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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岛,你们什么都没有看到。」

 江昭和 2021-06-02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一个女人,开着一辆吉普车,穿行在巍峨的群山峡谷间。

暮色低垂,晚空山影像盘踞冷酷的兽,呼着浓腻湿冷的气。

她专注地凝望着前方,双手掌控着方向盘,那种模样,既像全神贯注地注视路况,更像全神贯注地魂不守舍。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听得到。

她说的是,广岛,Hiroshima,广岛,Hiroshima。

在这之前,安娜从未去过这座饱经忧患的失落之城,除非是看过杜拉斯那部缱绻忧郁的黑白文艺片。

但是许多个梦里,她都看见自己独自穿行在崇山峻岭间,刻骨迷茫而矢志不渝地向往着一个叫做广岛的地方,像执着等待天亮。

一个女人一生中,总得去一次广岛,否则她不会明白何为爱情。

一个女人一生中,总得去一次广岛,否则她不会明白何为绝望。

*

罗杰翻阅着报纸,嘴里嚼着抹了黄油的面包片,忽然从秩序井然,却生硬无趣的字符间抽出脑袋,瞟了一眼安娜,语气淡然地说:

“不知道苏西穿好衣服没有,今天的早餐很美妙。

安娜朝罗杰投去一个妥帖的笑容,表示她对丈夫如此评价的感激。

“哦,对了,我忽然想到,有一件衬衣,可能是蓝色的那件,掉了一粒纽扣,你知道,一份到手的合同飞了,我当时杀人的心都有,呃,我希望你会帮我打理一下,谢谢。

“这样啊,真丧气,会好起来的,罗杰。

安娜讨厌听男人解释,就像脱得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的身体,如此隔靴搔痒,却又如此欲盖弥彰。

她想象着他和一个女人在办公室里,或者是别的地方——商场的角落,他的车上,或者是昏黄的路灯下的街头,甚至是她家附近的某棵树下。

她也许穿着红色的开衩舞裙,而他,他自然穿着那一件蓝色衬衫,他的手在她的臀部游走,而她,她在兴奋和紧张的情绪催促之下,扯掉了他的一粒纽扣。

她是他善解人意的秘书,某位风情放荡的谈判对象,是他曾经错失的情人,在酒吧里遇到的失足少女,又或者,是此刻睡在她家隔壁的邻居。

想到这里她的手下意识地划动了一下叉子,那尖锐的金属刺角和白色陶瓷摩擦发出令人神经抽搐的声响。

仿佛令她厌恶和愤怒的,不是他可能有外遇这件事本身,而是他的外遇对象,是住在自己身边的某个人,每天与她擦肩而过,亲密地打招呼,是自己女儿的同学的妈妈;

而是他们某一次厮会的地方,就在她家附近,在本来属于她的掌控范围之内,她女主人的地位遭到了威胁。

罗杰在解释,又想掩饰得滴水不漏。

解释意味着心虚,意味着他需要被体谅。

至于他值不值得被体谅,那又是另外一件事情。

主动权在安娜,不在罗杰,不在上帝,也不在波伏娃。

但她如何不知道,当一个男人还有解释的欲望,证明他有所忌惮,证明他贪婪。

她凝视着专注看报纸的丈夫,夹了一点鸡蛋在口里密密地嚼着,为了嚼而嚼,无限重复着自身——

舌头与牙齿,鸡蛋与唾沫,那微妙的交合,能吸收的早已吸收,刺激味蕾的早已寡淡,但是它仍然继续。

嚼鸡蛋,婚姻。

安娜还在思索着嚼鸡蛋这件事情和婚姻这种行为存在的内在相似性的时候,苏西突然跳出来,在她的右颊印上一个吻,甜蜜地说:

“早安,妈妈。”

安娜真挚而幸福地回应以她一个吻和“早安”。

如果在她面前,安娜都无法诚恳和纯粹,她会彻头彻尾地崩溃。

*

安娜遇见那个男人的时候,他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贫穷而落魄。

他对路人说,给我五美元,让我吃一顿热气腾腾的饱饭。

你看,五美元就可以让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满足,安娜不知道那么多人狼奔豕突,奋不顾身地钻营,究竟为着什么。

