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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的强颜欢笑——感知《红楼梦》中秋叙事的中国特色

 昵称37581541 2021-06-08

作者:杨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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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石头降临人世为纪元之初,石头十五年的中秋之夜,天上月亮丰盈,人间喧哗依旧,家家启轩,户户笙歌。曹雪芹用两个回目的篇幅(第七十五、七十六回),放笔极写宁荣二府中秋赏月之盛。

这个中秋,难得的是贾政休沐在家,荣国府可称团圆。赏月之宴,设在山上的凸碧山庄,贾母居中,举家环坐,且行酒令,并有礼物。一向一本正经、缺乏情趣的贾政,出人意料地讲了一个怕老婆的酸段子,引得上下人等合场欢笑。贾赦的笑话稍差人意,宝玉、贾环和贾兰都有诗作,算得上其乐融融。

是贾母,史老太君,把这一传统节日,提升到了审美高度。贾母撵走了贾赦、贾政等,又摆了二场。但见月至中天,比先前越发精彩可爱,贾母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且说:“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吹起来,就够了。”众人饮酒作乐,猛不防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相赏听。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荫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

此时,又有黛玉湘云二人,抽身来到了山下水边的凹晶馆,凭栏对坐,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又听笛音悠扬起来,黛玉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兴了,这笛子吹的有趣。——倒是助咱们的兴趣了!”于是二人联句,正是素来喜爱的五言排律,至“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之句,无以为继。又有妙玉入场,引二人至栊翠庵,续诗收结。

然而这一年的中秋,众人却是在强颜欢笑度过的。怎奈已近末世,已显衰败,不好的兆头时隐时现,不祥的气息挥之不去。那挤出的笑容背后,是无尽的凄凉悲切。曹雪芹充分铺垫,展开铺排,设景渲染,抒情传意,增强叙事强度,掀起故事高潮——这个高潮不是外在冲突,而是内心感受。曹雪芹的铺垫铺排,设景传情,尽显中国叙事特色和古典美学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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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详述背景,预示不祥。

宁国府里一声长叹——

铺垫在先,预设背景。权且分出宁国府、荣国府和大观园三个单元,分头叙说。先说宁府。因当年宁公居长,贾氏祠堂即设在宁府,贾珍袭着三品爵,居威烈将军高位,又兼着贾氏族长。此时正值居丧,不得为乐。可这能难得住珍蓉父子么?遂以习武为名,行设局招赌之实。来的又都是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厚,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绔,每日轮流作晚饭之东,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的好厨艺、好烹炮。八月十四晚贾珍宴请尤氏,竟然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在荟芳园丛绿堂摆开筵席,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起来,这便是宁府的“开夜宴异兆发悲音”。穷奢极欲,毫不收敛,连脂砚斋都看不过眼了,在回前批示:“贾珍居长,不能承先起后,丕振家风。兄弟问柳寻花,父子呼么喝六,贾氏宗风,其坠地矣,安得不发先灵一叹。”

宁府在八月十四晚,贾珍出面宴请尤氏,迎庆中秋佳节:





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毛发竦然。贾珍忙厉声叱问:“谁在那边?”连问几声,无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
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同堂内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凄惨起来。看那月色时,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己吓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拿得住些,心里也十分警畏,便大没兴头。勉强又坐了一会,也就归房安歇去了。




荣国府蒙上抄家阴影——

在第七十四回,八月十二,夜间抄检大观园,探春口中透出:“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这正是曹雪芹叙事精密之处,宁荣二府已得知甄家被查抄的消息,并成为两府议论的热点。

次日,回至第七十五,时至八月十三: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道:“回奶奶:且别往上屋里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怕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老爷说:看见抄报上,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




接下来,尤氏到了贾母处:





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正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来京治罪等话。贾母听了,心中甚不自在。。




