 他该如何打发这样的辰光,给朋友打电话,或是发短讯,他们或许在做着美梦或者在工作,实在不忍心打搅。 况且,接通后,照例先是一阵礼貌地寒暄,然后是旷日持久地沉默,或者一边努力寻找话题,另一边忙不迭迎合,生怕对方窥见自己心猿意马,关键谁也没好意思先出口挂断,于是不得不乘兴而来,扫兴而归。 他决定给某个谁写一封信,长长的信,寄给谁他还不知道。也许,写着写着就知道了。 又或者,这是一封不会有回应的信,因为,他不会将它寄出去。 写信之前,至少应该抽一支烟,在脑海里酝酿一下情绪以及字句,他从书桌右手抽屉里拿出一盒中南海,那是他第一次抽的烟,当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但他无暇回忆。 最开始,抽烟不过为着两样事,失利或失恋。 绕来绕去,还是在这样两件事上打转。 虽然味道苦涩,但他一直抽着这种烟。他是喜欢将生活过成习惯的人,那样,自己不用去记住太多的事,也就不会生出过多烦恼。 他把信纸摊开铺在腿上,左手中指与食指间夹着一支烟,火光明灭,他用力吸上一口,微微抬起头,双眼微闭,朝天空喷出很长很长一串烟雾,似乎很陶醉,其实那也是一种习惯。 就像饮料他只选绿茶,穿衣最青睐暗色,选书一定是封面无太多铺张介绍的,许多事情,到最后都是自然而然。 人生苦短,别在无谓的选择上逗留太长时间,百害而无一益,时间应付在后来与漫长岁月的抗争中,也已经嫌不够用。 他觉得吸烟时抬头闭眼呼气,一切水到渠成,本应如此。 他在信的开头留下一段空格,等到他想到该寄给谁就写下名字。 他写道: “近来好吗?最近一直在下雨,天未晴。 我想起从前的时候,每当这样的天气,我都会一个人去看一场电影,无论何种类型电影,逢场必流泪。 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流泪,反正就是流下来了。 那时候,H总会冷不丁在身旁冒出一句,贱人就是矫情。 当时我没有看过《湘行散记》,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比我更矫情的男人,但是我只满心觉得,有这样一个人,长长久久的时光里,只愿且肯对你一个人矫情,我会欢喜且满怀感激。” 写到这里,他终于知道这封信最后的归宿。 他正准备提笔写下一个大写英文字母的时候,身后的木桌上传来嘟嘟的振动声响。 这样的日子里,竟然会有来电。他满腹狐疑地走近,拿起手机,发现正是这封信未来的主人。 世界上就是有这样出人意料的巧合。 他正准备按下接听键,然后表达自己多么荣幸,这个瞬间多么神奇,多么凑巧的时候,谁知道听筒那边传来她尖利的叫嚷。 他条件反射地将手机拉开,脸上油然而生一种刻意的鄙夷之情,心里却未尝没有欣喜。 她仿佛在酒吧里,“杨,杨,我在你城市的酒吧,好像叫rosemary。你来吗?我等你,人很多很吵,我先挂了。” 然后是悠长的沉默。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还未及整理清楚思绪,她的短讯就来了。 “快来吧,我在rosemary。” 还详细地告诉他地址以及公交线路。 她是怎样知道这家酒吧呢,也许是经人介绍,又或者是他曾无意提及。谁又能比他更清楚该如何到达那里,那是他每天凌晨上班的地方。 他是那家酒吧的调酒师。 想到这,内心五味杂陈,关于他的工作,他们都还不知道。他并不准备将这个事实公诸于众。 突然他觉得那封信也没有寄出的必要了。幸好只写了一段,完全可以弃之如弊履。 若是一心一意写完才伤脑筋,不得不沦落到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境地。 他回复,清早去酒吧不合适。我们在街角的咖啡店见,二十分钟到。 他穿上一件略显单薄的外套,里面是长袖字母纹T恤,灯芯绒的棉裤,随便穿一双板鞋。 老友相见,不必太过拘谨死板。 临出门前,他将那封未写完的信扔进垃圾袋。 扔进垃圾桶,这就是它的归宿。 一路上他内心疑虑多多,关于她的突然出现,关于她的外貌可有改变,关于待会儿见面该如何寒暄聊天。 她站在咖啡店外的凉篷里,穿着暗黑色的风衣,梳利落的马尾,远远看去,除了装扮较往昔成熟,似乎没有多少变化。 只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分外觉得她的身影单薄瘦削。 