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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在午后的海河边

 江昭和 2021-06-02

【乔】

「他可能下一分钟就来,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来。」

从动车上走下来的时候,我已经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忧伤击中,眼眶骤然湿润起来。

忽然想起陈奕迅的那首歌,歌里这样唱:「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想象中,没我的日子,你是怎样的孤独。」 

这样的歌词,也只有痴人才写得出。

没有你,他未尝不能有别人。那种可以被人所稀释的孤独,你分担不了,自然有别人愿意细心体谅。 

想到这里,心境也清明,和开朗了起来。

那个人的身影,忽然像岸边突兀的岩石,被涨起的潮水淹没,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来过一样。

走出火车站的时候,整个人暴露在一片光影中,是莫奈画里的那种光影,散漫的、诗意的、朦胧的、如梦的,就这样笼罩着红尘里的众生。

当我不再为情所困的时候,当我不再想你的时候,是我整个人最轻快明媚的时候。

我骑着自行车,在那些极具西洋色彩的小楼之间穿梭游行,深深被一种谁也无须顾及、谁也无法束缚的悠然自得所感动。

就这般漫无边际地,有时踱进名人的故居,幻想那个钟爱尤金奥尼尔的年轻剧作家,是在房间的哪一个角落,是在哪一级阶梯,忽然脑海里浮现蘩旖和陈白露那样鲜明又浪漫,彷徨且深情的角色;

有时遇到沧桑古典的砖石教堂,只能隔着围墙欣赏,却不能走进,不知道它在这里,已经矗立了多少年,那一砖一石里,仿佛浸透了无尽的岁月,岁月是不饶人的,岁月只会饶过石头;

有时遇到人声杂沓的闹市,只能跟随着人潮起伏,看见琳琅满目、名目繁多的店,都是行当加姓的句式结构,清晰了然,喜欢就逗留一会儿,不喜欢大可从容走过,节省旅途时间,也节省了旅人的心意,好让他能多留些空间出来,为更好的相遇;

有时候,独自坐在寺庙里,大殿门外的树下,什么也不去追究,什么也不去探看,只是任「清凉」、「解脱」、「彼岸」这样的词语浅浅地在脑海中涌动;

有些时候,我仿佛没你不行,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才算得上理直气壮,但更多时候,我回头看,自己独自一人,走过那样重重叠叠的风景、冷暖自知的路,又有谁真的缺谁不可呢?

我从包里抽出一支烟,静静地吸着。

看着海河受阳光照耀,波光粼粼如碎金熠熠的水,某些时刻,旅游客船声势浩荡地掠过,掀起良久不息的浪,使得水面波澜起伏,像是一层厚厚的绿毯,在眼前摇摆着身姿。

我慢条斯理地剥着一个橘子,橘子皮的颜色与水波的颜色遥相呼应,幸而它的味道不是酸的,缓缓的甜意,在因为行走而干涸的唇齿间满溢。

一个男童走过我身前,看着我害羞地笑,走过去了依然不忘回头看着我,他的父亲,或者是爷爷,背着捕鱼的工具跟在他身后,发现了他的神情,于是也看着我,宽和慈悲地笑起来。

那个小男孩儿,是垂涎我的橘子,是好奇于我那一身墨绿色的连体服,又或者,只是想知道我孤独地坐在这里,究竟在欣赏什么风景,也许,他也想看看,我是不是在等一个人,那个人长着什么模样,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出现的时候,脸上会荡漾着什么样的表情。

那一刻,我想起了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的结尾,周慕云去到吴哥窟,在墙壁的洞孔里倾诉着寂寞的心事,一个忧郁而敏感的少年僧人默默地窥看。

或许他什么也没做,或许他只是有一点点伤感。 

没过多久,那个男童又走过我身前,依然是一脸羞赧却坦诚的笑容,我也依然以最和煦真诚的笑容呼应他。 

令人感动的是,他走过五米开外的地方,忽然停在原地,抬起手臂,朝我挥了挥手。 

这一幕,是我此行最值得珍藏的画面,或许我等不到那个嘘寒问暖、知情识性的人,但是孩子赐予我的最纯粹天然、一丝不苟的感动,我会谨记在心。

人这一生,会醉心于乱花迷眼的风景,也会错过许多不能及时兑现的美丽。

我没有拍下日光照耀下雕刻着十二星座图案的天津钟的照片,没有坐在摩天轮上俯瞰这座宁静缓慢的城市的大街小巷,高楼林立的风光,也没有找到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那一家咖啡厅。

