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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后来,我们自己辜负了自己

 江昭和 2021-06-02

01|

楼上又传来一阵一阵的钢琴声,虽然弹奏的,是戈遥总也猜不透的曲调。

不知弹钢琴的,是怎样一个小孩儿,男生还是女生,有着水汪汪一双眼睛,乌漆漆两弯眉毛,滴溜溜一部好嗓?

他们是否曾经擦肩而过,在某一个春夏秋冬,晨昏交界的时分?

她(或者他)能否想到,有这样一个外表年轻、内心苍老的女子,为她(或者他)并不算娴熟精湛的琴艺,所抚慰、所感动。

戈遥凝望着窗外深沉如铁、亘古如斯的夜色,像是想要在这一望无垠、连绵不绝的荒寒与清冷里,烙一个滚滚发烫的洞。

此时此刻,没有星光璀璨,只有那半盏月,寂寞昭彰,明晃晃地亮着。

像是一颗被冷藏着的心, 高不可攀。

自从搬到这个离飞机场特别近的小区,这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至少能够满足她基本生活需要的房间,戈遥第一次靠着窗台抽了一支烟。

从前之所以固执得仿佛谨守清规戒律,完全是因为,她觉得家便是一个家,纵然是租来的房子,但生活始终不能腐败与将就。

而一旦点燃第一支,接踵而至就会有第二支、第三支,然后是一杯又一杯叫人胡言乱语、零落成泥的酒,再然后是一个又一个花花世界、鸳鸯蝴蝶,肉身交合、不痛不痒的人……

人的堕落便是这样,一步一步开始的。

人的寂寞,却也是这样一寸一寸累积的。

从前,从前戈遥最是清醒,但今夜,今夜她渴望放纵。

她当然知道,人这一生,都应谨小慎微、谨言慎行,任何年纪,都不能稍有疏忽,否则一着不慎,回天乏术。

哪怕是一次放纵,都可能遗憾终生。

但今夜,她渴望赤脚站在某个人的脚尖,关起灯,与他轻柔地曼舞,悠长湿润地热吻,她想卸下自己无懈可击的伪装,做一个披头散发的妖女……

她想对着自己诚惶诚恐捍卫的一切竖中指,然后烂漫冶艳地对人世投去灿烂凄艳的一瞥……

02|

一丝风拂过,打乱戈遥的思绪。

像是从色彩斑斓的海里,忽然浮出了水面。

心存眷恋,却不得不立足眼前。

还是此身,而烟已然落尽,只剩孤苦无依的烟蒂,食之无味,弃之更不可惜。

戈遥转过身,眼看自己拥有的一切,想象自己曾失去的一切,其实都不过如此。

一直以来,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买一架宽阔松软的沙发,为此把床扔出去也在所不惜。

后来她在一部电影里看到,女主家徒四壁,房间摆设欠缺,唯独一座古典猩红沙发,烟视媚行,令人恻隐,缠绵心动——

天知道,那正是她最为之摇曳念念的居所。

当初之所以搬来这里,也是因为从少年时起,她就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情结。

大多数人,或许夜里越是清静越是能够安眠,但戈遥不是。

她不喜欢太过静寂无声的夜,仿佛自己已然不在人间,就像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刻骨怀念久远的从前,独自一人在姨妈家过夜,浅浅的梦里,窗外传来火车悠长的轰鸣声,还有那欢天喜地,此起彼伏的蛙鸣,逢年过节时候,就是亲友通宵达旦搓麻将的稀里哗啦声。

如今护送她入睡神宽厚安逸怀抱的,就是那间或自窗外摆渡而来的,飞机穿透云层的,闷闷的轰隆声,如此钝重,却又如此真实。

这一切都叫戈遥心里踏实安定, 知道自己不是独自一人,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静静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还有微微发烫的脸颊。

但这些终究只是弥补,而不是至深的安慰。

一个人,始终是怕寂寞的,始终忌惮自己,是被遗落下来的那一个。

就像一辆经历漫长等待,终于如约而至的地铁,人们都心满意足地找到了各自的立足点,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外头,对着终于轰然关闭的门扉,望眼欲穿、左右为难。

而终于到了这样一天, 就算有满室的姹紫嫣红、香氛萦绕,就算有一幅幅的枯山水,或者印刷品的莫奈梵高,就算听缠绵悱恻的流行音乐或者高雅清幽的钢琴乐章,也始终遣散不了她心口,那郁结如乌云盘桓的那点寂寞。

曾经有一个男人来过,后来他走了。 

曾经有一个男人在她耳畔呢喃,来,让我们欣赏月光,而如今,只剩她独自一人等待天亮。

戈遥呼出一团团缥缈的烟气,看着它们聚散匆匆,终于无影无踪。

多么像欢爱,看似有声有色,其实无形无状,曾经你侬我侬,原来空空荡荡。

而且不能紧握,越是紧握,越是加速消亡。

我们从来未曾相聚,自然无所谓唏嘘告别。

我们害怕在对方心里长久地安营扎寨, 只珍惜那一期一会电光石火的鲜亮可爱。

我们以为不循规蹈矩就有可能摆脱宿命的困扰,赢得欢喜自在,却时时走到山重水复疑无路,眼前云遮雾绕、心慌意乱。

到后来,我们自己辜负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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