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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陪你 | 爱你,是一场镀金般辉煌奢靡的梦

 江昭和 2021-06-02

二楼理查德克莱得曼的两支曲子无限循环地播着,在这样的阴天里,一支《水边的阿狄丽娜》,另一支忧郁悄悄,令人幻想及秋日。

三楼的我,坐在人迹寥寥的外文室金属梯座上读着《卡罗尔》。这样清淡温柔,洋溢优雅静谧氛围的小说,真适合配着钢琴曲子来读。像琴声随着光阴流淌,化作潺潺的清泉,将柔美的文字衬托得益发光洁妙丽。

我又想起电影里的鲁尼玛拉,那一双深褐色如小鹿般忧郁的眼。

她衣着素净,站在人群中,一个人就是一处风景,那样忧郁,让人忍不住凝望。

而另一位凯特布兰切特,真是时装王后。她有天生逼人的气质,时装落在她身上,像是拥有表情达意的生命。这般的自然,这般的舒坦。

我还念念不忘着她因《蓝色茉莉》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时穿着的那一件簪花清透的裙装,俨然金发水晶美人,这般女性气质十足的衣装穿在她身上也不显得柔弱,是如水一般的以柔克刚,刚柔并济。

小说讲述了两个女人的爱情,一个深情、沉默、温柔、体谅,却勇敢;一个端庄、沉着,外表孤傲、果敢,内心缺乏安全感。

她们在百货市场初见,直至最终相爱,远走他乡,被坑害、分散,归来,经过波折坎坷之后,再度重逢。

她看着她,她看着她,两个人的目光,凝成了波光粼粼的海。

表达同性之间恋爱的,热烈似《情迷六月花》,忧郁似《春光乍泄》,刻骨却沉痛似《断背山》,美艳颓靡似《游园惊梦》——杨凡真懂得拍女人,连亦舒都在小说《曼陀罗》里揶揄他。

宫泽理惠和王祖贤,两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女人,柔若无骨地醉倒在床榻上,在烟雾缭绕里意乱情迷,东方的,中国古典雕花味道的,刺绣味道的,像一出柔肠寸断的戏,奢靡而繁艳。

而《卡罗尔》,西方的,只令人觉着温柔,像一场镀金般辉煌的梦。

然而,爱是不分国界的。

文学作品里,台湾作家那一块,朱天文的《荒人手记》只令人彷徨,彷徨虚妄到骨子里去,白先勇的《孽子》让人心惊胆战,脊背发凉,不是没有美好,但更多是现实的冷清与哽咽。

经典《红楼梦》里,林白的短篇小说,严歌苓的《白蛇》,王安忆的小说里,都偶尔闪现女性之间的暧昧情怀,但也不能诚恳地彻底,隔着烟雾缭绕的,像戏子,一个眼神飘过来,更有七分自己去酝酿,始终做不到像西方文化里的坦诚与恳切。

也许因为小说源自作家萨特里夏海史密斯的亲身经历与真心情怀,所以她舍得如此给予柔情,如此舍得成全,即使现实中潦潦草草,不如人意,但至少在文学的梦里,皆大欢喜,守得云开见月明。

像奥斯汀,一生未婚,爱情失意,却在她的小说里十分舍得成全他人,没有因此生了恨,张爱玲或多或少有一点。

看《卡罗尔》电影的时候,是去年年末,看完以后,很久很久心间都轻轻習动着一阵袅袅的余音。

久已无波无澜的心,被荡起飘渺的涟漪,波光云影里,含着温柔的牵念。

闭上眼,那帧帧美丽不可名状的图景一一浮现。

卡罗尔家里的墙壁,浅淡温润的暖色调,挂在墙上的装饰画,氤氲在室内的恬静安逸气氛,以及一丝不难被忽视的华丽下的空虚,仿佛一座金丝笼,笼里的鸟,披着华羽,却朝朝暮暮啼着惆怅抑郁的歌。