但我知道,一切如梦幻泡影,最终都会蒸发干净。

【巧巧桑】 

坐在天津大剧院那庄严厚重的建筑外,静静凝睇着烂漫哀艳的晚霞,等着夜色一点一点将红尘吞没,等着一场叫《蝴蝶夫人》的歌剧开场。

初识蝴蝶夫人,是在尊龙的电影《蝴蝶君》 里面,尊龙扮演的中国特务最初和法国男人邂逅,就是因为一出戏结缘,那出戏,就是《蝴蝶夫人》。

彼时,他身着素淡清冷的和服,在台上哀哀低回地吟唱,哀愁孤艳地,等一个归去了异国他乡便杳无音信的男人回来。

虽然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另外一个“女人” 的悲伤,但是故事里,造化弄人,善始不得善终的脉络命途却是彼此共鸣的。

接近两个半小时之后,依然是这一身轻薄的行囊,依然是这样一个偶尔郁郁寡欢,偶尔开朗洒脱的我自己,投入深不可测的夜色中。

哪怕方才看的是一出悲剧,哪怕在上半场蝴蝶夫人与美国军官成亲的时候,我情不自禁泪落——也许正因为伤感的情绪有所消耗,也许是因为中场休息使得某种情绪出现了断裂,明明是悲剧场面密密匝匝,悲剧意味至为浓郁的下半场,我却没有一滴眼泪。

又或许,正是因为那是蝴蝶夫人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光阴,她自己不知道前途堪忧,岁月无情,观众是知道的,观众替她高瞻远瞩,忧心忡忡。

想着今时今日的好,终究是难以为继的,想着今时今日的他,带给她多少无可比拟的欢喜,来日方长的他,就会给她带来多么摧枯拉朽的悲痛。

她一生的荣华与落寞,孤独与期望,回忆与灭亡,都源于他曾经的一夕青眼有加。

但如果没有他,她会否遇到一个更好的人,会否遇到一种更好更圆满的人生?

结局终究是各人心头一杆秤,多说无益。总之这一生,她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这样的故事,也只好在那样的年代发生,换作现代人去观赏,会得觉着隔膜。

一方面是不信,另一方面是对人物的选择不能苟同。

苦守寒窑十八载的故事固然可歌可泣,却也太冰清玉洁,高不可攀,现代人或许更青睐见好就收,只争朝夕的感情。

毕竟活成传奇是太过煎熬且遥远的事情,能够得着一点手头的好便心满意足,也算人之常情。

山鸟大人本是巧巧桑摆脱苦境的一根救命藤蔓,但是她斩钉截铁地放弃,只为了成全自己的一片痴心,这样的故事美得纤尘不染,却也令人望而生畏。

巧巧桑带着女仆和儿子殷殷切切等待,等得形容枯槁,身影萧瑟,多年后,美国军官回来,却是想要带走她的孩子——她和他的孩子,他表现得多么羞愧自责,也始终是虚伪,她表现得多么慷慨大度,也无法让人心生敬佩。

面对情敌,巧巧桑没有多少交锋便投降,美国情敌更是对她心生悲悯,如果人性都这般通情达理与随和大概天下会太平许多,然而那终究透露着几分不切实际。

不过话说回来,有理有据是一种美,有情有意但故事本身令人存疑也未尝不是一种美。

的确,这个故事是美的。一个日本女人爱上了一个美国男人,这样的故事天生就流淌着一股浪漫诗意,却哀愁忧郁的血液——杜拉斯的法国女孩与中国男人,杜拉斯的法国女人与日本男人,毛姆的异国男人和中国公主。

这样的爱情来得灼热炽烈,却又天生便含着杂质——一种若有似无,如影随形的民族情结。

巧巧桑爱着美国军官,爱的不仅仅是他这个人,还是他身上的美国血液,爱的是一种有关权利、和平、富裕、尊贵等等的渴望。

美国男人辜负了日本女人,不可谓不能够从中折射出一种民族的怨恨——从携手共度辉煌的希望的鼎盛到两手空空,一切如梦幻泡影的岁月静好的破碎。

一段爱情何德何能具有如此的体量?单单将它看作爱情悲剧究竟是对她的成全,还是对这个故事深意的亵渎?

