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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中国影坛而言，严歌苓的小说是当之无愧的“丰饶之地”。 多少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导演们，从她的小说里汲取灵感。 张艺谋的《金陵十三钗》、《归来》，冯小刚的《芳华》，以及，去年李少红的《妈阁是座城》，无不如是。 由严歌苓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作品，也是各大电影节的“宠儿”。 这不得不归功于严歌苓自身的文学素质——她是真正讲故事的高手，一枝凌厉狠辣的笔，写的是温柔缭绕，背后也是雷霆万钧；写的是家长里短，背后也蓄藏着家国时代的鼓声喧嚣。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她笔下那些随着大时代的潮起潮落而浮沉，却兀自散发着饱满明亮的人性光泽的女性形象，太过出彩，令人过目难忘。 比如《金陵十三钗》里的玉墨，领导着自己的烟花姐妹们舍己为人，颠覆了那一句笼罩世人脑海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比如《芳华》里的萧穗子，既有着对于大环境的亦步亦趋，却也有着对于遭受不平等对待的个体的尊重与体谅； 还比如《妈阁是座城》里的梅晓鸥，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几个男人的浮浮沉沉，都未能将她击垮，也不曾让她失去好好生活、好好去爱的欲望和勇气...... 本来人物立得住，有了“真”，一部电影，也就成功了一半儿，如果人物脱身于时代，又“高”于时代，有了“善”和“美”，那这部电影，已经称得上是好电影了。 而今天，我想说说这部《妈阁是座城》。 妈阁是座城，妈阁是座什么城？ 电影当中，“妈阁”这个名字，只是“惊鸿一瞥”，如果稍不留神，很容易就错过，而在原著当中，妈阁是一个有名有姓的地方—— 一个汇聚万千赌徒的地方、一个颠倒黑夜白天的地方、一个“化腐朽为神奇、化神奇为腐朽”的地方。 或许这也是为何，李少红将妈阁，实实在在地定位在了澳门。 因为对于观众而言，尤其是中国观众，澳门这个地方，鲜明地与“赌博”挂钩，不需要迂回试探，即刻心领神会。 梅晓鸥，就是这金钱如流水、赌徒如烟花的“极乐之地”的一个单亲妈妈。 除了这个会让人心生一丝哀悯同情的身份之外，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叠码仔，或者确切地说，叠码囡。 叠码仔是什么人呢？就是赌厅里“拉皮条的”。 叠码仔引来五湖四海的赌客，然后在他们身上赚钱，借钱给他们也是为了赚钱，和他们赌也是为了赚钱。 总而言之，绕来绕去也不过只是一个钱字。 但总有一些人渴望更多，尤其是女人，比如梅晓鸥，不是因为女人更贪心，而是因为女人容易感性。 感性地迷恋一个男人，感性地渴望拯救一个男人，感性地在一个男人身上寄托自己的欲望和野心。 妈阁这座城，来来往往的人，谁的身上都流淌着赌徒的血液，男人赌钱，女人赌情，不是正在赌桌上，就是在奔赴赌桌的路上。 它与周围潮起潮落的海水融为一体，包罗万象，藏龙卧虎，藏污纳垢。 什么样的人它都不拒绝，什么样的人它都不排斥。 这里承载着人们内心深处，那一丝最危险、最脆弱、最汹涌、最猛烈的欲望。 妈阁，一座欲望之城，也是一座罪恶之城。 多少人在这里一夜暴富，多少人在这里声名狼藉，但只要不懂得及时收手，谁都会有倾家荡产的那一天。 罪恶有多泛滥，诱惑便有多烂漫。 