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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来相识尚浅,我们一起看过人间

 江昭和 2021-06-02

我们相识尚浅,以至于现在想起他的脸,都模糊而不真切。

记得上一次见面,是在前门某条胡同深处的烤鸭店,他一边吃着桌上的菜,喝着杯中的酒,一边回忆当年,呆在北京的岁月,一边对这家烤鸭店,赞不绝口。

在店门口,我们拍了一张照片,当晚的月色,静谧撩人。

像我们各自讳莫如深的岁月,像我们朦胧奔赴的来日方长。

我曾经以为,我们每个人的生涯,都会有长长长长一段,足够酣畅淋漓、悲苦哀乐写尽惊涛骇浪与细水长流篇章的来日。

记得上一次联系,是在大观园。

灿烈的阳光,劈头盖脸地洒落,巍峨红楼,纵有游人如织,也寂寥落寞不过。

曾经繁华无处细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倒是楼下那一树朝气蓬勃的玉兰,开得如火如荼,像是为了这一场相逢,拼尽了身家性命。

是那样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赤诚与谨慎。

他给我发消息的时候,刹那间,不知今夕何夕。

像是又将我带到大学时候的烂漫纷纭岁月。

一起喝咖啡,在SOGO那家古色古香的小店,逼仄的空间,只容得下几个人,然而已经足够,已经足够;

一起唱K,他唱他的摇滚,声嘶力竭,无穷精力、抑郁热情、欲望沉沦、野心勃勃,都在那铿锵与无力当中,我唱我的林忆莲,然后他们安静,安静一如听我述说,述说那无穷无尽,说来话长,欲盖弥彰,却又轻薄无力的二三事;

一起看电影,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的《奇异博士》,那居然是我看过的第一部好莱坞英雄主义题材的电影,说起来,也是为着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落落寡合,如果别人喜欢,何乐而不为,不像现在,遵从本心为多,看到卷福出车祸,容貌几乎尽毁的片刻,他猝不及防地笑了一声,我心里讶异,却也心生了然,他终究是一个心里躲着匍匐少年的而立男儿……

当然也会一起吃饭,一顿又一顿;当然也会喝酒,一杯又一杯。

寻常人们联络感情会做的事情,我们都做过。

但我们相识尚浅。

他曾送过我一本《且听风吟》,村上春树的处女作。

不知为何,对于村上春树,我始终喜欢不起来。

虽然这种不喜欢,未尝不是带着一点不愿从众的不负责任。

但是,没有读过他的书是如此,读过他的书,依旧如此。

那种薄薄的忧郁,那种飘渺的感伤,那种浅尝辄止的诗意,那种故作姿态的精致,那种一窥见底的人生。

但我一字一句地读完它,因为是他送的圣诞礼物。

听风吟,听岁月流逝,听年少轻狂,听人世无常。

听你与我终将告别,各自归去。

没想到,这一本书竟然跨越山河岁月,构成奇妙伏笔。

他是喜欢村上春树的,所以也想像他一样,写一部能够轰轰烈烈、一鸣惊人的小说,又或者,只是书写自己寂寞荒凉,驰骋闭塞的内心。

时至今日,也不知道他写到了哪里,他笔下的男男女女,是不是有了各自的苦乐结局。

他是不是也愿意,让爱的人一生一世,让离别的人,久别重逢,在黑夜的海上。

除了村上春树,他也是喜欢小津安二郎的,或许没有我那么喜欢。

所以每当我津津乐道《东京物语》、《秋刀鱼之味》,他只是静默淡然地笑,然后云淡风轻地说一句,他啊,总是那几个人,总是那一档子事。

那时候的我,还不够自信满满地道一句:

生活的艺术,不就在那一粥一饭、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一来一往当中吗?