特瑞莎给家涂上蓝色的漆,像《情人》里的中国男人的居所,平静里深藏着欲望的流动,安谧里的暗涌,冷色调里的隐忍,不易为人触碰的热情,或者一段渴望尘封的岁月。

在在都是隐喻。

在Waterloo收到卡罗尔的信,曼妙的晴天忽然飘着雪。天地间,仿佛无一不能传情达意。

两情如愿时,汽车车窗外吹过的风都是缠绵私语,绵延不尽的乡村公路都不觉得贫乏漫长,旅馆里的镜子,一寸寸地倒影出此心昭昭,是含苞待放的两个人,是早已日久天长为对方准备着袒露的赤诚心扉与拥抱;

一朝别离后,路旁的栅栏不能给予安慰,雪花沾在身上蒸发出丝丝入扣,凉到心底的忧愁,而走过千万遍的长街,从前不觉萧瑟,而今才懂得寂寞何其苦。

心里多念着一个人的名字,行路怎能不失神、不牵绊、不踟蹰。

卡罗尔的每一套服饰,每一顶帽子,脖子上系着的纱巾,手指点的绵密均匀的杏红蔻丹,都透露着优雅、精致,与属于一个成熟世故的女子的风韵,与矜贵。

人说,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不再,便待自己疏懒懈怠,沉沦寥落,这总是失了底气和境界的,时时刻刻只是想着取悦男人心。

当一个女人,活着、装扮着,是为了自己,自己愉悦自己,粉妆玉砌自己,那才是精神和灵魂的独立。

卡罗尔便是如此,无论何时何地,深陷与丈夫有关女儿的抚养权纠纷不能自拔,还是出席一场宴会,赴一场看似散漫其实有心的相约,或者去玩具商店为女儿购置圣诞礼物,甚而一人独自在家,她都是光彩夺目,鲜妍亮丽,妆容发型,分毫不乱,一丝不苟。

她是内心有格局的女子,仿佛从不为俗世所耽误,她的风情,浑然天成,水乳交融,荡漾在一支烟的雾气缭绕里,一个眼神的低回婉转里,或者,一个撩动金发的手势里,探究般的慵懒多情。

她是一只猫,也是珠光宝气,不混迹于寻常巷陌,受尽烟熏火燎的一只贵族猫。

是凯特·布兰切特赋予了卡罗尔这一点矜贵与优雅。

她是凛冽而带有质感美的女子,美丽里,含着清冷,与疏离,不与人相亲,却莫名将人吸引,抽不开身,无法回神,浑身无一丝半点矫揉造作的柔弱。

卡罗尔的冷清,她的精明,落在眼里,令人错觉她是独自便能扛得住世间风雨的女子。

而特瑞莎是另一种内敛沉静的美,不带一点侵略性,不会突兀显赫,立刻为人所察觉,所吸引,反而显得迂回,与曲折。

她的美,在一个定定凝望你的眼神里,一个若有所思,若有所叹的垂目里,一个说出半分又忙忙缩回去半分的犹豫里。

像一个谜,等着有心人去领悟,去参透,瞬间恍悟,呀,此地良辰美景,别具一格。

她的眼睛,美得像两汪潭水,桃花潭的水,深千尺,藏着无数故事。

她的衣着,宽松随意,七个骨牛仔裤,带着浓郁男子风格的衬衣,长长的风衣,简单的发饰,赤裸的眼神,像一个初出茅庐的男孩子,极其符合亦舒笔下特立独行,活成自得其乐,独善其身,自顾自美丽的女子类型。

美好的人与物,会彼此相互吸引,所以明月照耀溪河,所以垂杨習动清波,所以菊花开遍南山,所以她在人群中偏偏凝望住卡罗尔。

真正是歌里唱的,“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两个人,情深缘浅,分明一眼已经足够,那刹那间的悸动与心跳,已然透露所有心思,何须过多揣测迂回。

故事深浅与否,今生有缘与否,应否彼此靠近,一锤定音。

是《惊情四百年》里的痴情吸血伯爵,立定在人海,貌美如花,轮回转世的女子恰巧经过,他在彼岸,她在此岸,彼此对望,不消分说。

这座城市天生熙熙攘攘,而你天生适合常驻心上。

水到渠成的故事大抵如此,天时地利人和。

是那样节日气氛浓郁的深冬,人来人往的玩具商场,百无聊赖的特瑞莎东瞻西顾,直到眼神抵落在一个衣着考究精美、气质不凡、贵气袭人的金发妇人身上,便再也不肯流转。

一个困在婚姻的牢笼里,困在一个男人的不解风情的冷落里,辗转辛苦,吞声踯躅,尝尽多少命途坎坷,空虚寂寞,而另一个,失意人间,如孤鸿影,身边不乏追随者,却蜻蜓点水,丝毫不能落及心底深深处,多少岁月,独自来去,寥落不可测。

