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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涅:成长在顾复之中

 深浅视频 2021-06-08

父母鼓励我们坚持去做一件事情,帮助我们建立起进取的人生态度。
他们总是希望我们变得更好,希望用优秀的东西来滋养我们。
小时候不理解,觉得被强迫,甚至有情绪,可等我长大了,所剩下的只有感激了。 

成长在顾复之中

文 / 江苏 摩涅

01

6岁那年春节,母亲单位的WML阿姨到家里拜年,送给我和姐姐弟弟每人一本小画书,是她从北京买来的《神笔马良》《狼外婆》《狼和小羊》。

母亲说:“书里藏着的是智慧,智慧装进脑子里,是任何人都抢不走的。”我们跟着母亲看彩图、念拼音、识字,读懂了马良的正直、善良和勇敢;明白了世上有“狼外婆”那样的坏人,他们会伪装外表欺骗小孩;一旦遇到“狼”,要识别他们的各种理由,面对坏人,必须用智慧去斗争。母亲悉心陪伴,耐心引导,激发三个孩子的阅读兴趣。

要上学了,母亲为我头顶上的“爬爬角”扎了一对粉色绸子,给我穿上豆绿色的泡泡纱连衣裙。爸爸妈妈一人牵着我的一只手,送我去风化街小学报到,把我交给班主任王曼华老师。背着小书包走进一年级教室的那一刻,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写作业时常常不注意本子就斜了,歪着脑袋写字,趴得很近。母亲下班看见了,轻轻地把我的头扶正,把本子放正,说:“挺起胸来,把肩膀放松放平,坐正了再写字。”嘱咐我“眼睛和书本之间一定要有一尺的距离,防止近视。”母亲循循善诱,教我正确的书写习惯。

老宅外间西墙有一张书桌,摆着外祖父传给母亲的笔墨砚台。桌子右角是一个米黄色的红牡丹搪瓷茶盘,里面养着一盆四季开花的玻璃海棠。每次看到父母双双在花边伏案挥毫,就莫名的感动,为他们那种向善的、积极的心态感动,为他们做事的认真、执著感动。喜欢书法,是从欣赏父母写字开始的。

快过年了,盼着父亲写对联,他那“蚕头燕尾、一波三折”的苍劲笔法让我崇拜不已。记得踩着小板凳,和姐弟争着帮母亲把刚写好的对联往门上贴,墨迹未干,顺着笔画流下来,父亲没有责怪我们,呵呵笑着,说:“没事,一会儿就干啦。”浓浓的墨香,温馨的亲情,一点一滴,渗透生命。

母亲写一手挺秀的柳体,觉得别有意趣,便在她指导下临摹《柳公权帖》。母亲手把手地教我:写横画时,要“欲横先竖,欲右先左”;写竖画时,要“欲竖先横,欲下先上”……多么怀念被母亲握着的温润,怀念她握着我的手,横、竖画写完以后,回锋收笔的力道。

后屋有两面墙,是三个孩子进步的“竞赛园地”。南墙上,父亲把我们的奖状贴了三排:第一排是姐姐的,第二排是我的,第三排是弟弟的,几乎都是“三好学生”“学习标兵”“优秀学生干部”之类的荣誉证书。西墙上,贴着我们的毛笔书法习作。那两面墙,是贫瘠年代我们家最亮丽的风景,点缀着姐弟三人的成长岁月。

