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一过,花神退位,此后,苦夏绵长,急也急不得的日子就来了。比较春天,此时反倒适合插花养心,然而实际已无花可用,取材叶子、藤蔓、果实不一,又别有时令之风。北宋时期,瓶花就是家中主人软实力的象征。经济、地位、审美、志向,方方面面的实力都藏身于小小一瓶花中。《红楼梦》里林黛玉第一次进贾府,拜见王夫人时,「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王夫人的花瓶是汝窑美人觚,价值连城,造型唯美。对文人来说,郑板桥是不可居无竹,写《浮生六记》的沈复是「案头瓶花不绝」,瓶花既是居住空间的视觉焦点,也是文人移情喻志的投射对象。不过,与我们今天认知的学花艺技法为先不同,古人对技法层面的钻研较少,或者说不那么在乎,反而更看重对植物本身的理解,是感情、情绪、审美等内在的外化,这与今天重「型」的日式花道也有本质区别。插好一瓶花,不是炫技、表演给别人看,而是首先有感而发的行为。 如果你是喜爱花草的零花艺人士,有古人朱玉在前,不必为技法束缚了手脚,但古人却也留下了精辟的插花规律,芍药今天做了归纳,不妨跟着古人的方法学一学。一瓶花,你选择什么样的花材,反映了你的喜好、你的修养。西方人爱讲分类,目科属等,中国人却以花比喻人的品格、志向的高远,并以此将花目分为三六九等,《诗经》《楚辞》里就爱植物打比方,芳草比喻君子,恶草比喻小人等。提到竹子,联想凌云、节气;提到松树,坚贞、挺拔;提到梅花,隐忍、傲骨……唯有兼具美好意向的草木,才能登大雅之堂,被择于插花。一朵花天生向左或是向右,这既给了插花人限制,也提供了灵感。与其说将花插成如何,倒不如说是懂得选材、呈现它最独特的一面。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朵花,同理也没有万能插花公式。花艺师往往需要先观察花姿,去其繁冗,只留下最突出的一个记忆点,是完全因枝而异、因地制宜的练习。此外,跟随时令选择花材也是比较常见的做法,如明代王逵提出的「二十四番花信风」,每个节气吹一种风,花也应时开放,便顺时择来插花。前面说了花材分三六九等,那么高低类比也是古人惯用的手法,如沈复觉得在插花中加入荆棘也不错,荆棘在传统文化中象征小人,兰花高洁,用兰花与荆棘相配,恰是为了突出兰花在恶劣环境中的不同流合污。 到了今天,花木的美好寓意仍在,阶级却不再那么分明。对比依旧好用,同样是荆棘与兰花,反可隐喻,生活未必是一帆风顺的,困苦艰难客观存在,但那不妨碍内心中兀自开出希望的花儿。花器的起源追溯到五代十国,一个叫郭江洲的人发明了「占景盘」,将花插在其中,解决了水的问题,且不会倒,还能做出造型。而后,瓶器的材质、外形与搭配又发展成庞大的审美体系。写《瓶花谱》的张谦德认为,插花不是先找花枝,而是先选瓶子,且还有季节的讲究,「春冬用铜器,夏秋用瓷器」。 不过对初学者来说,对瓶器的上心程度不宜超过花材本身,《一日一花》的作者川濑敏郎在另一本书《四季花传书》里主张,「初学插花宜选择陶器」,一是不贵,二是素净百搭,初学者不需要特别考虑驾驭瓶子,而只需回到植物本身。 究竟是花配合器,还是器突出花,一直见仁见智,对经验丰富者而言,往往可根据器皿的独特产生奇妙的插花构想,使花器两者配合得天衣无缝。而花器的边界也一直在被突破,杯、盘、碗、盆,凡能蓄水者,就能作花器。 再高手一些,又是置器皿于无所谓了,什么样的花器都兵来将挡。《瓶花之美》的作者徐文治老师,曾有意识地选择矿泉水瓶子、咖啡杯、纸杯、酒瓶做插花,就是为了打破迷信花器的观念,「一个矿泉水瓶子被设计出来,就已经具备了美感,为何因廉价而不能用来插花?」 将竹篮置予内贮器,保证蓄水,竹篮也能成为优秀的花器。花器的选择,最终也是回到「看山还是山」的三重境界罢了。高濂在《瓶花三说·瓶花之宜》里写:「俯仰高下,疏密斜正,各具意态」,可见还是讲究立体、不对称的美。
如果是厅堂插花,气势上要能震场,而书斋插花小巧为主。 如果只插一枝花,要「屈曲斜袅,枝柯奇古」,枝子要遒劲,弯弯曲曲,旁逸斜出。如果插两枝,要「高下合插,一枝生两色方妙」,插完以后给人感觉是一种植物,就像天生如此,「虽由人造,宛自天成」。相比西方插花的天性奔放不同,中国文化始终是克制为美,袁宏道说「插花不可太繁,不可太简,多不过两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从初生的热闹,到接近死亡时仅剩自己的孤独,插花亦是一个生命从鲜活走向衰败的最后呈现。 比之插花者的心路历程,走到最后,插一大把花,可能还不如插一笑朵花带给你的震撼感。似乎这世上,只有一朵花、只需一朵花与你心心相印,就足够了。花儿,长在自然界里,自然而然地开放,不为美,只为繁衍,插花的举动则大大不同,将其采下,通过个人的认知、喜好、审美、文化使它成为美本身。 徐文治老师说,你可以按自己的心意插花,如果别人不觉得美,说明你的修养还不够,如果你觉得好看,外界也觉得好看,说明你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川濑敏郎之所以被称为大师,不因禅意、造型、技法,《一日一花》插的是每天令他感动的植物,抛却任何外在,只关注植物本身,一花一叶一枝带来的感动,大自然和植物带来的触动。 只要这份触动在,你就不是行走的机器,你手下、笔下创造的一切都有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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