石头十五年,贾母已是八十高龄,生日在八月初三。自七月二十八至八月初五,两府为贾母庆寿,至八月十五摆宴赏月,喜庆不断。可正是这个年龄,让荣府上下更加不安,当家作主的明争暗斗愈发激烈。一边是贾赦按捺不住,要纳鸳鸯为妾,联手图谋老太太的私藏。图谋不成,心生怨恨,在赏月宴席之上,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事实上是暗讽了贾母的偏心,又说出贾环袭爵这等不着边际的话来。就在之前,得知贾琏通过鸳鸯当出老太太的东西,邢夫人还向凤姐、贾琏敲诈了二百两银子,以作中秋过节之用。另一边,又有赵姨娘作祟,时不时地给贾政吹枕头风,要为贾环争一份家业。王夫人这边,抬起了袭人,即将驱逐晴雯。袭为钗副,晴是黛影,这样推论下去,金玉良缘日渐明朗,木石前盟渐行渐远。尤二姐终未能生下已经成型的男胎,不久即呑金自尽,贾琏凤姐因此而裂痕加深。内被丈夫疏远,外有公婆欺压,凤姐的地位一如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贾母又将失去左膀右臂。而此时,传来江南甄府出事的消息,正是宁荣二府命运的暗示和预演。听了王夫人的汇报,贾母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紧。”脂砚斋在此批示:“贾母已看破狐悲兔死,故不改以往,聊自遣耳。”抄没家私,调京治罪,江南甄家的阴影,笼罩在荣府上空,浮现在贾母等心底。

大观园上空悬着的利刃——

一把剑单单悬在宝玉头顶。第七十二回,贾政在赵姨娘房中,赵姨娘透露宝玉已有屋里人且时已两年。当晚就有小丫鬟小鹊来到怡红院中,亲向宝玉报信:“我来告诉你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咕咕唧唧的,在老爷前不知说了你些个什么,我只听见'宝玉’二字。我来告诉你,仔细明儿老爷和你说话罢。”(文在第七十三回初)宝玉听了,知道赵姨娘心术不端,跟自己仇人似的,又不知他说些什么,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儿咒”的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这是悬在富贵闲人、绛花洞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把剑悬在大观园上空。大观园就是人间的太虚幻景,是宝玉和众女子的青春乐园,是宝玉乃至曹雪芹心中的清洁圣地。回望石头十三年十月,冬天来临后的第一场雪,芦雪庭联诗,是何等的热烈,当日所有之女子,计有黛玉,宝钗,湘云,探春,李纨,香菱,李纹,李琦,邢岫烟,薛宝琴,有兼凤姐,平儿,外加怡红院浊玉,烤肉吃酒,即景联诗,意犹未尽,又赋红梅诗数首。宝玉曾惊呼:“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再看今日,大观园行将人去楼空,联诗的只有黛玉湘云二人了。宝钗已经搬出去了,还带走了香菱。袭人已经建言,人事渐省,人言可畏,找个机会还让宝玉搬出去吧。要知道,石头十五年,袭人已经十九岁,香菱十八岁,宝钗十七岁,晴雯十六岁,宝玉十五岁,黛玉、湘云十四岁。到了这个年龄,他们都不能在大观园无拘无束地待下去了。况且,大观园已不再清洁,金鸳鸯撞破了偷情人,痴丫头捡到了绣春囊。第七十四回,王夫人一声令下抄检大观园,芳官等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就要被驱逐,晴雯即将走到生命尽头,清洁圣地,青春乐园,终将是人去楼空各散场。王夫人怕园里夜晚风冷,已无意到大观园赏月。无奈贾母坚持:“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贾母是大观园的守护者,自然要坚守到底。

殷商占卜,显示吉凶之兆,至有甲骨文字,民间广为流传。可以视之为迷信,但也正是中国人天人合一、万物有灵传统思想的自然反映。事有先兆,见微知著,正是防微杜渐的起点,所以才有了宁荣二公之灵、可卿托梦,已死和将死之人,都在为拯救贾家而努力。势败在即,当然要有先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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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铺排展开,纤细毕现。

