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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亩方塘】怀念父亲

 文艺众家 2021-06-04


怀念父亲

李兴泽

父亲于2013年3月17日去世,至今已过去整整四年了。虽说时间能淡化人的某些记忆,但我们对父亲的怀念却与日俱增。

父亲生于1923年,年少之时,正值兵荒马乱,社会动荡。为躲避兵燹匪患,一家人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七八岁就给人家搭羊梢子(帮牧羊人拦羊)、卖水。以尚幼之体替他的父亲分担生活重担。十二三岁就揽长工,打短工,开始了相伴一生的稼穑生涯。经年起早贪黑,春种秋收,逐渐成为庄稼行里一把好手。后来在麻黄山的张家湾,经亲戚做媒,与母亲结缘。婚后六十多年,父母生死相依,呕心沥血养育了我们兄弟姐妹十人。在那个经济发展十分落后,物质生活异常贫困的年代,付出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

青年时期,父亲目睹了黑暗社会和反动统治给人民生活造成的苦难,倾向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政权,多居住在属于陕甘宁三边分区的大水坑一带。曾在革命前辈苏明升(狼布掌人,和父亲有亲戚关系)、张杰(大水坑狼儿沟人)的影响和带动下从事革命活动(详见《盐池革命人物录》)。但父亲做事谨慎,为人低调,解放后的几十年间很少提及此事,连我们做儿女的也只听到过只言片语。近年来,盐池县民政局、党史办在挖掘整理盐池革命人物故事时,这段尘封多年的历史才公诸于世。

1949年,盐池全境解放,父亲携全家迁回祖籍地李家塬定居。为了有一个安定的住处,父亲仅用一把铁锹昼夜不停的挖成了一个窑院,打凿出两孔窑洞。以后又经过多年修整挖凿,动用土方数以万计,建成有七孔窑洞,能供几代人起居生活的宅院。如此工程,既使现代机械作业也不能一蹴而就,可这大多是父亲利用早晚时间和阴雨天完成的。

农村合作化后,父亲娴熟的农活技艺和勤劳朴实的品质得到当地领导的赏识,吸纳为中共党员,并被推选为队长。此后几十年,父亲更加辛劳忙碌,既要养活一家老小几十口,又要为全队几百口吃饭穿衣操心。

老人老,孩子小,人口多,劳力少。父亲为多挣工分,常常干双份农活。春夏耕种大忙,他白天耕地摆耧,夜晚喂畜放牛。即使天阴下雨,也把活计安排得满满当当,有时编几个背斗、粪筐,有时造几根草绳、皮绳。秋收季节,父亲要比别人多割一路糜谷,一般人割三路,他割四路。别人捆五个人割倒的粮食只嫌累,他捆十个人割的不吭声。寒冬来临,父亲又是队里的饲养员和场院看护人。白天添草垫圈,夜晚看护场院。每逢打场脱粒的时候,场院里堆满了糜谷,几个庄头各派一个看场的群众不放心,一致推选他一人看护大家心里才踏实,全队几百口人都信任他们的老队长。

如此繁重的劳苦,父亲从来没有一句怨言。过年了,难得能清闲几天,父亲用树皮似的手给我们画年画,刻皮影戏人像。画的马形神兼备,刻的人像惟妙惟肖。我们玩得爱不释手,喜得忘乎所以,父亲饱经风霜的脸上也露出慈祥的笑容。三十晚上要熬年,窑洞里的土炕被羊粪火煨得暖烘烘的。小炕桌上放着一盏煤油灯,一方小案板也摆上炕头,一家人围坐一圈包饺子。《锅漏》、《鸡毛洞》、《毛野人》等故事从父亲话语不多的口里娓娓道出。情节生动,内容通俗,人生哲理饱含其中。至今我们仍耳熟能详,记忆犹新,并口口相传,已经到了他的孙辈、重孙那里。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社会变革,家境好转,我们也陆续都成了家。但父亲仍不辍劳作,亲自耕种家里的承包地,一直到七十多岁。他常说:地种三年赛老母,再种三年比妈亲。

2011年清明节,八十九岁高龄的父亲,不顾晕车等诸多不便,以超人的毅力回到离别数年的老家祭祖扫墓。他长跪于祖坟前上香、化表、作揖,了却最后一次孝老心愿。又到我母亲的坟前伫立良久,并问自己百年后的归宿。当我们告诉他就在母亲的旁边时,满意的点点头,轻松的笑了。