他心头隐约泛起一丝不安。 他从远处唤她的名字,她立刻欢心雀跃,用力朝他挥手,长发在风中浮动。 待他走近,她连忙给他一个拥抱。 “等了很久吧?天越来越凉,你要注意增添衣服。” “杨,等你的时候,我抽完了整整一包香烟。” 他看见桌上的烟灰缸里,一堆狼藉的烟尸。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不能这样抽,身体会吃不消的。” “你还是没变,啰里啰嗦,像我妈。” “如果我是你妈,我此刻会给你一个耳光。” “杨,我大老远来这里,不是听你排揎。” “对不起。但你不能这样,不懂得爱惜自己。” “杨,你过得好吗?” “好吗?好吧。” “好吧。刚才我绕着这里一圈,一圈,一圈,这里很繁华,每个人都走得飞快,像是被人扯着头发,你说他们累不累?” “累,也只好累着,生活嘛。如果有退路,谁肯这样。” “杨,你变了。” “你也一样,走,进去吧。” 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且是不好的事情。即便她隐藏得那么好,一丝痕迹也无。 她不停地向咖啡店的招待生询问为何没有啤酒,还振振有词,引来其余客人纷纷侧目。 她永远不会顾忌身旁人的眼光,她有她的活法,谁也不敢肯定她比他们过得更不快乐。 最终她的挣扎以失败而告终,于是她又要求抽烟,他陪她一起去抽烟区抽烟。 她抽了他的烟,虽然照例嫌弃了一番。 她抽烟时,也是微微抬头,闭上双眼,只是她的姿态更美。 突然,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灵魂在她吐出的烟雾里晃荡,在她的长发间晃荡,避无可避,而且没有丝毫出路。 他换上一副担忧的面孔,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她淡定地答他,是的,我早上吃了两碗鸡肉面,喝了两杯豆浆,一杯卡布奇诺,现在撑得快不行。 他为着她这样隐忍垂死挣扎而内心隐隐作痛。 突然,他上前将她紧紧拥住,她没有挣脱。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她背部微微的起伏,听到她喉咙里轻轻的呜咽声。 突然,她情绪失控,放声大哭。 “我爱他,又恨他,但却每天都是想着他。 昨晚还梦见他,梦见参加陌生婚宴,在婚礼上看见身穿花格子衬衫的男人,虽然看不清面孔,但我知道那就是他。 我在人海里追随他的身影,但他却终于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他离开了我的世界,再也不会出现。这次我用了十分真心,却得不到好的结果。我不甘,难过,心痛。” 听到这,他用手指指向她的心: “看,你的心还在,你还哭得这般用力,骂他也骂得底气十足,你很好,只是你不知道。” 她开始略微平静,仍在泣诉。 “我犯了什么错,爱他爱得忘了自己,百依百顺。” 他说: “不是你的错,永远不要认为是你的错,他不爱你是他有眼无珠,有珠无光。” 她突然破涕为笑: “你总舍得站在我这一边安慰我。谢谢你,有你真好。” 他微微笑了。 果然,她又一次失恋,他已数不清这是第几次。
世事古难全,让人既叹服又怜惜。
送她去了火车站,杨对她千叮咛万嘱咐。 她嫌他婆妈,利落地整整头发,转身踏上火车。 看到她的背影,虽然瘦削孱弱,但是依然窈窕美好,这样的青春韶华,又有这样的好姿容,何须为着那么一个人一段感情伤怀太长。 有天你会得嘲讽当初这样要死不活的自己。 杨这样在心里默默祝愿。 杨也踏上回家的路,一路上不断地自我讽刺,自己都是感伤悲观的人,还一味地努力想要温暖他人。 但是转念一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想到这,内心开始泛起微光。 经过路边的花店,顺便选了几支晶莹黄的雪兰,这种花,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水朱砂,朱砂,多么曼妙凄美的名字。 那香气令人沉醉,可以片刻忘却尘世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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