这是留给观众的问题。

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都看得聚精会神,全情投入,只知道观众齐心协力地保持着安静,偶尔会在恰如其分的地方给予掌声。

角色在台上演戏,乐队在台下演戏,观众在看台也心照不宣地演戏——殊途而同归,紧紧地拧成一股绳,无论一方多么卖力求全,只要其中哪怕一环懈怠出了纰漏,那么这场戏就无法演得圆满。

比如,在本应悲伤的时候,演员忽然大笑不止;比如,乐队的某一个人忽然在本应低回的时刻奏出了一声尖锐的高音;又比如,在气氛凝重,男女主角的爱情走向崩溃的时候,某一名观众倏忽笑出了声。

种种可能,都会使一部哀美的歌剧难以为继。

美的是,那接近尾声时候纷纷扬扬的花瓣,像一场华丽的殉葬,这是十分日本情调的,哪怕是绝望,也得凝练出一种意象的美感。

美的是,演员的用心体现在每一个人的每一个神情与步态之中。包括那个头顶绑着小髻的男童,以及时而作为背景,时而走到舞台中央的身着白衣的侍从,他们的步态有舞蹈的美感,整饬而郑重,优雅而自矜,是拖着地板滑行般地移动。

美的是,那时而苍白时而幽紫的屏风布景,制造无尽如梦如幻效果,为着异国爱情,凭添了多少空灵和绮丽。借助光影变幻,渲染舞台气氛,折射人物内心。

美的是,那一片片星光熠熠的人造夜空,虽然明知道是虚幻的,却也令人迷醉,再说,又有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呢?

蝴蝶夫人是真的吗?蝴蝶的爱情是假的吗?坐在台下观影的我是真的吗?我流过的眼泪是假的吗?

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我也终于没能等到你如约归来,虽然知更鸟的巢搭了一巡又一巡,虽然,樱花开过一季又一季。

今天我的名字叫伤悲,如果他回来,我的名字就变成喜悦。

【英格兰】

我拿着一束叫不出名字的洁白干花,去看英格兰。顺便还想着,是不是把花店里那本杜拉斯的《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买下来,作为送她的礼物——

我知道她是喜欢杜拉斯的,她说读大学的时候,自己读完了图书馆所有杜拉斯的作品。

她说虽然是第一次约会,但是不必这么煞有介事,只要带着神清气爽的自己就足够。

走在秋日的凉风中,我想着英格兰,想着她家里那一座咖啡色的长沙发,我曾经躺在上面睡着,醒来的时候,英格兰正对着电脑,吃着她自己做的,切成一块一块的煮鸡蛋,和三明治面包。

她有许多我不太认同的生活习惯,比如喜欢我眼中的垃圾食品,厌恶米饭和纯净水,以及不喜欢运动,一到假期就懒懒地待在家里,宁愿对着墙壁和地板发呆也不愿出去交际认识新朋友。

但我依然没有十足的权利企图用自己的意志去驱策她纠正,毕竟,究竟什么才算对的,什么才是是好的,人的生活习性难道不应该以讨好自己作为尺度吗?

我们是如此不同,来自不同的国家,来自不同的家庭,对英国文学有着截然对立的态度,然而,我们一直保持着纯洁的朋友关系。

或许是我不够具备吸引力,或许她是真的如她所言的,性冷淡。

记得最初相识的时候,我往往自作聪明提到她的祖国便称为Britan,而她往往不会直接否定我,只是巧妙续上一句话,滴水不漏地指明她的故乡乃是England,刚开始我还惶惑,重复几次我便恍然大悟。

英国全程岂不是大英帝国与北爱尔兰王国,我单单说一个大英帝国,那是极其错误且危险的事情,幸而她是含蓄而识礼的人。

是的,我们经常各居立场但彼此尊重,这是任何一段关系里必然应该达到的境界。

所以我们能够长久,但是面对情爱,我和她都常常马失前蹄,无论是有所防备的,还是意料之外的,因为爱情是如此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一件事。

爱情来得更加爆裂与滞重,爱情让人的身体灌上了沉重的铅块,爱情激发人内心的阴暗面,虽然并非没有光明的部分,爱情赋予人自以为私有的特权。

爱里的人雄踞自己脆弱且坚固的岛屿放声高歌,并迎风落泪,爱让人伟大到无地自容,却渺小到有恃无恐,爱让人百般迁就,却又斤斤计较。

爱是如此复杂而深刻,荒诞而浅薄的一件事。

关于爱,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毕竟,我们都曾被它俘获,也难逃被它嘲弄和流放的结局。