父亲要求我们,每人每天至少要练一篇大字,交给他批改。好的笔画,他就画上红圈,贴在墙上进行展评。那时候,父母每天从单位带来《参考消息》,我们喜欢看国际新闻,既能了解外边的世界,又有了练书法的纸张。父亲教我们把报纸折叠成3寸见方的小格子,按照折痕写满反正面。《参考消息》成了我们每天泼墨的阵地,谁也不甘落后。
每逢家里来人,父母会教育我们主动上前给客人倒水,以示礼貌。客人临走时,父母也会把人家领到后屋来,告诉我们,某某叔叔要走了,某某阿姨要走了,快给叔叔阿姨再见。有趣的是,父母在把我们“隆重请出”与客人“告别”的时候,总不忘带人家参观三个孩子的“竞赛园地”,顺便介绍我们的情况。在客人面前,我们的每一个笑容和动作,在父母看来都是最可爱的,满眼是欣赏的光彩。那间不见阳光的后屋,藏着多少暖融融的光阴和光彩?回味起来,愈发生动、醇香。 
02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知识和信息都是纸质的。父母从拮据的家用中省出钱来,给我们订报纸、杂志,买书。父母深知读书的好习惯要从娃娃抓起,希望孩子稍微懂事时有充足的时间读一读课外书,怀着一颗更丰富、更湿润的心迎接明天。
10岁左右,母亲托人办了一张市图书馆的借书证。那时候办证有年龄限制,不给小孩办。母亲就贴上我的照片,写她自己的名字,蒙混过关办了一张借书证。三个孩子谁去,就换上谁的照片,我们就可以凭证轮流去市图书馆借书看了。
大多数星期天,都会到位于大同街路北的图书馆看书,在二楼角落里静静地坐一天。卜劳恩的《父与子》曾给我无可替代的感动,在那本漫画里,我读到了偶获巨额财富后依旧保持本心的生活观,看到了面对困境的乐观精神和非凡的创造力,一幅幅爆笑捧腹的图画背后,是饱满到溢出的亲情和爱。
《海底两万里》让我一度驰骋于幻想之中,做梦都跟随着尼摩船长去看海底的奇幻世界,探险者的勇敢与坚持对我人生观和世界观的早期形成影响至深。直到五十年后,才真的潜入大西洋,真的置身于墨西哥湾交界处的海底世界,却又担心会不会遇到凡尔纳写的“独角鲸”那样的大怪物呢?甚至联想“鹦鹉螺号潜艇”的故事……始信“幼学如漆”。
《老人与海》让我彻底懂得了打不垮的坚不可摧的精神力量究竟是个什么样。晚年走进橡树园海明威儿时故居,作者的生活环境让我明白了他与大海的不解之缘。徜徉在KEY WEST他中年的书房,印证了儿时读到的故事。“你尽可能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的思想,深深刻在我的心中。
后来,借书证被人查出来了,不能去市图书馆了。母亲推荐我们去她单位图书馆看看。我问:“医院的图书馆,都是些医书吧?”因为之前住卫校时,去过卫校图书馆,似乎对医学不那么感兴趣。母亲说,“医院图书馆不只是医书,也有一部分文学书籍,英语版本的教材、名著也有一些,至少工具书可以利用呀。”从那以后,就去母亲医院的图书馆看书了。
看管图书馆的LR阿姨,原先是外科护士,年龄大了提出不能值夜班,母亲便照顾她,安排到图书馆工作。她态度和蔼而宽容,甚至允许我自己去库房找书看。
那时候,有时间读书,有时间又有书读,是莫大的享受。少年时代的寒暑假,“文革”停课闹革命,中断了学业。父母督促我们读书、练字,合理分配时间,除了做家务,大部分光阴都泡在图书馆里,姐弟三人养成了良好的阅读习惯。
藏书丰富的医院图书馆,让我充分享受到书海遨游的欢乐和精神的充实,在最里间凌乱的仓库里,我找到了凡尔纳三部曲中的另外两本:《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和《神秘岛》;发现了《罪与罚》,《安娜·卡列尼娜》《飘》《茶花女》《谁之罪》《双城记》《一千零一夜》《约翰·克里斯多夫》《蓬皮杜传》,还读了《儒林外史》《了凡四训》《石头记》《三国》《水浒》《家》《春》《秋》等等。
读书时,遇到不认识的字,必先查《新华字典》,把读音、释义搞明白以后,再往下看。母亲给了我一个“工作笔记”小本子,教我做读书笔记,把喜欢的优美词语和名言警句抄下来,积累词汇;要求写读书心得,练习写作。每读一本书,就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不同的世界,被引领到一个不同的国度或不同的时代,了解到一些我从来不知道的东西。