为增加叙事强度,小说家会采取多种艺术手段。在七十五、七十六两回中,曹雪芹如那一僧一道,大展幻术,岔开叙事线路,改变叙事角度,减低叙事速度,延缓情节高潮,使得宁荣二府,大观园内,上下人等,纤豪毕现,堪比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叙事曲折变幻——

格非在《小说叙事研究》中指出:“在故事发展的过程中,长篇小说的作家往往会设法'延缓’故事高潮的来临。”脂砚斋点评中屡屡提及《红楼梦》技法,其中有截法,岔法,“横云断岭”,“岔开线路”,借此设置阅读障碍,延缓情节进度,让人欲罢不能。中秋叙事,欲写宁府赏月,先写居丧聚赌,采用暗访形式,沿着尤氏视线,将珍蓉父子,一明一暗,聚赌招饮场面展开写来,读来惊心动魂。

尤氏在八月十三日劈头被惜春抢白,接着受探春揶揄,受了一肚子的气,晚间方从荣府回来。尤其惜春虽是年幼,提及宁府名声,以及种种议论,直戳尤氏心病。尤氏回来,先见到门旁停着四五辆大车,随想到还有骑马来的纨绔之子,于是笑道:“成日家我要偷着瞧瞧他们,也没得便。今儿倒巧,顺便打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

现代小说理论认为:陌生化是对抗机械化的利器,使我们重新感受这个我们已经烂熟的世界。“艺术的目的是传达对事物的直接经验,就好像那是看到的而不是认识到的;艺术技巧在于使事物变得陌生,在于以复杂化的形式增加感知的困难,延长感知的过程,因为艺术中感知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必须予以延长。”(什克洛夫斯基:《艺术作为手法》,转引自胡亚敏《叙事学》)曹雪芹深知其中壶奥——宁府聚赌,本是司空见惯,只有在一个家庭主妇眼中才是陌生的。于是,我们看到了聚赌的各种玩法,赢家输家的不同心态,还有娈童居间打趣,一幅末世行乐图画,惟酒色财气四字可以形容,图中众人浑然不知贾府巨舟已在沉沦之中。

相对而言,聚赌招饮是细写,次一日(八月十四)晚上摆宴赏月,文字较为简略,只是表达贾珍一味铺张,对尤氏仍是虚礼。如此突出宁府在家丧期间聚众行乐,更加凸显了宗祠墙边传来的长叹之声,让人魂销魄散。

细写共时场景——

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两府赏月夜宴,时间分别在八月十四、十五晚上,地点分别在宁国府绘芳园丛绿堂,荣国府大观园凸碧堂,遵循时序,分别地点,属于历时叙事。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同一时间,两个场景,属于共时叙事。

贾母这边,凸碧堂上,山高月小,这当然是主场。凹晶馆边,皓月清波,另一个场景同时展开,这里场面小的多,只有黛玉和湘云,后来又有妙玉加入。这三个人有着共同的特征,她们都是孤儿,都是大观园的寄居者。湘云还有叔叔婶子,“林家人的早就死绝了”,妙玉甚至连师父都死掉了。团圆之夜,更显孤寂,人生如寄、浮生若梦的感觉更是突出,于是相互安慰,报团取暖,联诗自娱。同时,三人格外清醒,甚至有些达观,表达了自我拯救的意愿和努力。其中黛玉,一句“事若求全何所乐”,坦然接受了现实的残缺,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一句“冷月葬诗魂”,即是对未来的自我感知,接下来无非一个过程而已。和重建桃花社一样,中秋夜联句,是黛玉在走向穷途末路的自我勉励,是对生命的倾情礼赞和价值提升。