也许正因为这种悲剧色彩,或者说灵魂的伤疤,让我们——我和英格兰,能够如此惺惺相惜。我们无须对各自隐藏,因为徽章与疮疤,彼此心有灵犀。

我们如此孤独,却回天乏术。我们如此脆弱,我却渴望解救她于水火。

我比她更荒唐可笑,至少她早已缴械投降,我还死心不息,我终究还年轻着,在内心的某一处,有着青葱的血肉。

路上经过一片馥郁绚烂的薰衣草花田,我拍下照片发给她看:「你看,就在你家附近——」

「嗯,好像看到过。」

我竭尽所能地渴望让她的生活变得缤纷鲜活一点,然而许多时候都不过是做无用功。

我开始慢慢相信,有些人对幸福的触觉,真的不似旁人敏感,这也是令人不得不望风披靡的真相。

在她家楼下,我抽了一支烟,等她。

她说去超市shopping ,准备给我做饭,我不抱什么期待,因为知道不过是三明治、鸡蛋、蔬菜沙拉、红酒、熏肉火腿之类。

不期然发现自己白衬衫袖子有一块不知什么时候,又是怎样染上的斑渍,心里不由地骂了一句该死。

也许我今天不该穿这件衣服,哪怕因为不是情侣而无须盛装出席也着实应该出于礼仪考虑有所挑拣。

而且,北方的天已经见凉,又是这样的起风天,一件白衬衣完全无法招架。

远远地见到她来,一如既往的清瘦。我们在杳无人迹的路边拥抱。

「什么时候能够看到你丰满一点呢?」

「什么时候能够听你少对我评头品足呢?」

「抱歉。」

「别放在心上。」

走进她的单身公寓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扑倒在沙发上,发出满足的叹息。

趁着她一丝不苟地将果汁、牛奶、鸡蛋放进冰箱,将薯片、爆米花等零食放在茶几上,我起身打开了窗户,忽然一股清爽的冷空气朝我迎面扑来,令人精神振奋,宛若新生。

「如果我是你,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也许我也会呆一整天,不过我会读小说,看着窗外天色一寸寸从湛蓝变为橙红,真是绝佳享受。世界天翻地覆,也与我无关。」

「是吗?」

英格兰的笑容,有一丝颓废,一丝揶揄,她整个人都太过厌世,不像活在这个时代。

她坐在我对面的红色沙发里,看着我一语不发,我觉得自己面对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一幅画,那样深邃的眼窝,那样瘦削的下巴,那样波浪卷的长发。

「英格兰?」

她仿佛发了会儿呆,隔了三秒钟才回应我。

「你的名字并不是英格兰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叫你的呢?」

「谁知道呢?玛莎,我的名字是玛莎。」

「抱歉,玛莎。我喜欢喊你英格兰,像一首古老的摇篮曲。英格兰。英格兰,你说我们为什么不能互相陪伴,成为一对眷侣呢?」

「哈哈,我们——不会的。」

「这是你今天的第一个诚实的笑容。你将感情看成一场笑话,英格兰。」

她从沙发上起身,不知不觉走到窗台——

「我在英格兰,有一个爱人。我们不在一起很久了,但是他是我的爱人。一直在我的心里,我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人能够替代他。我走了这么远,我来到了中国,来到这座北方的城市,但是我依然没能够摆脱他。」

「那么为什么不回去?」

「我在等。」

「等什么?」

「等他朝我挥手,朝我张开拥抱,等到他清清白白地,能够在我身边出现,牵起我的手,一起去伦敦泰晤士河边看黄昏。」

「真傻。」

「那么你呢?你又为何独自一人,这样久不要告诉我是因为等我。傻瓜都不会信。你也不过是因为寂寞。」

「你难得幽默。」

「不要转移话题。」

「遇见一个恰如其分的人,找到一颗经得起千锤百炼的真心,是太过困难的事情,我有点疲惫,有点无力。」

一段漫长的沉默开始翻涌在房间里,只有厨房蓝色火焰幽幽绽放的声音。

「英格兰,我想睡一觉,不要吵醒我,谢谢。」

「你睡吧。」

醒来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她开始忙自己的工作,我走到她身后,给了她一个拥抱。

「照顾好自己,英格兰。」

她将手伸过来,表示体贴。

「我会的,你也要。」

回程的地铁外,夕阳烂漫如云锦。一个男人肆无忌惮地放声高歌。我忍受着厌恶静静地靠着车窗,真的不想醒过来呢。

【阿城】

我看见城市的灯火次第升起,我的脸上没有伤悲也没有狂喜。

或许今夜不会有流星,或许你已经坠入梦境。

阿城,有些人你不能爱,有些人你不要等。

阿城,有些人你也可以不见,直至学懂不去想念。

海河的水涨起,淹没了怎样的土地。你坐在岸边,听见身后流浪歌手又唱起了歌,歌声苍茫又萧瑟,你忽然想起那部忧伤的电影——《独自在夜晚的海边》。

电影里的女人,一直在抽烟,一直在等待,她的身影,一直都清冷。

于是这篇凌乱纷繁的札记,你终于找到了题目——如果有必要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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