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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爹娘】作家王从地泣血新作:杏花凋零的那个春天

 深浅视频 2021-06-08

忠孝两全

传承你们荫及子孙的恩典

皇天后土

敬奉你们福泽千秋的天灵

    

6月19日清晨起床后,打开手机看到的第一条微信,是成都朋友发来的一首歌《父亲》。点开,霎时就被降央卓玛浑厚、低沉、如泣如诉、水墨色的重金属撞击声俘虏了。

我想起并不十分苍老,但总佝偻着的父亲。  

1

1959年春天的一个早上,我还在梦中,听见隔壁房里传来嗡嗡喳喳的一片哭叫。妈连哭带喊来到我的床前,“娃儿,快起来,你爸爸死了……”我一翻身,坐起,揉揉眼,跟着母亲和哭声来到爸的床前。

爸爸平静地躺着,虽没有一丝鲜活的表情,但还像平素间一样欲言又止像要表达什么。他瘦弱,但两眼与颧骨之间总是透出坚强与智慧;两只眼睛微微闭着,似陷入深深的思考;头上青灰色的包帕,还整整齐齐地盘着;一年四季几乎不离身的土布长衫,纽扣一排排直到喉结,扣得严严整整……

我不相信风度依然神色镇定的爸爸会死!他活着,会重新站起来,笑眯眯地指着我说要怎样怎样,然后叫我给他一杯热水,他喝了再披衣下床,踱着小步走出屋,站在街中央,望着天打几个响亮的喷嚏再回到房里安排几个工人今天做啥。

2

爸是开方子铺的,家中常有几个木工干活,做出来的方子分几等:

最低等的是贫困人家用的,就几块木板拼接装订,像火柴匣一样,所以叫“火匣子”。

比火匣子厚些大些的叫老木。

比老木高级的叫四平头。四平头顾名思义,厚木大方的好料,修得曲直分明、四棱上线,头上四边是宽厚张扬的翘角装饰,鼓鼓实实,虎视眈眈地朝着阴阳两个世界宣称逝者与众不同的身份

比四平头更阔绰气派的叫“大方子”,外形魁梧,有气吞山河的派势,政要、巨贾或者独霸一方的文武豪强死后专享。大方子大价小市,一年能卖一个就不错了。

方子留给我如此深的印象,是因为爸爸的笑容、爸爸的佝腰躬身、爸爸的指指点点,大多在方子铺出现。

3

那一刻,我幼小的心灵,真不敢相信这一切会在妈和亲友们的哭声中消散。

我才七岁,刚上一年级,哥哥才十岁,母亲大字不识,没有爸爸的岁月,我们一家人的路该如何走?往哪走?我不敢想,只哭着抱紧妈的腰:“妈呀……我要爸爸呀,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妈孱弱的身躯颤抖摇晃,浑浊的老眼流出的泪珠抖落在我头上、肩上。她枯干的双手抓住我的头发,使劲直直扯动:“娃……娃儿呀,都怪狗日的老齁毛病,一晚上你爸爸都出不匀气,心慌意乱又齁又咳。造孽哟,一直闹到天亮。他实在不行了就说听人说用皂角熬水喝了可以止咳,喊我去熬点皂角水喝一下试试,死马当成活马医,看能不能起点作用。我看他说得紧,就去洗了一小片皂角烧开了水,泡了一会儿,给他喝了小半碗。喝下去就拐了!没几下他就落了气!我……实在也没有其他法子,也是病急乱投方!晓得是哪个狗日的给他说的这个单方害了他呀……”

“皂角水皂角水,狗日的皂角水……”我紧紧抱住妈,妈摇晃得更厉害,几次差点要倒下去。

4

亲戚邻居又来了一大批,哭的哭嚎的嚎,入殓了爸的遗体。穷人的丧礼没有排场,方子是爸早给自己准备好了的。几个工人一阵忙活,将爸装进方子,定好封盖,一声吼叫,抬到城郊外山下一片竹木笼罩的坟林……

将爸爸掩埋下葬后已是中午时分。

我和哥哥一直跟到乡下。直到小山样的土堆将爸爸隔离到咫尺天涯,我才知道爸爸再也起不来了。他的斥责怒骂,他的鞠首指划、佝偻齁咳都停止了。

哥哥跪在坟前,不停地使劲刨坟上的土,满头满脸满身的泥土和泪水血水,糊得他面目全非,他高扬着抠得血肉不分的手:“弟娃呀,我们从现在起再也没有爸爸了,这是最后一眼看爸爸,最后了……我挖不出爸爸来,我挖不出活着的爸爸来了……”

我跪在哥哥身旁不停地朝新坟叩头,每叩一次,我都抓把泥土塞进嘴里。我想要吞下这堆新土,吞完,吞光,让爸爸从坟底大步大步走出来。一把,一把,又一把,我边吃边吐,边吐边吃,机械无助地重复这简单愚笨的动作。

我和哥哥都疯了……         

5

这是不是全世界最疯狂最惨烈的葬仪——两个不谙人事生与死的瘦弱孩童竟亲身参与父亲的葬仪!

惨绝人寰,惨绝人寰!

在场的所有人都放声嚎哭,为天地不公为目不忍睹为孤儿寡母为自己和他人的苦难泪雨涟涟……

天被撼动地在飘摇,起风了,下雨了!冷风冷雨冷煞人,乌云滚滚昏天黑地,周遭被阴侵,被封杀,被横扫!整个坟林变成了人们哭丧的集会,变成了屠宰灵与肉的刑场。

我唯愿一场排山倒海的巨浪狂卷而来,把这座山,这堆坟冲走!