在“妈阁”这座城里，有些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有些人衰了又兴，兴了又衰，不变的是妈阁—— 它就像是大观园，红楼儿女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哭哭啼啼、嬉笑怒骂一番，风花雪月、云烟散尽以后，它还在那里。 哪怕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也改不了它存在的“威仪”。 像是光阴，像是命运般的存在。 妈阁这座城，折射出了斑驳迷离的人间众生相。 或许这也是为何，导演李少红保留了这个名字，而没有用“澳门这座城”的苦心。 其一，尽量忠实于原著； 其二，妈阁这个名字，带有神秘危险的美感，像是注定勾引人沉沦； 其三，这座并非真实存在的城市，寄寓着一种泛指的可能。 人性在此地，既是凝缩聚焦的，也是抽象概括的。 妈阁里的男人和女人 电影唯一的女主角——梅晓鸥，一个为妈阁，奉献数不尽的青春与热情的女人。 假如不读原著，观众大抵会有些恍惚，梅晓鸥就算独自抚养孩子，处处需要花钱，生活多有艰难，也不至于跑到赌场去混饭吃，每天对着一张张被金钱腐蚀得面目模糊的嘴脸和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水深火热吧。 就算赌场来钱多且快，但在这样的暴利行业，表面有多么风光，背后就有多么艰难。 何况，她还曾经爱过一个嗜赌如命、为了赌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挺着大肚子的自己拳打脚踢的男人——那还是他自己的亲骨肉。 她难道不应该对赌博、对赌场、对妈阁恨之入骨吗？ 但严歌苓早早地就在书里声明，梅晓鸥——“梅家五代之后的女性传人”，她的阿祖梅大榕，一个在赌海里泅泳的男人——“一赌他可以不饿不渴不困不解手更不晕船”，靠赌发家，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最后为了赌投了海喂了鱼。 所以梅晓鸥冥冥中觉得，阿祖那为赌痴狂的血液也流淌在自己的身体里。 所以深陷妈阁、靠“赌”安身立命，与一个个赌徒剪不断理还乱地缠绕纠葛在一起，原本或许也是命中注定。 又或者，她其实也是好赌的，只是一般人赌的是钱，她赌的是情、赌的是命——命运的命。 所以卢晋桐、史奇澜、段凯文，包括老尚、老猫和华仔这些男人，她终究是逃不掉的。 她不仅逃不掉，她还难免情不自禁地沦陷。 像老尚、老猫和华仔，他们都对梅晓鸥倾心，一直以来，或者曾几何时，但因为关系相对单纯，前者不过是送过她礼物、给过她一笔钱，后两者更是工作场合的同行，所以简单明了。 前三者就不一样了，他们都是妈阁的赌徒，而且赌得一发不可收拾，简直病入膏肓，但因为他们之于梅晓鸥，不仅仅只是赌徒与叠码仔的关系，所以事情变得复杂，感情变得暧昧莫名。 卢晋桐，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为他生下一个儿子，至今还留在身边，就算多年以后，一切已经时过境迁，但是看到儿子的脸，很难不去追忆曾经斑斓皎洁的往昔，儿子的存在就是为了那一段青春的光彩与屈辱做标注； 史奇澜，她从初见就觉得不凡的男人，一个气质独特的艺术家，她对他的迷恋里夹杂着欣赏，甚至是崇拜，所以才能绵延得那样持久那样深，就算后来赌博让他倾家荡产，穷形极相，她依然一次次替他解围，甘心情愿抹杀他欠她的三千万赌债，跋山涉水去广西小山村找他，拖他走出泥潭，重振旗鼓，举办艺术展，再世为人，最后满心沧桑、隐忍委屈地把他送回妻子和儿子身边； 段凯文，一个穷苦出身的学霸，靠着一双手打拼的天下，最后靠着自己一双手输得七零八落，换来妻子二度中风，以及自己身陷囹圄的结果，而梅晓鸥呢？