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206

天雷般的轰炸声将他惊醒。敌袭？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向挂在腰间的枪套，却摸了个空。枪呢？房外仍是无休止的破空声。他走到门前，感到一丝恐惧从大地钻入脚底，沿着血液穿梭整个身躯，最终到达他的天灵盖。没什么好犹豫的，他猛地一把拉开门，一股粘稠犹如实质的血腥味无情地拍打着他的脸颊，眼前是一片血色的世界，焦黑的废墟无言矗立在大地上。——这里是......东京？画面突转，他年迈的父亲倒在自家的庭院里，身下一滩血泊，两只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咬牙切齿，前额一个浑圆而又深邃的弹孔历历可见。这......他倒退几步。画面又转，他看到天皇陛下被两名露国士兵压得跪在地上，一名露国军官掏出手枪，迎着天皇陛下愤怒又恐惧的双眼，轻扣扳机......

不！

乃木希典一下从行军床上跳下来，剧烈的喘息让他逐渐恢复了清醒，只觉背后冷汗四起。呼，原来这只是一场噩梦......他晃动肿胀的头，披上军衣，来到军帐外。此值万籁俱静之深夜，一切都悄无声息。乃木希典静立在军帐外，眼中映出一颗扎眼的铁钉——那是一座标高206米的高地，至今仍在露国人的手中，为了夺取这个“战略要地”，大本营早已三番五次急令他尽快攻克206高地。连他最崇拜的军神——东乡平八郎，都亲手给他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希望他体谅联合舰队的难处，主攻206高地。如今他身上所背负的，并非只是作为第三军司令官的职责，更有睦仁天皇的支持，无数人的期望。但在此前组织的几次针对206高地的战役中，却无一不在露国指挥官康得拉钦科的灵活调度下连连败北。眼前，206高地上几盏橘黄色的灯火若隐若现，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这是一位有着敏锐军事嗅觉的对手，他已经开始期待下一次的对弈了。他抬腕看表:现在是1901年11月27日凌晨4：30分，这个坚毅的男人遥望天边，立下千钧的誓言：不破206高地，终不还！

当第一师团师团长伏见宫贞爱亲王中将掀开军帐帘子进入帐篷后，第三军司令官乃木希典中将、第九师团师团长大岛久直中将、第十一师团师团长土屋光春中将、野战炮兵第二旅团旅团长大迫尚直少将四人赫然出现在眼前。他快步坐到唯一一张空椅之上，挺腰肃然危坐，静候军司令官的指令。而此刻的乃木希典背手而立，面对着军帐口正对面的巨幅旅顺地区军事地图，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只留给其余四人一个瘦削而不失挺拔的背影。

  良久，乃木希典终于开口了，只是他的喃喃低语不知是说给自己的还是说给所有人的：“诸君，拿下206高地，不仅能在西部战线夺得一个绝佳的制高点，还能一览无遗旅顺军港内的太平洋舰队。这些，都是帝国的勇士用生命换来的宝贵情报。如果不能在206高地上插上旭日旗，恐怕牺牲于此的英灵也无法安息吧......”又是一阵缄默席卷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乃木希典缓缓转过身，脸上钢铁般的冰冷与强硬不怒自威：“命令！”话音未落，正襟危坐的五人唰一声同时起立，挺立的身躯堪比松柏。“即刻起，对206高地进行12小时炮火准备，随后步兵发起冲锋，直至消灭206高地上的最后一个露国士兵！各师团组建机关枪督战队，任何一个士兵都不能后退半步！为天皇陛下尽忠！”五人同行鞠躬礼：“是！为天皇陛下尽忠！”他们的眼中不再波澜不惊，而是燃烧着对战争的野望，对胜利的渴求！最后，乃木希典说道：“请给我留下最后一个联队，在你们突击的最后，我将亲率此队，投入战场！”此时，是11月27日7时。