“几处狂飞盏,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良夜景暄暄。”此时,只听那黑影里戛然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湘云出“寒塘渡鹤影“之句,黛玉灵机一动,对了”冷月葬诗魂”,成二十二韵,已难再续。偏又有妙玉自栏外山石后转来,将黛湘二人接入栊翠庵,又提笔续成三十五韵,以此作结。

个个强颜欢笑——

那一晚的笑容,都是挤出来的。我们且看贾母、探春和贾政、宝玉父子。

贾母的悲凉是多重的:宴会未开,她就感叹人丁不旺。入贾府五十多年,她见识了太多的事情。眼下,她看到的是,这艘航船在下沉,入不敷出倒在其次,无人担纲首当其冲。贾赦、贾珍,在自取毁灭的道路上加速狂奔。贾政心灰意懒,做母亲的也不可能没有察觉。贾琏呢,脏的臭的都要,偷娶个尢二姐,怀了个男胎,还不能自保。宝玉呢,也是多灾多难的,受父亲辖制,又病了一场。贾兰还远着呢,指靠不上。作为荣国府当家主妇,王夫人瞒着自己,抄检了大观园,这么大动静,老太太岂能不知?凤姐的病,已经成势,怕是无力回天。所以尢氏一来,她首先问的是李纨、凤姐的病。笛声呜咽,眼前众姐妹,只有探春还在坚守……

探春的悲凉,表现在她的执意坚守——她是众姑娘中唯一自始至终陪同贾母的,虽然也并不多言。王夫人受人蛊惑,抄检大观园,在探春心中形成了巨大阴影,因为她看出了抄检事件的本质和危害:恶奴调唆,破坏秩序。闹这么大动静,又是贼赃,又是奸情,能不传出去吗?事实上,抄检的是奴才,打脸的是主子,破坏的是秩序,影响的是声誉——不久前,柳湘莲脱口而出,“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贾宝玉随即红了脸,何况现在有众女儿,传出去真的该无地自容了。正是有这些考虑,探春才深感悲愤,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有意的坚守,愈加透出悲凉。

贾政这边,稍显乐观,有别往日。那是因为他在心中已经后退一步。在此后的第七十八回写道:“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此处引文启功注释本全部删除,引文出自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退一步海阔天空,但这一步岂是好退的?就那么心甘情愿么?

再看宝玉。宝玉本是喜聚不喜散的,可这个中秋之夜,并不是宝玉的高光时刻,他也没有表现出很高的兴致。这当然因为,宝玉的头顶悬着双重的利剑。况且晴雯还在病中,又是待罪之身,如何处置,还未可知。击鼓传花,花落手中,宝玉显得十分无奈:“说笑话,倘或说不好了,又说没口才;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贫嘴,更有不是:不如不说。”宝玉选择作诗,借此过关。

二场品笛赏月,宝玉似不在场,早早就被王夫人撵回去了。这一回,宝玉露脸极其有限。实际上,这也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即宝玉将逐渐从荣府的舞台中央退出,终究要离开这里。

石头十五年中秋之后的大观园,借用宝玉的话说,已是“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这种情势,且自珍重,强颜欢笑吧,此后怕是连这样强颜欢笑的机会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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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叙事特点和美学特征

支体必双,自然成对——

先说回内结构。正如回目所显示的,中秋两回,每一回内,结构都是对称的。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宁荣二府,空间对称,一前一后,属于历时性的,叙述上也有先后,宁府在八月十四,荣府为八月十五。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大观园内,也是空间对称,凸碧堂对凹晶馆,属于共时性的(同时发生的),但叙述有时序,凸碧堂在前,凹晶馆在后。

中秋赏月,凸碧山庄和凹晶溪馆两相映衬,一个山高月小,一个皓月清波,一边团圆热烈,一边形单孤寂,尽显二元思维特征和对偶美学特点。凸碧山庄这边,于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出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姊妹坐了,然后在下方依次坐定。凹晶溪馆这边,房宇不多,且又矮小。二人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无茶无酒。联句前,湘云曾说:“可恨宝姐姐琴妹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诗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扔下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

