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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富海||【散文】老训

 白水之湄 2021-06-07




         老  训
                 作者/马富海
 
记得老训,是因为他的屁放得精彩。
 
我们村里流传着一个独有的歇后语:老训放屁-------唧唧嗵。老训就是喜欢用屁逗弄人。我们上学或者放学路上,如果遇到了他,都要追着他跑一段路。我们一边跑一边喊:“老训,放个屁!老训,放个屁!”他不说话,也不回头,大步流星地一直往前走。七十多岁的人了,依然是背挺头昂的军人范儿。我们小跑是追不上他的,只能撒丫子猛跑一阵子,待我们呼哧呼哧追上他了,忽然就传来“唧唧嗵”的仙乐。“哈哈哈哈哈,”大家都高兴的笑了起来。等我们笑完,再抬头找他时,他人早已走远了。
 
“唧唧嗵”是连放三屁,并不是他最精彩的屁,只不过是他控制得最恰到好处,操控得最熟练自如,且经常播放的妙音。他最精彩的屁,是有一次从村街的众人乘凉的人场里走过,一连放了二十四个响屁,把大路两边几十个正在吹牛的人轰得一愣一愣的,比盒子炮还厉害,盒子炮才二十响啊!
 
老训从来不扎人堆,也几乎不与人说话,无论是谁和他说话,无论说什么话,他的回应只有“嗯”和“啊”两个字,和嘴角淡淡地笑。那笑很诡,分不清是客气,得意,或者是歉意,和他放屁时的会心一笑很不一样。
 
老训,是不是“老熏”的意思?特指他放臭屁熏人吗?臭气熏人是真的,却不是他的屁熏人,是他身上的味道。那味道确实是臭气熏人。臭,也不是他身上脏引起的,而是他从事的工作引起的。他是粪把式,专职干生产队里挑粪桶、起茅坑的活儿。
 
老训不跟劳动力们一起下地干大活,他只管生产队里的几个大粪坑。每天队长吹的上下工的哨子,都不是吹给他听的,他的活完全是自己把握。一年四季都围着茅坑转,将屎尿汤子挑到菜园里浇菜,将稠粪从茅坑里起出来,摊开,晒干,打碎,过筛子后,全部碎成粉末了,再推起来。放到秋天种麦子的时候,和着麦种一起下地,也就是制作种肥。活不太重,也不多。
 
我们平时很少能看见他在干活,因为掏粪,不能在三饭时间掏,不能在村子里人多的时候掏。茅坑都在村子里,人们没有下地,都在村子里的时候,掏粪掏得臭气熏天,不仅招人恨,招人骂,也根本不让他干。人们下地之后,村子里空了,他才能挖屎挖尿。他挑着两只大粪桶,撒撒溜溜地嘀嗒一路,腿上、脚上、鞋子上,总是被粪水溅地星星点点的,天天这样啊!就是新换了衣裳,也不能避免,所以,他身上的臭味儿洗也洗不掉。因此,叫他“老熏”也不亏。
 
老训不合群,不和人聊天吹牛,也不和人打招呼。我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话。为此,我问过大人:老训是不是个哑巴?“他才不是哑巴哩!他可不是一般人!”
 
老训这人确实不一般,他是民国年间新野一中里最早的几十个毕业生之一,后来参加军队,打过日本人,他是个有文化的军人。小时候还练过武术,年轻的时候,平时走路都是腿上绑着铅块,一个人打三五个人不是问题。当兵混到什么级别不知道,只知道是个侦察兵,腰里挂两把盒子枪,胯下一辆自行车,长衫礼帽,能双丢把,边骑车边双手打枪------那不是电影里的汉奸特务队长吗?------放屁,放你奶奶的二十四个出溜拐弯屁。他咋会是汉奸?他是打日本鬼子的好汉!
 
那一天,他被日本鬼子围到一个村子里,你猜他怎么跑出去的?他把身上的衣裳、鞋子、钱、自行车,全部交给一个放羊的,把放羊的烂鞋子,露着棉花的破棉袄,换过来穿上,赶着羊群迎鬼子的头往村外走。日本人用刺刀指着他胸口问他,有没有见一个拿枪的人,他说往村里跑了。这还没有完。他知道日本鬼子狡猾,不好骗。骗过这群日本兵后,他又钻进另一户人家,挑起人家的水桶,假装到村口去挑水。到了村口的水井上,从井里打出两桶水,自己先喝饱水,恢复力气了,瞅空子一钩担打倒村口的把路的那个日本兵,翻过寨沟,钻进庄稼地里跑了。为此,他还得过勋章呢!
 
没有人见过他的勋章,这故事也不是他自己说的。他这个人太复杂,因为他跟过国民党军队,也干过八路军。人们说他是被八路军俘虏后参加八路军的,也有说他是因为部队打散后被八路军收留的。他自己从不说自己的经历,也没有人确切知道他的真实情况。但他确实很了解,也很遵守共产党的政策,新野解放的时候,自己主动缴枪投降。他在新野没有杀过人。为此,解放后没有怎么追究他的反革命罪,他也不是反动分子,他的身份是地主分子,历史不清。这是他挑粪的原因。他挑粪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活到五十岁了,还没有干过农活,一直都是上学,当兵,所以只能挑粪,而他也愿意挑粪。挑粪的活,没有人管,没有人催,完全靠自觉,只要能供得上用,想什么时候干,想怎样干都行,而且是一个人干,不给伙伴,也不派帮手,别人也不愿意接近,嫌臭。老训不嫌臭,又喜欢独来独往。这活儿,适合他。
 