当日本炮兵喊着号子将一枚枚炮弹滑进炮膛之时，206高地上的俄国军士却缩在堡垒中正在讨论着将临的1月7日的东正教圣诞节：“莫斯科的救世主大教堂现在或许已经装饰得金碧辉煌了吧！”“我之前曾经有幸去救世主大教堂聆听过大牧首的祷告，那场面当真是永世难忘！”“我也曾去过，那里人头……”话还没说完，一声声炸雷突然在每个士兵耳边轰响，206高地上地动山摇，山崩地裂。“敌袭！敌袭！”适才慵散的兵士纷纷跳起，宛如无头的苍蝇般在壕沟中四处乱窜。“冷静下来！各部队到指定工事处就位，注意躲避炮火，同时趁炮火空当快速修复工事！耶稣基督保佑我们！”关键时刻，俄军指挥官特列齐雅诺夫上校一边巡视各部工事，一边稳定军心，同时不忘忠实地执行旅顺陆防司令康得拉钦科的严令。在他的努力下，俄军很快恢复了秩序，纵使高地外山石开裂，巨石化灰，似乎下一刻整个山头都会倾覆，但没有一个战士临阵退逃。他们身上布满尘土，但双眼依旧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他们不会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此刻的忍让终会在不久后爆发出愤怒的颜色，他们将用手中的钢枪来欢迎来自日本的豺狼！

19时，炮火轰炸完毕。第三军步兵兵分两路，分别从206高地的西南部和东北部发动突击。他们高喊“班载”（万岁），狼奔豕突，一步步逼近206高地，胜利似乎咫尺可望。而此时，高地上早已憋了一肚子气的俄军看到日军步兵突进，纷纷摩拳擦掌，依托强大的火力并配合坚若磐石的牢固工事，坚守阵地，给予日军猛烈的回击。

28日到30日，日军总计向206高地上进行了三次大规模强行突击。在战役最激烈的时刻，乃木希典甚至亲率联队发起冲锋，炮火在他身旁炸响，子弹擦着他的发须而过，可他只是呐喊着向前冲刺，用手中的的枪向敌军倾吐他的决心与意志......

可他最终还是输了，而且输的一败涂地。而且自从突击失败之后，乃木希典就一病不起了。不仅如此，这一系列的战役将为他赢来一个“美名”——明治维新以来，单次作战伤亡最惨重的日军将领。他亲手送葬了上万条鲜活的生命，他甚至可以想象到自己在东京的家会遭到怎样的破坏；自己的妻子静子将会怎样的担惊受怕。（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而且现在的他连床都起不来，又怎么继续指挥接下来的战役？

于是，“救火队员”来了。满洲军司令大山岩派出了他麾下的第一智将——儿玉源太郎。儿玉源太郎到来之时，乃木希典强撑着病体从床上起来，想要保留最后一丝尊严。两人相互凝视了许久，最后，乃木希典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来了。”儿玉源太郎点头：“是，我来了。……你未竟的事，就让我替你完成吧。”“你打算怎么办？”乃木希典问道。片刻的无言后，儿玉源太郎回答道：“无差别炮火覆盖。”“无差别炮火覆盖？！你这是...咳...咳...你这是在谋杀帝国的士兵！我绝不会同意！”乃木希典猛地站起，拍着桌子对儿玉吼道。儿玉源太郎却没有回应他，只是默默从怀里掏出一张训令——一张由大山岩签署的训令——“见儿玉如见我！”乃木一下子瘫倒在坐椅上。“好好睡一觉吧。”这是儿玉源太郎说的最后一句话......

12月6日清晨，俄军主动弃守206高地。将近一周的无差别炮火覆盖吓破了旅顺内沙俄贵族的胆，他们认为投入再多的预备队也是无济于事，不如主动撤退，减少伤亡。当乃木希典得知这个消息之时，他并不感觉意外，实际上，当儿玉源太郎说出那七个字的时候，他就知道206高地的结局已然注定了。他走出军帐，看向军帐后方放置的三口棺木——其中有两口已经放有他长子和次子的尸骨——他们都是在前不久壮烈牺牲的——有一口也终将是他的归宿。看着这副景象，他突然诗兴大发：

三军齐出勇征伐，

寒夜望月盼归家。

斩将刈旗多潇洒，

却见征夫泪数行！

似有液体滑落脸颊，乃木轻尝，只觉汩汩酸涩发酵在心上......

【推荐语】终于等来了wcx同学十年磨一剑的史诗巨作，文章以日俄战争中最为惨烈的旅顺203高地争夺战为历史背景。这处高地原海拔206米，却在这场战争后被炮火硬生生削去3米，得名203的同时也体现出此役的伤亡惨重。全文以日军司令官乃木希典为中心进行叙事，体现了战争全程中这位传奇指挥官的心路历程。文章最后赋一首七言绝句以表现主人公深深的痛，那不仅是乃木希典一个人的悲剧，更是古往今来所有马革裹尸的参战者们共同的悲剧。作者对于世界和平的期望深切地流露于他倾注心血的写作中。（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