我唯愿一团电光雷火呼啸而至,把大地劈开,把坟堆劈开!

我唯愿仙神猛然从天而降,用魔法把爸爸从沉睡中拉起来,拉起来……站起来,爸爸抖抖身上的尘土,笑盈盈地一手牵着哥一手牵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回家中,给病倒在床生死不明的妈一个惊喜---爸爸回来了,两个儿子回来了!

这是谁导演的灭绝天理的人间悲剧?是谁这么残暴?是谁这么狠毒?谁呀!谁呀!我幼小的心灵从绝望到憎恨,转而兀生倔强的冲动:我要快快长大,读书、挣钱、干大事,尽快撑起我们破碎的家。

我扶起哥哥站起来,直直地站在爸爸坟前。我攥紧了糊满血肉的拳头,我发誓,要用带铁腥味的拳头,砸碎人世间所有的不平所有的苦难。

6

眼泪早哭干了。

天气冷起来,嗖嗖的冻雨将竹林边满树杏花打得落英缤纷。

杏花掉在地上,苍白的浅红色,凄凄冷冷,连那些柔柔的春香也惨淡得很。再看四周一片萧瑟,云阴沉着,没有阳光,周遭除了杏花全是枯木荒草,满世界都没有一点春的迹象。路上,亲戚给我和哥哥折了几枝不知冬天还是春天的杏花。回到家交到妈手上,妈闻一下说,你把这些花插到瓦盆里,杏花开得最早落得也早,也是苦命。

第二天妈就叫我们去上学,妈说:“爸爸死了,你两个娃儿的书,我一定要供出来。”妈叫我背前天的课文,我拖着嘶哑的声音背诵:“……七九河冻开,八九燕子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妈给我和哥哥说:“爸爸是个能人,开茶馆,开栈房,当木匠,当漆匠、画匠,样样精。年轻时,每年一个人背个包袱,走路上青川、剑阁、碧口、汶川一带去买生漆。有钱人家,埋死人要四平头,还非要生漆刷的。爸爸为了买生漆差点病死在外头。为了熬生漆,经常被漆毒熏得肿头大脑,眼睛肿成一条缝。才开方子铺,缺本钱缺材料,他把后边走廊和前面楼板二梁拆了做方子,就这样起的家。前些年搞夜战,政府要桐油点火把,你爸不要一分钱帮政府熬桐油,拖着大病几天几夜不歇气。全城都晓得你爸是半边街响当当的方子铺老板,一说起他的名字都要喊声'好!’……”

看到我和哥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妈肃然压低声音说:“你们爸最疼你俩个,在落气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耐烦呐,把我两个娃儿盘大’。今晚歇我还有话跟你们说,娃儿,你们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有前途。我三娘母靠别人不行了,要靠我们自己。我相信有儿有女穷不久,无儿无女久久穷……”

那之后,我和哥流着泪走上求学的路,小学、中学、师范、中专、大学,靠父母的生命孕育和血肉喂养生活工作至今

7

当天晚上,妈向我们交底,父亲生前留下的遗产有:

一、几百元现金和一沓公债。这笔钱后来被人骗走一半,剩下的妈用一分钱,先剜心头肉。针挑细土,水滴石穿,但每年我们的学费都提前放好,到开学报名,我和哥交学费排在最富家学生的一档,从不欠一分钱学费。记忆中我从未向妈要过钱,一个铅笔头,边写边啃,啃光写光。这几百元钱一直支撑到我十四岁被迫挣钱养家,每天挣三角钱,全部交到妈手中。

二、十几个肉罐头。我们一年吃一个,吃了好多年。在那个水深火热的穷苦岁月,开个罐头就等于过年。那飘着油香的肉块,是我儿时梦中的人间美味。时至今日,那诱人的味道似乎还是我从未沾过吃过的绝味,是穷人再奢华也不敢想不能吃的味。

三、二十床铺盖。租给旅馆每年的收入,刚好够交我和哥哥的学费。

四、半年之后倒闭的方子铺。那些火匣子、老木、四平头、大方子离我们渐行渐远,却始终留在永不忘却的记忆中。

五、一套近百平方米的阁楼住房。遮风挡雨,爸爸早已安排不让我们娘儿母子三人流落街头。

……

还有就是:眼泪,屈辱,饥饿,疾病以及人世间所有的苦难。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因为父亲在天之灵的卫护和母亲的坚韧,我们没饿死、困死、病死,这才是父亲留给我们比金山银山更宝贵的遗产。苦难和不幸堆砌的城堡叫幸福,拥有城堡,我们很幸福。风霜雨雪,全都光脚上学放学,跑得毛飞;一年四季,拼命读书,从不逃学缺课。哥哥从小学到中学再到中专,一直是品学兼优的学霸。我在所有老师眼中,也都是师长们的得意门生。

8

从事文学创作48年,但写父亲的仅有这篇短文。

感谢父亲节感谢降央卓玛,让我再次虔诚地向天堂的父亲母亲送上一束心香,一束比当年的杏花鲜艳浓重千倍的人间礼物——儿子孙子重孙子子子孙孙,不管这个世界有多残酷,有多喧嚣,我们都要把最朴素、最真实、令人不忍卒读的血泪文字镌刻在永恒的记忆中……

修定于2017年仲夏

王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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