老训是一个坐不住的人,他吃饭是站着吃。一大碗饭呼呼噜噜三下五去二就扒拉完了,扔下碗就走。从不在自己家里停留,也不在村子里停留。堤上、沟上、渠上、路上,有路走,没有路也走,总是在走。别人下地干活了,他才回村里干活。他几乎不坐,总是走,大步流星地走,匆忙的脚步,似乎是赶着做什么急事,其实,就是散步。家里的事,他做的就是吃饭和睡觉;外面的事,他做的就是挖粪和挑粪。实在想不通他为啥天天天都要小跑似的走路。走累了,暖和的季节,就在路边、河边、树下、草地上,躺下睡觉;冷天了,就钻麦秸窝,或者钻进空荡荡的牛屋里的掌鞭们的被窝里睡觉。春秋的午饭后,还好些,冬夏时节,或顶着寒风,或冒着毒日头,也是一样的乱走。
 
他这个人,冬天里看着就让人楸心:上身一个空桶子棉袄,下身一个单裤片,踢啦着一双破棉靴。这身打扮,围到火堆边也不暖和啊。他呢,却是在寒风跑。只有在下雪天,雪地里实在无法跑的时候,才会钻牛屋。但这个时候的牛屋里,又是堆人的地方,因为牛屋里为了给牛保温,掌鞭们都会生一堆火,这火堆能把半个村子的男人都引逗来。大家围着火堆吸烟、吹牛,讲自己的得意往事。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挤在火堆周围,热热闹闹的,像唱小戏。是冬天最好玩的去处。老训呢?也在牛屋里,却不在人堆里。
 
我有一次串人场的时候,为了少搽泥巴,拐进了牛屋的东门,想从牛屋里面,走近路去西屋里的人堆中打热闹。看见老训一个人在东屋的火堆边烤火。那牛屋是三间房,东西两间里各住了两个掌鞭,中间的房屋里是牛铺。牛铺里养着八头牛,四头头朝西,四头头朝东。每两头牛一个牛槽,牛槽都是挨着前后墙横着放置,两个牛槽之间,有一个四五尺宽的空间,那里捂了一堆火。刚进来的我,人还冷得打哆嗦,看见一堆火,顾不着去西边屋里凑热闹,直接蹲到火堆边烤起火来。“老训,你真能,一个人烤一堆火,不争不抢的,多美!”“嗯。”我以为他会像其他老头儿一样,与我唠几句嗑。那知道,我一蹲下,他就起身走了。弄得我都癔症了:我惹他不高兴了吗?
 
没有,老训不厌烦我,事实证明老训挺喜欢我。我有一个下午放学后,在离家不远的石碾磐上写大字,路过的老训看见了,凑到我跟前看我写,嘴里照例是“嗯嗯嗯”。我看了看他,自以为是的说:“来,你写一个?”我想当然地认为老训和我爷奶爹妈一样不会写字呢,不防他真的就接过了毛笔。只见他腰不弯,头不低,腿不弓,站得直溜溜地,眼睛离纸二三尺远,就稳稳当当地写了八个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字,绝对是横平竖直、大小一致,比我描红的字帖上的字还好看。
 
其实,老训的大本事显露过一次,是止惊马。那天中午,马把式正赶着马车进村,在村口,可能是被乱跑的狗狗惊扰了一下,拉车的枣红马忽然间就惊疯了。那马奋起四蹄,向村里直冲过去,曳断了缰绳,曳翻掉了马车,疯了一般横冲直闯,骇人极了。吓得马把式带着哭腔喊“拦住--------拦住------”哪有人敢拦啊!跑都唯恐跑不及呢!知道跑,还算是胆儿肥的;胆儿小的早吓得哭出了声;还有吓破胆儿,腿软得跑不动,直接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蹲着。。。。。。马把式接着就改口了,不再喊拦住,而是喊“闪开大路!闪开大路!”大中午啊,村里的大路上,正是人多的时候。甭管谁家的老人小孩,被马撞了,是死,是活,都不好交代啊!马把式制服不了马,也追不上马,只能干嚎。但迎面走来的老训像是听不见这嚎叫,照样大步流星的往前走,快到马跟前了,“唬”一声拽下身上衣衫,往马头上一捂,人又躲到了一边。那被捂住头眼的马,又往前冲了一段,自己停了下来,不住摇头,想晃掉头上的衣衫。。。。。。
 
虚惊了一场,没有人被撞住,马也没有受伤。过后有个大队的小青年干部去教训马把式:
 
“这回你可要学个能。以后再遇见了马惊,你也用衣裳捂马的眼睛。”
 
“恁容易?这会儿马在拴着,又没有受惊,你去捂个试试?”
 
“我是生人,到马跟前,它还不踢我?
 
“踢你?就不踢我啦?”
 
“你是马把式,和马熟识,还会踢你?”
 
“马惊了,还论你生人,熟人?”
 
“哼!你喂马半辈子,还不胜老训?”
 
“拿我跟老训比?你喝醉了?净说醉话!”
 
“和老训比咋了?和老训就不能。。。。。。”
 
他说不下去了,和老训能比的人,这个村里,还真没有。

 


马富海:

     新野一教师,爱好旅游,钓鱼,看书,作文,吟诗,独坐。



谷亮:

70后,自由职业者、主持人、教书匠、演员。无科班出身的光环,千禧之年与麦结缘,而立之年方幡然醒悟:此生应属于舞台,遂创立主持工作室。

为了传承主持和声音艺术,开始带成人学生,因成人学生时间无法满足教学的热忱,不惑之年起像带小徒弟一样带播音主持与表演班孩子,成立教书匠谷亮私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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