恰恰是这样的卡罗尔,恰恰是这样的特瑞莎,纤云弄巧相逢,这刹那火焰,便绵延不绝,催生出一处一处的风景。

由彼此小心翼翼,如宾如客,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地相互试探,靠近,嗅闻气味,到渐渐彼此相交甚笃,开怀相知,仿佛人海里,无话不谈,得来不易的好知己。

兴许,唯有女子才能深切懂得一个女子的落寞、脆弱、不甘;她的贪婪、需索、清冷;才更舍得用心用力投入、呵护、侍奉,爱人如爱己。

她们未尝不是将彼此视为此后余生的救赎。

那一段“出逃”西去,彼此相依相随,肌肤相亲,远离尘嚣,远离苦闷愁恼的岁月,何其幸福。

特瑞莎给她一张一张地拍照片,黑白色,是异彩纷呈的流年里的一点沉淀。

仿佛提早预知此后余生,好时光不久长,因此贪婪留住一些斑驳璀璨光影,留住卡罗尔的美丽。

她在她的镜头前,露出前所未有,一反常态的羞怯。

是要得很爱很珍重一个人,很在乎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才会如此谨小慎微,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

卡罗尔的骄傲与顾影自怜,在特瑞莎的镜头下,亦得到淋漓酣畅地展现。

她的一个蓦然转身,一个缠绵悱恻以后,疲倦而眠的睡姿,一个始终透着三分清冷的眼神,都为特瑞莎细致而精妙地捕捉。

也许不过因着她原本在她眼里心里,是得天独厚,一枝独秀的风景,所以才能不差纤毫地见证、记录,与展现,这样叫旁观人也瞪了目,呆了口,惊了心。

也是在这一段旅途中,她们的心意,层层累积,暗里酝酿流动,暗里荡漾丰润,终于不胜其重,春光漫溢。

如一朵花,暗中积累了无数日月光华,该盛放的时候,它自己也无从拒绝它的香艳与娇红。

她们缠绵的场面,美得令人落泪,澄澈而纯粹的,似两只柔弱而颇具灵性的动物,一分一分温存,去润泽、去感化,像春风去唤醒冬眠沉睡的大地,似一匹误闯入莺歌燕舞,春意融融的幽谷的梅花鹿,沉醉于春来溪水的缱绻温润,美丽里又透着轻如绢纱的忧郁哀愁。

这样千山万水,迂回曲折的情意,终于水到渠成,守得云开见月明,多少难得珍贵,而又多么容易被摧折,被损毁,被这人世间的世事无常,造化弄人逼至穷途末路,图穷匕见。

卡罗尔为了爱特瑞莎而选择离开她,她自己为官司所累,不愿让特瑞莎蹚这趟浑水,何况,她们的相爱,美得仿佛太禁不起尘世风沙,她心底未尝没有不确定、不安稳,不敢轻信,与不愿承受可能会有的破碎结局。

所以她选择主动打破这梦境,不告而别,留下片言只语,留特瑞莎黯然销魂,在特瑞莎心底植下不能更改的愧憾,与哀怨,不可谓没有恨。

特瑞莎独自去回甘、去咽苦、去蹉跎、去涅槃,假装世事如常,一切恍然梦境,她终究安然无恙。

然而,卡罗尔再一次出现,她在男人的轿车里,看见人海中穿流,走得坚实而笃定,走得意气昂扬,人群中独自美丽的特瑞莎,成长后的,经历情爱幻灭的生关死劫后的,蹉跎后的、涅槃了的,透着成熟与知性,然而未尝不依旧保留着纯粹与执拗的特瑞莎。