父亲没进过校门,后来靠自学认了不少字,能读懂连环画小人书,会用羊粪蛋和豆子摆成算盘算账。他特别重视我们的读书学习,再苦再累也要想方设法让孩子都读几年书。

大哥到了上学的年龄,那时家乡附近还没有学校。他就把大哥送到他乡去读书,借宿熟人、亲戚家,每周接回送去,不厌其烦。我上高中时,父亲赶着毛驴车披星戴月往返于老家到大水坑六十多里的乡间土路上——白天走怕误了农活,也怕耽误了我上课。小妹考上了师范学校的消息传来,正在拔麦子的父亲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双手拔四路麦子一口气到地头,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好好读书,大大(我们称父亲为大大)还能供养你三年。”那年父亲已经快七十岁了。我们兄妹十人中,除大姐没有进过学校门,其余九人都不同程度接受了初等、中等、高等教育,为以后就业、成家,服务社会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父亲对自己儿女媳婿,孙儿嫡女百十余口没有一个不牵挂,没有一个不疼爱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大姐夫在外工作,大姐和孩子还在家里。那年春天,天降喜雨,为了不误农时,年近古稀的父亲不顾劝阻,赶到大姐家的承包地亲自提耧播种。七十年代初,天旱绝收,我二姐夫胃病严重,父亲将家中仅有的半棉线口袋黄米给送去,他和我们同吃玉米和红薯干。那时父亲也有严重的胃病。

有一年,我四姐病重,去盐池二院(大水坑医院)住院。父亲听到消息拄着拐杖连夜步行六十多里去看望,赶到时因病危已经转到吴忠。他几近晕厥,怨恨自己腿脚有病,没能赶早一步。后来幸亏四姐转院及时,化险为夷。2001年我二姐得不治之症离世,我们怕父亲年事已高,受不了如此打击,决定隐瞒真相。后来几次问到,均以谎言支吾。再往后父亲耳聩失聪,最终没有说明。这个善意的谎言还望父亲在天之灵能够谅解。

几十年来,孙辈重孙辈不论男女,那个降世,父亲都会笑呵呵的说:“平安就好,平安就好!”他一直关注着每个孙男嫡女的成长、上学、就业、成家。父亲离世前的几年,双耳聩聋,几乎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但对每个孩子上几年级,大学是否毕业,是否就业,都能说得一清二楚

2013年春节,我们照例回到盐池相聚(父母新世纪以后就随小弟搬到盐池县城居住,母亲已于2009年离世)。几十家一百余口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九十一岁的父亲除了耳聩、尿路不畅等旧疾,其余尚好。神智清醒,能进食,能一一说出孩子们的名字。聚了几天,各自回家。正月初七,传来父亲有病的消息,我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听老人说,正月初七是人的生日,也叫“人七”,据说这天每个人的魂魄都回来附身。但父亲却在这天病了。

我和大哥天黑赶到盐池。之后几天,大夫输液治疗,父亲的病时轻时重,就是好不起来,进食越来越少,昏睡时间越来越多。这样徉跄了几个星期。偶尔清醒,就说不用治了,我们都好着,也没啥牵挂的之类。请来的大夫也说老爷子是老病,没必要做过度治疗。三月十号以后,我们看到让父亲好起来是没有可能了,就着手准备后事。又过了两天,饭一端来就摆摆手,只靠喝点娃哈哈、杏仁露维持生命。

三月十六日,是我记得最清的日子。那晚我陪睡在父亲病榻旁的一张单人床上。凌晨四点左右,被明亮的灯光照醒。我睁开眼一看,父亲竟然穿着睡衣自己坐起来了。他脚踩拖鞋,坐在床边洗脸。床对面的桌子上暖瓶、台灯、眼镜等摆放得整整齐齐,桌面擦得干干净净。洗脸水是他自己从暖瓶里倒出来的,还冒着热气。洗脸盆放在床和桌子之间的板凳上。父亲洗得很仔细、很轻松。先把毛巾浸在水中,捞出来,两手铰劲一拧,再抖yc开把脸、头顶、颈项认真地擦洗一边,接着把上述动作又重复一边。最后把毛巾的一角拧成带尖的麻花状,伸进两耳的内廓和耳孔细细的钻、擦。洗完后,又把毛巾在水里濯洗一次,照例拧干、抖开,搭在盆沿上,把放脸盆的凳子推入桌子下面,把拖鞋用拐杖扒拉到床下。我站在床边一直看着他把这些事做完,心里暗自高兴,父亲好了!父亲抬头发现我站在床边,对我慈祥的点点头,慢慢的躺下睡去了。

我激动地再也没睡着,天一亮就把这一切告诉所有的人,大家也高兴的不得了。想到守了父亲好些日子,也该回单位一趟了。吃过早饭,便乘车回学校了。下午,漫步在校园,教室里传出了老师领着孩子读古诗的声音:“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我心里不禁咯噔一惊——“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回光返照?对,曾经听人说过日落、人亡、灯灭都有回光返照。我立马回到办公室,把手头的工作交待了一下,赶天晚返回了盐池。

交流中了解到,父亲在我离开的一天中很少醒过来。接着又是一夜的昏睡,呼吸也发生了困难,请来的大夫掰开他的眼晴看了一下,说瞳孔也在散大。父亲进入了生命的最后时刻。第二天下午就溘然长逝,生命的指针永远定格在了2013年3月17日下午三时一刻。 

【作者简介】

李兴泽

李兴泽,宁夏盐池县教师,教书三十年,如今退休,爱好写作,书法,离不开家乡的黄土,讲不完家乡的故事,念不尽乡里乡亲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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