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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秀媛 | 波斯菊的秋天

 _黑土乡情_ 2021-06-09

朗读:常海彬

  老太太手推车一侧的板缝里别着一束波斯菊,粉的、紫的、白的。破车子颠簸,那束花上下晃动着,很惹眼。

  早来的商贩已经占领了离校门较近的位置,在校门两侧零散地排开。炸鸡柳的器物干净利落,小媳妇戴着雪白的帽子,粉花套袖遮住半条手臂,模样也俊俏耐看。她麻利地称好分量,一边将鸡肉条放进滚油中,一边殷勤地招呼着吃客,两只粉红的脸蛋堆满亮汪汪的笑容。几个男人抱着膀子围着卖炸鸡柳的车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卖烤鱿鱼的男人岁数不小了,黑面,矮胖,两只油腻腻的大手左右开弓。他踮起脚尖,一努嘴,双臂稍一用力,夹在两块铁板之间的几条鱿鱼便“滋滋拉拉”地冒出青烟。挨着他的是卖盒饭的、麻辣烫和烤羊肉串……

  老太太看起来有些犹豫不决,但还是加入了这支队伍。她使劲推了两下,那只笨重的铁皮烤筒才像蜗牛一样缓缓地动起来。车子绕过横七竖八的自行车、电动车和三三两两等着接孩子的家长,从狭窄的过道中间穿过。车轮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颠簸了几下,铁筒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

  一些商贩听到了声响,如同草原上放哨的黄鼬一般,机警地抬起头,抻长脖颈循着声音方向望去。当发现弄出这响声的不过是一个烤地瓜的干瘪老太太时,才放心地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

  她不会知道,两个月前,就是学生临近期末考试的某一个下午,几名学生上吐下泻,被学校送进了急救室,险些延误了考试。据说,是吃了校门口商贩的东西。

  她更不晓得,就在前天中午,这里发生了一场“战争”。几名“制服男”推走了两辆小吃车子,没收了烤肉串的铁皮长盒子和一大箱盒饭。一名年轻气盛的商贩试图和“制服男”理论一番,拉扯中,铁皮盒子被碰翻,车上一篮鸡蛋和一盆面粉糊扣在地上,黄黄白白涂了一片。

  这些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不晓得城里“有证经营”是哪门子规矩,更不懂食品安全法是个什么事。自己的烤地瓜干净着呢,虽然只是马马虎虎刷了几下子,有的还沾着泥土和砂粒。但是老太太坚信,经过高温炙烤的东西,细菌病毒统统都会被消灭,是绝对吃不坏肚子的。而且,这东西不但好吃,还营养得很哩。如果再往前数上几十年,地瓜是被当作粮食填饱肚子的,是养命的好东西。

  老太太禁不住想起过去的日子。在困苦的六十年代,十八岁的大姑娘却出落得花儿一样。白净净的瓜子脸,水灵灵的大眼睛,黑亮亮的大辫子,最要命的是破旧的褂子里起伏的身段,就像干裂的黄土地上长出的一朵波斯菊,花瓣饱满殷实,颜色鲜亮悦目,着实让村里的后生们惦记了许久。她嫁给了泥瓦匠,接二连三地生了五个儿女,可她胀鼓鼓的胸脯却没能挤出一滴奶水,几个娃娃都是喝着米汤喂着地瓜长大的,却个个结实强壮。如今,生活来源全指望它了,眼前这些地瓜像她的孩子一样金贵,拍拍这个,摸摸那个,像触到孩子们圆溜溜的肚腩。

  老太太终于寻见合适的地方。离学校大门十几米远,在那些小吃摊床的最末端。她戴上黑灰色的线手套,掀开铁筒盖子,用铁钩子拨弄几下木炭,从里面掏出几只已经烤熟的地瓜、土豆,一只一只,摆在筒盖上。

  有人凑过去买了一个地瓜,站在那里一边剥皮一边往嘴里填。地瓜香糯烫嘴,散发出诱人的气息。那气味飘过那些油炸食品的摊位,被微风一吹,又被两侧的柳枝轻抚了几下,分成几股飘渺的细丝,一丝儿一丝儿地飘进了人们的鼻腔。

  那香味古老而久远、宁静而敦实,似曾相识又有些遥远陌生。刚从奥迪车上迈下来的“亮皮鞋”嗅到了,挎着高级皮包的“白裙子”嗅到了,连正在交流腌菜经验的奶奶们也嗅到了。他们翕动着鼻翼,寻觅香味的来源。香味在他们脑海里飞速地盘旋着,回忆着。循着这股味道,他们变得若有所思:想起了童年炉膛里焦煳的香气,妈妈掀起锅盖时蒸腾的热气,从黑口袋里倒出的雪白的爆米花,甚至想起了初恋时的脸红心跳,曾经省吃俭用简朴的岁月。