那一个凝望的画面,是我所不能忘记的,一个极其情深的镜头。

隔着车窗,隔着人潮,卡罗尔的眼波里,流淌着喜慰、感慨、惆怅,与满足,至少,她亲眼目睹特瑞莎已然活得安然无恙,这已是人世间最大的福祉。

爱过的人,如鲠在喉,咽不下,吐不掉。相逢的人会再相逢,相爱的人会在世界某一些角落兜兜转转,走得再远,只要心诚,则灵,终究好梦重圆。

卡罗尔约见特瑞莎,她依旧妆容精致,丝毫不显沧桑颓唐,无论尘世多少雨打风吹,她总有本领将自己展览得一尘不染。

而坐在对面沉默寡言的特瑞莎,穿起了长裙,高跟鞋,束起了头发,化起了妆,眼神里有了沧桑萧瑟之意。

无论走得多久多远,心里的缝隙始终会空穴来风,风声鹤唳的吧。

卡罗尔试试探探,渴望再续前缘,未曾想特瑞莎一口拒绝。

她在勉力挽留自己最后一丝残存的骄傲,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不值一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像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玩具。

面对特瑞莎的拒绝,卡罗尔依旧装作云淡风轻,也许本就在她意料之中,所以处之泰然,也许未尝不在心里碎着口子,鼓着风,但心有戚戚是一回事,不叫人抓住软肋笑柄,打落牙齿活血呑又是另一回事。

卡罗尔选择不苟言笑,镇定自若地接受眼前的事实,并委婉有礼地道别,这是她一向的习惯,人前人后,她始终尽其所能地显得庄重与矜持。

电影至此,卡罗尔离开餐厅,所寻找的“有几个电话要打”的借口,她在特瑞莎背后,右手抵落她的右肩的动作,她与不速之客的礼貌寒暄,甚而特瑞莎那一刹脸上的局促、犹豫、恍惚,与惊动,都似时光倒流,故事重演。

依旧是旧时天气,旧时风景,变得不过是人面,和斑驳迷离了的人心。

讲故事的人,昭然若揭在讲一个老生常谈的道理,生命是一个圆圈,情爱是一场圆舞,画再长再远的弧线,总有交集的一日,回环往复,不厌其烦,跳得再山长水远,终究会得久别重逢。

所谓兜兜转转,分分合合,事态人情,大抵如此。

特瑞莎借着那片刻的骄傲,瞒过了餐厅那一晌的光影流动,瞒过了过路人的眼睛,却瞒不过漫长岁月里,风尘仆仆,渴望被爱及爱人,从来未曾远离,从来未曾放弃,从来未曾割舍眷恋的,夜夜心。

她在宾客满盈,衣香鬓影,声色犬马,语笑嫣然里寻觅她从始至终唯一光鲜亮丽的那一道风景。

终于,她与卡罗尔,隔着不远的距离,却仿佛经历半世沧桑,隔着琐碎而幽寂的无数光阴,隔着前世今生,隔着许多故事的即生即死,许多人的来来去去,双目对视、凝望、胶着,会心一笑。

走过多少岁月艰辛,山高海深,此时此刻,相见欢喜,心有灵犀,无需千言万语,只一个眼神相对,已经传情达意千万分的人,幸好是你,也合该是你。

这是难得的好结局,善始而善终。

读小说,才会明白,作家将她们的爱情,描写得多么美。

虽然,电影并非没有做到,只是终究显得单薄一些。

在纽约清冷下着雪的圣诞夜,特瑞莎当掉亲密男性朋友送给自己的银饰链,只为给卡罗尔买一个她觉得卡罗尔一定会喜欢的包,还犹豫着该不该给她买一本中世纪的情诗。

为了怕她等得久了,她从计程车上下来,慢跑在冷风中。然后她们驾着小汽车在公路上驰骋。

这是我能想到的,一个最美的恋人度过圣诞节的方式。

生命里,人海中,又有多少这样知情识性的人,多少这样坦诚相待的真心,多少这样良辰美景的时辰,多少这样可歌可泣的缘分。

惟其难得,更令人慨叹动容。

怀想着,付出真心,与收获真心,兴许足以成正比。深情仿佛不应被辜负,而爱人的心,终究被满足。

这未尝不是一种妥帖的抚慰,一粒救心丸,一剂强心针,给经受了几多岁月沧桑,新愁旧恨,秋凉冬寒,如枯木死灰的尘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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