骨子里她还是高看这个男人的，因为他吃过苦，而且没有白吃，他是有实力的，只是缺了点运气。更何况，他的风度叫人折服，哪怕山穷水尽、负债累累，他的腰板还得是直的，语气还得是沉稳的，逼着自己也要做到，那股子悍勇而脆弱的自尊心，就是输了也输得令人轻视不起来，所以她一次次地上他的当，还是狠不下心。 梅晓鸥在这些男人身上，何尝不也是在赌？ 赌卢晋桐能安安生生地让儿子留在自己身边，过细水长流、母子相依为命的日子； 赌史奇澜能浪子回头，在艺术生涯当中大放异彩，最后心满意足地留在自己身边； 赌段凯文能够幡然醒悟，卷土重来，二十年后再做一条好汉...... 她赢也赢过，输也输了，赢得不见得多么风光，输却输得束手无策。 到头来她也不过是凭着一口硬气活着，叫男人不能看轻，叫自己不至于一败涂地，没有了男人，她还有儿子，没有了别墅，她还有公寓，不做叠码仔，她也不至于饿死。 没有曾经的水深火热，哪来今日的举重若轻？ 妈阁里的梅晓鸥，凭的是什么？ 为了拯救一个个濒临毁灭的赌徒灵魂，她掏出了一笔笔的钱。 有些磕磕绊绊地讨回来，有些覆水难收一去不复返。 为了叫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她的儿子和情人知道她的决心，她把一沓沓千元一张的港钞扔进浴缸里烧个干净，还把一叠叠的现金扔到了海里，任它们在水面摇曳浮沉。 她凭什么可以这样潇洒不羁，磊落大方？ 当然是因为有钱。 那么她为什么这么有钱？ 首先，赌场是暴利行业，只要有经验、有头脑、有手腕，不愁赚不到钱； 其次，为了工作，她做出过多少牺牲——在赌场里讨饭吃的那些年，她的白天黑夜是颠倒的，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妈阁的清晨那么叫人心生欢喜，她可以一直凝望着太阳，直到咖啡转凉。 非同一般的作息时间又决定了她与儿子之间互动交流的稀缺，所以，她是在拿母子亲情的建设与巩固来换取生活的平静淡然。 还有一个原因，是职业本身赋予她的，加之她性格本身就有的大刀阔斧的魄力—— 凭着这股魄力，她和赌徒玩“拖三”、“拖四”、“拖五”； 凭着这股魄力，她跋山涉水天南海北地追债钻营； 也是凭着这股魄力，哪怕现实将她狠狠地踩到泥土里，她也要咬咬牙挣一个柳暗花明。 没有这样的魄力，她走不到今天这一步，或许区区一个卢晋桐，就已经让她零落成泥。 关键她真的是拿得起放得下，好容易把一个男人驯化，一步步往成功的路上引，最终却是别人捡现成的，但她也只是心里忧郁愤慨而已，事到临头，还不是一沓一沓的钱赠给史奇澜，希望他活得顺遂平稳。 人生这场赌博，她输了爱情、输了婚姻（假的），但这些年风风雨雨，她唯独没有输掉自己。 这或许是严歌苓对梅晓鸥，最大的悲悯与恩赐。 也未尝不能说是，对女人的。 妈阁是座城，住的都是“赌子赌孙”，男人赌钱，女人赌情。 不管赌钱还是赌情，到最后，称心如意的凤毛麟角，因为真正的赢家，要么懂得适可而止，要么压根就不上场。 但与妈阁扯上了关系，与红尘扯上了关系，这场戏就已经拉开帷幕，由不得自己，而不知满足更是人类最大的通病。 所以到头来，只得一个“输”字。 不过，有些人输得鸡飞狗跳，一片狼藉；有些人输得不卑不亢、云淡风轻。 人生这场赌局，不怕输，怕只怕输得彻底没有本钱，怕只怕输得糊里糊涂，不知道出口在哪里，更怕输得姿态笨拙、落魄丑陋。 我们幸运得没有梅晓鸥那样蹉跎坎坷、大起大落的一生，却也未必拥有梅晓鸥那春风吹又生，跌倒爬起来的底气和实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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