  他们咽了几口唾沫,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几声。他们对刚刚讨论得非常热烈的话题失去了兴趣,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们也想凑近那只铁筒,称上一只垫垫肚子。可是,他们又犹豫了。他们怕被人耻笑,这么高雅的人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捧着那么低贱的东西站在那里大口吞咽。待会儿,一桌丰盛的宴席在等着他们呢。

  放学了,学生涌了出来,学校门前立刻欢腾起来。学生们将那些炸鸡柳、麻辣烫和烤肉串的摊位围上几层,高举起捏着零钱的小手。买到食物的学生,边走边吃,有的还会再买上一杯红红绿绿的冰镇饮料。

  相比之下,烤地瓜摊位前有些冷清。老太太吆喝了几声,土气的异乡口音很快就湮没在喧嚣声里,消失在轰鸣的引擎声中和焦灼的喇叭声中。

  渐渐的,学生如退潮的洪水一般散去了。老太太再也坐不住了,背着手,围着铁筒转了两圈。外孙子就在这所学校上学,怎么还没出来?老太太手搭凉棚,踮起脚尖,朝着学校门口方向望了又望。那些零零散散的,追逐打闹的孩子,既像又不像。

  正午的太阳火辣起来,正好移到她的头顶上方。她解开扎在衣服外面的布带子,掀起衣襟抹了两把汗,又用它扇了扇风,随即剥开一个地瓜,吃了起来。

  忽然,她嘴巴停止了蠕动,觉得哪里不对劲。一粒灰白的,带着腥气的新鲜鸟粪跌落在肩头。她没有恼,竟然偷偷地笑了一下,扯过一块报纸,将鸟粪一把抹去。

  老太太转着头,寻找这粒鸟粪的来源。头顶恰好是校舍的屋檐。有个燕窝,四只雏燕在窝沿探头探脑。一只燕子急匆匆地飞回燕窝,四张嫩黄的嘴巴“喳喳喳”地大叫着。燕子快速地向其中两只雏燕嘴里填上一口食物,在屋檐下低低地盘旋了一圈,又冲向天空。

  老太太手里举着半块地瓜,半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窝燕子,灰蒙蒙的眼睛闪过一丝神采。

  她叹了一口气,掰了一小块地瓜抛向那几只雏燕。力气太小又太高,地瓜掉在地上,成为蚂蚁的美味。

  一片黄叶迟疑着,旋转着飘落下来。路边,一大簇波斯菊凋谢了大半,露出了黑色的、如瘦月一般坚硬的种粒。明年春天,又有一小团崭新的希望在这片土地上孕育、发芽。这是一种顽强坚韧的花种,不择气候,不挑土壤,只要将种子丢下去,即便在坚涩的岩缝中,也会生长开花。

  北方的秋天来得更急更快一些。她像老家的村民一样,盼望秋天早些到来。出来有几年了,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干得动地里的活计,可她仍旧想念那些随风舞蹈的苞谷,波浪掀起的麦地,她仿佛嗅到了泥土温热的气息和庄稼香熟的味道,顿时来了精神。

  上课铃声响起,老太太回过神来。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了呢?她用老树皮般的手背抹了抹眼睛,简单收拾一下,推起那辆破旧的三轮车,缓缓地走远了。那束波斯菊掉在地上,被一个女学生拾起,举在胸前满是欢喜地看着。

  也许,再熬上半个月,会有更多的城里人站在街角,捧起她的烤地瓜,在掌心间慢慢地翻转,再小心翼翼地,呼出满口的热气,慢条斯理地咀嚼,心满意足地咽下。那捧在手心中温热的食粮,温暖着那些远离故乡饥饿冰冷的肠胃……

(本篇散文荣获2015年第七届“漂母杯”全球华文母爱.爱母散文·诗歌大赛全国二等奖)

作者简介:

韩秀媛,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作协会员,黑龙江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3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散文、小说等文学作品散见《散文选刊》、《山花》、《飞天》、《啄木鸟》、《中国火炬》、《中国文化报》、《散文家》、《人民公安报》等报刊。散文入选2014年度、2015年度《公安文学精选》、《爱莲说·中国廉政文学作品选》等书。出版散文集《等风吹来》,是第七届冰心散文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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