看似琐细纷繁的,内在也未必没有芥子纳须弥的伟大。

但我们相识尚浅。

他不是一个乐意在外表上殷勤打理的人。

所以他的着装常常显得散漫而不经意,一个双肩包,背得老旧老旧,里面装着什么,自然是不为人知的,或许像陈奕迅歌里唱的,是与某个人息息相关的羁绊,所以愿意让它日久天长地感受那一寸一寸的微温,让它掂量此生一趟一趟的跋涉。

当然我能想见,里面还装着朦胧的知识青年的颓废与桀骜、装着对于物欲横流的人世的厌倦与沉沦、装着写了三句删掉一句半的小说文稿;

里面装着威士忌马爹利的醺然、装着紫式部和村上春树的物哀与感伤、装着一个男人的热情和在平淡的天明醒来的凄惶……

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我曾在点着台灯的寝室里,如何一字一字、一格一格地誊抄记诵着平假名片假名。

对于许多人而言,那样简单的知识,在我这里,却支支楞楞,始终无法消化。

我自认不算长了一颗榆木脑袋,却在他的领域内,走得如此跌跌撞撞,如果不是他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心成全”,这一门课,或许过得没有那么顺利。

我终究不算一个让人称心如意的好学生。

我终究无法避免,让一些人感到失望。

我也慢慢开始接受,这一生,我们难免会让一些人感到失望——

我指的是,那一些还有时间与心思愿意为你感到失望的人。

但我们相识尚浅。

当我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有一瞬间,大脑一片空洞。

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说离开人世,就离开人世,如此辛辣决绝。

自然,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生老病死。

一代赌王何鸿燊、黄日华的妻子、朋友的亲人……

但他们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一样,他是活生生的,他是血肉丰满的,他在我的脑海里,是有音容笑貌的,虽然因为这几年疏于联系的缘故,那种音容笑貌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但是,那终究是不一样的。

然后,我坐在床上,盯着手里的小说,仿佛失重一般,整个人,形同虚设。

身边的炒饭一点点凉下去,有关于他的那些记忆,一点点从回忆的箱箧里,活泛起来。

原来记忆是有生命的,当你想起的时候,它会蚕食你的精气;

原来人和人之间是有故事发生的,而且并没有那么容易撇得干净;

原来我们各自都已经活到,要独自面对身边同龄或者稍长的人,告别尘世的年纪。

但我们相识尚浅。

现在想起来,在那个草长莺飞的日子,为什么没有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地多说几句话?

“你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去,就像你不知道这,竟是结局。”

虽然多说几句又如何呢?

多说几句也无益,但多说一句,总归是一句,心也就没有那么沉重,至少能够少一分,少一分,是一分。

人生在世,也就能多一点安心,多一分,是一分。

像《无人知晓》里的车警官,她始终介怀少女时期没有接好友陷入危难时候那一通电话,成年后没有及时给自己的忘年交好友送上真切温馨的关怀,以至于后来一个被谋杀,一个被害到病床上苟延残喘……

虽然电话接与不接,那句话说与不说,对于结局而言,无济于事,但是能够知道在那一刻,自己有多倾注一分心力,这是怎样的释怀与安稳。

就像多年前和妈一起回外公家,突然得知外公已经往生,妈满面怔忪,泪眼盈盈,脚步加快,嘴里念念不绝——我怎么就没有把他的被子再洗一次呢?

我走在她身边,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知道,外公再如何亲,他也只是外公,始终隔着一层,但是对于眼前的这个兀自愧疚的女人来说,他是一位曾经遮风挡雨的父亲;

是一个无论对她怎样苛责,无论对她多么不满,无论偏心多么厉害,始终都抹杀不掉的父亲:

是一个无论给多少爱,都只是不够,无论何时离开,都只是意外的父亲。

我能够理解她彼时内心的不舍与伤怀,我能够体谅她彼时看似“不着调”的偏执与无奈。

可惜我们都不过凡人,我们总心存太多的侥幸,我们总以为未来还很长,我们总觉得,故事不会就这样结束。

可惜生命往往就是如此,它不会等我们准备好,再上那一道又一道菜。

有时候它什么也不给你,让你一败涂地,满目萧瑟;

有时候,它会把洗干净的没洗干净的、切好的或成堆成堆的、需要煮的需要炸的或者需要炖的,都一股脑地呈上来,让你抽丝剥茧,让你灰头土脸,让你一片狼藉,让你步步为营。

最可怕的是,你无法拒绝。

你从来无法拒绝,于是你只好,咬牙切齿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于是你只好,就这样一步步地,迈向成长,学会正视离别,从容接受死亡。

于是我只好,一口一口地,吃下那已经凉下去的晚餐。

像《天下无贼》里的刘若英,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盘烤鸭。

假装若无其事,假装热情高涨。

无论如何,生活始终在继续。

因为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虽然,我们从来相识尚浅。

但我们,曾经一起看过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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