母亲下班,会到图书馆来找我一起回家。路上问我“今天读了什么书?”“书上都讲了些什么?”我便侃侃而谈,与母亲讨论起来。
母亲推荐我读《基督山伯爵恩仇记》,开始还没怎么在意,读了以后渐渐喜欢上这本书,带给我的震撼巨大。回家途中和母亲手挽手地走着,感叹善良的水手邓蒂斯的悲惨遭遇,聊法利亚长老狱中告诉他的那处“宝藏”是如何神秘,讨论唐格拉尔、费尔南、维尔福的飞黄腾达……书中金钱和名誉对人性的毁灭超乎了我那个年龄的想象。母亲引导我关注主人翁在逆境中没有自暴自弃,生活中有失望,但邓蒂斯很快找到了活下去的信念,强调说:“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学习。”还让我把这本书的结束语抄录下来,“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这五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
的确,“等待”和“希望”,是我在凝聚着大仲马智慧的小说中学到的两个词,母亲告诉我遇事要耐心等待并为希望而全身心努力,她传递的是一种安静祥和、含有细腻的、优美的、丰富的情感,涤荡着孩子的心灵。
有个假期,读 “三言二拍”。书很旧,是从图书馆库房一堆“禁书”中掏出来的,残缺漫漶之处触目皆是,难以卒读。便对书中故事一目十行,兴趣不大。母亲建议我“应该读一遍,毕竟它是明代著名的话本系列,是古代流传很广的第一部短篇小说总集。”我对母亲说:“这些野史笔记、民间艺人的口头传述内容太繁杂了,像'苏知县罗衫再合’之类的情节这么离奇,有点俗。”母亲深谙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自主意识逐渐强烈,喜欢用批判的眼光看待事物,她耐心帮我分析,说:“是的,文人作家把当时的社会传闻进行艺术加工,转为文言小说,你要透过平凡的市井小民不平凡的人生起伏,了解他们的生活面貌和追求自由的思想感情,书里的故事是有劝喻、警戒世人作用的,不能用一个'俗’字来定义,要'以小看大’” 。
后来母亲因小病住院,我在医院里陪母亲。母亲说:“你'二刻’也看完了吧,考考你吧。”然后举出一些著名篇目,问我分别在哪一“言”里,在哪一“刻”里,看我回答流利,母亲说:“再考难一点。”问我 “三言二拍”的文学价值,冯梦龙和凌濛初的创作来源,不知不觉一下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想幸好读得还可以,没让母亲失望。 
03
那时候,物质生活虽然匮乏,但精神生活却丰富而细腻。最快意的时光,便是与母亲一起遨游在文学艺术的殿堂。
曾经听她吟诵辛弃疾著名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那声音中既传达出她审美上的满足,也听得出她与词人激扬奋进的爱国心灵上的共振。作为抗战老兵、政工干部,母亲却钟爱古今中外的优秀作品。她背得出很多唐诗宋词,背得出《茶花女》中玛格丽特对阿尔芒倾述的句子。从荷马到莎士比亚,屠格涅夫的《春潮》,巴尔扎克的《贝姨》,母亲都了如指掌。母亲的阅读量、记忆力和鉴赏力,令我心服。
医院护士QM的丈夫在中山堂任经理,周末母亲时常带我们“走后门”去中山堂电影院看“批判”电影,《武训传》《海瑞罢官》《舞台姐妹》《林家铺子》《早春二月》等等,都是那时候看的。总会为电影中的主人时悲时乐,有时会为了一个完美的结局而高兴得手舞足蹈,同时也为一个无言的结局而掉眼泪……看完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夜深人静,宽阔的淮海路上,除了微风吹拂行道树的声音,便只听见全家对影片的热议。母亲时常谈出我们所不及的见解,事后我在写观感时,往往从中受益。
学生时代喜欢作文课。每次老师布置题目下来,打好草稿,会先让母亲过目。母亲首先给予肯定,然后提醒我不能着急,逐渐积累材料,可分段写作,时常做前后照应的修改。我按母亲的意见去做,分几个段落,写完了再让母亲审阅,母亲用铅笔改得密密麻麻,我往往根据母亲的修改,重新撰写提要,最多达到三易其稿。每次作文本发下来,看到满篇的红波浪线,老师的眉批和长长的评语,会高兴一个晚上。多年的积累、历练,为后来从事文秘工作和史料编撰打下了基础。