也许是为着爱情,她唇畔出现了一抹苍凉的笑容。

安娜没有给他五美元,却买了一杯咖啡,还有热狗面包,将食物递给他的时候,安娜捕捉到一双充满野心与欲望的眼睛。

就好像,狡黠的玛格丽特·米切尔形容的,他的眼睛仿佛能够将她的衣服脱光。

那种原始的贪婪,那种不带修饰的粗犷,那种既让人唾弃又让人销魂,既让人慌张又让人沉醉的生机。

安娜离开的时候,有一丝慌乱。

在一个贫穷而邋遢的男人面前,她觉得自己内心的空虚,以及淫荡,仿佛被放大。

就好像,任何世俗的点缀都消失无踪,他们是只剩下人性的最卑微欲求的男女。

那一刻,她想象着自己和他在月光里沉沦欢爱,没有隔膜,没有堆砌的考量,没有希望,只是两具纯洁而堕落的肉体,交缠。

她买了一束血红的玫瑰,捧在手里,骄傲地长发飞扬,仿佛自己是一个被爱神垂青厚待的女人,有所向披靡的魅力。

那个男人在背后尾随她,她忽然感到恐惧。

虽然她曾经向往过他的爆发力,向往过被他碾压折磨的恐惧,向往过,用他来侮辱和抵制罗杰在她心里留下的嫉妒折磨,但是这一刻,她感到恐惧。

她在前面默默地低头走着,他在后面默默地低头尾随。

她默默地加快步伐,他也默默地紧随其后,他像她的影子,亦步亦趋。

欲望和罪恶,一线之隔,贞洁与堕落,如出一辙。

*

安娜让他在浴室里痛痛快快冲个澡,然后将胡子刮掉。

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有罗杰没有的一种疯狂,也许是因为贫穷,以及欲望难以满足的窘迫。

在得到的时候,会益发地珍重,还有无穷地挥霍。

安娜没有拉上窗帘,任午后的阳光像凌迟一般地汹涌照耀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还有他的。

那一刻,她不是没有想过罗杰会突然回来,但是她心存侥幸,或者说,她毫无畏惧,即便发现又如何。

她只是在报复,理所当然地。

她不至于神经兮兮到因为一粒掉了纽扣的衬衫就将他打入背叛婚姻的牢狱,许许多多犄角旮旯的证据——

车座上的酒红色头发,陌生的香水味,罗杰口袋里一枚咬了一半的指甲——

是另一个女人的恶作剧,她在朝她叫嚣,想要挑起她的愤怒,它们都足以让一个女人内心的恨意抵达峰值。

睁开眼睛,她看得见他头上未老先衰的白发,还有他背上星星点点的痣;

合上双眸,她看见自己在海浪里浮浮沉沉,无可救药,而又势不可挡。

她忽然放声大笑,仿佛自己死了一样,仿佛自己又活了一样。

事情结束以后,安娜让男人穿上自己原来那一身衣服,给了他五十美元,让他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男人狡黠地笑了,仿佛在说,从遇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的秘密,一个女人的秘密。

安娜躺在沙发上,长发像河流顺着地心引力流淌披散到地板上,她静静地闭着双眼,接受阳光的加冕,以及审判。

前所未有地,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浑身洁净,圆满而完整。

她深爱着罗杰,还有他们的孩子,她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

身旁的玫瑰花开得烈火熊熊,一时三刻不会枯萎。

安娜在灿烂的艳阳天里,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

「在广岛,你们什么都没有看到。

安娜从来不曾去过见证了传奇爱情的广岛,不曾欣赏它的满目疮痍,不曾接受它的绝处逢生。

在梦里,她一次次地辛苦跋涉,吹着傍晚迷离怅怳的风,无限接近,但是那座叫作广岛的城市,永远包裹在一团雾中。

它在隐秘地向她呼唤。

它是卡夫卡笔下的城堡,是安娜永远不曾,也不会抵达的远方。

她不会忘记广岛,那座美丽摇晃的城市。

在广岛,安娜看见了玲珑剔透的自己,美得像一座圣母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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