在中国传统叙事评价体系中,有一个术语叫“双峰对峙”,清代毛宗岗《读三国志法》称:“其对之法,有正对者,有反对者,有一卷中自为对者,有隔数十卷而遥为对者。”这明显指的是结构方式,回目上存在明显的对称,情节发展、前后结构是对称布局。脂砚斋点评《红楼梦》,也不止一次用到了“双峰对峙”。从结构上讲,中秋叙事中的双峰对峙”,不仅体现在回内,更与此前第四十九、第五十回遥相呼应,而这两回正是百回大书(大数百回,或百廿回)的高潮所在。石头十三年初冬,大观园赏雪,两回篇幅,放笔写来。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第五十回,“芦雪庭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此时,是大观园的极盛,十二钗正册之中,元春身在皇宫,可卿已入地府,巧姐尚在怀抱,其余诸钗,悉数出场。列入副钗的香菱,也跻身诗人之列,还有宝琴、岫烟、李纹、李绮。

双峰对峙,前一峰高耸入云,后一峰摇摇欲坠。传统小说,有自己的结构方式。有些人或不解,或误解,讥为“缀段”。就连陈寅恪老先生也颇有微词:“至于吾国小说,则其结构远不如西洋小说之精密。在欧洲小说未经翻译为中文以前,凡吾国著名小说,如《水浒传》、《石头记》与《儒林外史》等书,其结构皆甚可议。”(《柳如是别传》)陈老先生是史学家,评论小说恐非所长。像《红楼梦》这样的古典小说,其叙事结构是否“精密”,确有澄清的必要。

对举对称、对立互补的普遍存在,正是中国传统二元哲学思想和对偶美学思想在传统叙事中的表现。中国传统阴阳互补的二元思维方式的原型,渗透到文学创作的原理中,很早就形成了源远流长的“对偶美学”。《文心雕龙·丽辞》称:“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诗歌如此,小说也不例外。

支体必双,自然成对,不仅限于叙事结构,其人物设置、抒情表意、言语细节等,也多有对举对称之笔,凸与凹,高与低,多与寡,热与冷,雅与俗,喜与悲,真与假,等等,互现互补,随处可见,相映成趣。贾珍以较射之名,行聚赌之实,瞒过了贾赦贾政,荣府子弟,宝玉、贾兰、贾环、贾琮嫡庶四人前来练功。宴席之上,贾母问及此事:“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了?”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样式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劲。”——贾珍仍是以假乱真,真与假的命题在书中时隐时现。

诗传合一,文备众体——

西方小说或者说现代小说,改变了我们的阅读习惯。更好地理解像《红楼梦》这样的经典作品,还是要回到中国文学传统之中。中国文学发展到中唐,与古文运动同步,发展出了一种诗传合一的新小说文体,纪事赋诗,以诗传事,甚至成为一时士人风气。陈寅恪著《元白诗笺证稿》有论证:





考趙彦衛雲麓漫鈔捌云:

唐之舉人先藉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後以所業投獻,踰數日又投,謂之温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也。蓋此等文備衆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

據此,小說之文宜備众體。鶯鶯傳中忍情之說,即所謂議論。會眞等詩,即所謂詩筆。叙述離合悲歡,即所謂史才。皆當日小説文中,不得不備具者也。(《元白诗笺证稿》第四章,第一二〇页)





比元稹的《莺莺传与诗》更为人熟知的,当然是白居易的《长恨歌》与陈鸿的《长恨歌传》,一样诗传合一,文备众体。其中的议论,也是重要组成。《红楼梦》中,中秋叙事的议论,转给了角色,不独立存在,但绝非没有。