高中毕业那年和弟弟回牟平老家,沉重的行囊中装满母亲从图书馆借的几部大书。父母工作忙不能前往亲自陪伴我们,就对精神食粮准备格外认真。那年冬天,整个乡村雪花纷飞,山峦深邃而苍茫,我和弟弟在南岚子底祖母的热炕上盘腿而坐,临窗捧读。窗外寒风吟唱,炕上温暖如春,心里被《前汉演义》《后汉演义》的笔法深深吸引着,思绪沉浸在秦、汉波澜壮阔的史诗中,看了一回又一回,欲罢不能……每次写给父母的信,几乎满篇是读后感,那种稚嫩,至今回味无穷。 
04
在医院图书馆期间,母亲还穿插安排我学绘画和英语,为我刚起步的人生路铺上温暖的底色。
当时,医院聘请市文化馆的WJD老师在门诊楼注射室南面的大棚里给孩子们上美术课,母亲把我送去跟着学画。每周一、三、五上午上2小时课,从初级素描学起。我跟老师练习各种线条,之后观察理解物象的造型特征,画形体结构,接着画石膏人头像,一天画一张。母亲专门给我买了硬纸,裁成比书本大一些的长方形,用铅笔在上面画。那时画了不少人物像,然后拿给老师批改。一天,母亲过来看我,老师拿出我画的《大卫》给母亲看,他说:“新伟把大卫健美的体格画出来了,张书记您看,大卫怒目直视着前方,勇敢的神态画得很逼真!”他告诉母亲:“你的女儿有绘画天分,我准备认真培养她!”没想到,学画不到3个月,美术课就停了——老师被枪毙了!拉向刑场的那天,我在淮海路看见刑车经过,老师被五花大绑,脖子后面插着木棍,胸前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流氓犯王金斗”!听母亲说,他因为奸淫幼女,被家长举报了。母亲为此心有余悸,说,“幸亏没有跟他学下去!”
2015年春天整理母亲遗物,很大的动力是希望找到儿时的那一摞素描和十几本日记、作文,可是我失望了——全部被老鼠咬碎了,变成一堆纸屑。但还是感谢母亲启蒙了我的审美,对艺术美、文学美的欣赏和追求伴随了我一生。
学英语纯属机遇巧合。外科Z医生和夫人妇产科医生YPD当时正办理亲属移民美国手续,母亲抓住这个机会让我接触英语。母亲请Z医生到图书馆来,一对一地给我讲授英语,每天下午教1个小时。我从26个字母跟他学起,接受较快,饶有兴趣。后来,父母省吃俭用买了一台“葵花牌”四用机,为我学习英语900句、LINGUAPHONE提供听力条件。
那个极左的年代,生活在封闭的徐州小城,如果没有父母远见卓识并悉心培养,不可能接触到文学、艺术和外语。它们帮助我了解世界,晚年更体会到这一点。 
05
父母经常提醒我们:“读书可以摆脱平庸”,还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即便晚年在病榻上,他们也不囿于婆婆妈妈的生活琐事,一如既往关注儿女的成长进步。望之也慈,即之也温,是可亲可敬的。
他们一生毫无保留,心甘情愿地为子女付出。在冷静、平凡的外表下,有着惊人的意志和深沉的爱心。不论是职场上的领导干部,还是舐犊情深的严父慈母,他们都是最优秀的,独一无二的。
有幸和父母相依相守60年,父母的基因,父母的精神,父母的期盼,在我们姐弟三人的生命中得以全方位的呈现,并精致、丰富、鲜活地延续、永恒……
《诗经·小雅·蓼莪》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说的是父母对子女的厚爱,以及养育子女的劬劳。父母离世以后,越来越能体会到“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的悲诉和无奈。
草写以上文字,断断续续竟达四天之多,非为文之难,实其情难尽!盘点父母顾复之恩,亦未达万一。父母于我,恩重如山,而我所能做的,仅能以这种方式表达无尽的怀念,何其薄耶?黯然辍笔!

 

这就是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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