黛玉、湘云在凹晶溪馆联句赋诗,并非独于小说叙事之外,而是小说叙事的有机组成部分,沿用了纪事赋诗、以诗传事的古代传统。当黛玉联出“赏罚无宾主”,显然指的是击鼓传花,第一个讲笑话为贾政,因讲的好、众人笑,贾母多吃一杯。湘云十分敏感,说:“又倒说他们作什么?不如说咱们。”湘云还是不得不联道:“吟诗序仲昆”。当晚在凸碧山庄,宝玉、贾环、贾兰都有诗作,“仲昆”即“昆仲”,指宝玉和贾环,贾政称:“古人中有'二难’,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就只是那一个'难’字,却是'难以教训''难’字讲才好。哥哥是公然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接下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之句,是凹晶溪馆的实景写照和黛湘二人的命运预示。经妙玉誊录补足,成《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即是与这一回中散文叙事相一致的诗歌纪实,使得中秋赏月这一事件在重复叙述中得到强化和升华。

设境传情,情重于事——

王国维《人间词话》有言:“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曹雪芹写景,立意用诗,文体用赋,用字泛化。立意用诗,讲究意境,既是客观之境,也是主观之意,更兼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文体用赋,讲究对仗,四言六言相间。用字泛化,亦言虚化,重在写意,不拘细节,虚中见实,言简意赅。这两回的中秋赏月,放笔写来,触景生情,因情设景,情景交融,无景非情。笔走龙蛇,变化多端,时间流淌,心情浮沉,景色明暗,相得益彰。

八月十四,宁府绘芳园丛绿堂,贾珍设宴,妻妾同桌,猜拳行令,兴致颇高,此时“风清月朗,银河微隐”。到了三更时分,祠堂墙下传来长叹之声,众人悚然敬畏,“看那月色时,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

八月十五,嘉荫堂前,圆月初上,先行祭拜,“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名状”。

凸碧堂上,第二场酒摆上,笛声初起,“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肃然危坐,默相赏听”。再至后来,“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高带酒之人,取经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凄凉寂寞之意。”(此处启功注释本文字过简,引文依《蔡义江新评红楼梦》)

与此同时,凹晶馆前,黛湘二人,“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晶宫鲛室,固然华丽,但正如远离人世的广寒宫,“高处不胜寒”,二人远离尘嚣,更显无限孤寂。

这些,还只是情与景的关系。中秋叙事的抒情取向,还体现在对情与事关系的处理上。依现在的阅读习惯,小说叙事,当然以事为核心。西方叙事或者现代叙事,尤其重视运作和冲突,融汇多条线索,消释多个悬念,掀起情节高潮,决定人物命运。《红楼梦》叙事,尤其是这次中秋叙事,重点不在事件和动作,情重于事,静多于动,通过情景交融,将人物情绪推向高峰,将人物情感充分表达,掀起感情律动的高潮。而情节走向,人物命运,往往通过言语(包括诗词、谜语等)暗示的方式来传递。譬如,贾赦称赞贾环诗作有骨气,“以后就这样做去,这世袭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袭了。”预言了贾环将袭荣府爵位。“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的诗句,暗示了湘云的形单影只和黛玉的不幸夭折。

正如浦安迪在《中国叙事学》中所言:“与西方文学中的概念相异,'事’在中国的叙事传统里,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实体。”“真正含有动作的'事’,常常是处在'无事之事’——静态的描写——的重重包围之中。”《红楼梦》明言“大旨谈情”,抒情被摆在优先位置,动作、情节倒在其次。中秋叙事,正是通过展示诗情画意,尽显中国传统叙事特色。

春花秋月,阴晴圆缺,本是自然现象,是中国人给这些自然节点赋予了人文情怀和审美内涵。中秋之月,更是被反复咏叹。石头十五年的中秋,是《红楼梦》叙事进程的重大节点。团圆之夜,喜中见忧,乐中生悲,难以抑制。中秋叙事呈现的中国叙事特点和中国美学特征,愈显重要,值得深挖细掘。


注:考虑到普及,文中引用《红楼梦》文字及标点,除特别说明外,全部采用启功注释《红楼梦》纪念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11月北京第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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